《盛唐煙雲》第四卷 天凈沙

第六章 雪夜(二 上)

第四卷 天凈沙

第六章 雪夜(二 上)

「喔,這樣!」王洵也站了起來,雙手將麥爾祖德攙扶住。雖然納了此人的女兒,並且對此人委以重任,他卻一直不怎麼看的慣此人的品格。太軟,太沒有骨氣,太缺乏中原傳統里那種忠義之感。換句話說,如果此人生在中原,就是十足的逆子貳臣,生前死後都活該被口誅筆伐。
但這個人卻著實對王洵本人忠心耿耿。從替使團出謀劃策營救被俘安西將士那一刻起,他的利益,他背後的家族利益,已經完全綁在了王洵的戰車上,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考慮到當地人那種獨特的生存傳統之後,王洵不得不放下偏見,沉吟了片刻,低聲回應,「你不必做出這麼大的犧牲。我也不會拿自己人做犧牲品。這樣吧,你幫忙寫份邀請信,謄抄給各路諸侯。就說我王洵最近整訓士卒略有心得,請他們在本月十五那天下午未時,到城外五里的軍馬場,一道校閱麾下弟兄。請他們屆時務必賞光!」
當了解到這些之後,王洵對本地人的態度,就又寬容了許多。此刻,他不但提拔了麥爾祖德為自己的稅務總管,而且還啟用了很多原先替俱車鼻施奔走的貴族,讓他們分別負責具體的民政事務。而這些人也非常珍惜來之不易的出頭機會,做起事情來盡心儘力,很快便得到了使團當中其他將領的認可與讚賞。
「那就跟我回議事廳說話吧。別再這裏繼續被風吹了!」王洵善意地笑了笑,低聲命令。
「大人當時正忙,屬下,屬下不敢貿然打擾!」麥爾祖德向王洵行了個禮,然後又繼續抹眼角,「風大,吹的。嗨,屬下這是老毛病了,就怕風吹!」
「嗯!回去跟我細說!」王洵的一點就透,馬上明白了麥爾祖德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隨著俘虜們陸續被其家族和朋友贖出,柘折城的生機也在一點點恢復。但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里,無論如何也不該有這麼多商販在城內出現。雖然表面上看他們能從部族武士手中,低價收購到一批帶血的財物,可萬一被風雪困在路上,就可能連人帶貨變成一堆冰雕。
過多不該出現的人出現,則意味著他們背後都擔負著某種特別的使命。孤軍在外,王洵做事非常警覺,早已安排了特別的人手留意陌生人的一舉一動。然而他麾下的弟兄人數有限,對當地人的面孔又模糊得緊,遠不如麥爾祖德這種老地頭蛇眼神毒。
「屬下心甘情願!」麥爾祖德站起身,向王洵鄭重施了個禮,「屬下和屬下全家的未來,都依賴於大人。所以,屬下願意為大人做任何事情!」
「你是說,把所有來歷不明的人都抓起來?」王洵皺了皺眉,不認為這是一個恰當主意。眼下柘折城中,有一大批商販都不是純粹為了逐利而來。有的在打探唐軍具體實力與動向,以便其國主提前為應對時局做好準備。有的則是替大食人送信跑腿兒,兼收集情報。把他們一網打盡不太難,可柘折城好不容易才恢復的生機也會被瞬間掐滅。畢竟,還有不少商販是真正以做生意目的來的,這些人稍遇風吹草動,便會成為驚弓之鳥。
「都哪些人在背地裡搗鬼,你清楚么?」王洵嘉許地看了看他,繼續問道。
「不必擔心,你儘管去發邀請!」王洵用力拍了拍麥爾祖德的肩膀,非常自信地回應。「等著瞧,到那天,相信咱們會給所有人一個驚喜!」
「我知道!」王洵點點頭,對下屬的觀點表示贊同。
「是誰?你查到了么?」
通過跟她的日常交流,王洵也逐漸對當地人的內心世界有了一些了解。與大唐不同,這裏的人對國家基本沒什麼太強烈的認同概念。反而因為長期在突厥、大唐、大食等勢力之間搖擺不定的關係,養成了一種對強者的絕對依賴感。只要征服者能展示出足夠的實力,不讓大夥天天生活在戰爭的陰影里,當地的貴胄和百姓們就會盡心儘力地支持他。不管這些征服者身上流著哪個民族的血。同時,如果征服者們一旦露出了疲弱之態,也很快便會眾叛親離。大夥拋棄他時沒有任何猶豫,也不會感到多少愧疚。
「嗯!」王洵點點頭,不置可否。俱戰提距離柘折城非常近,使團與俱車鼻施決戰那天,該國的過往也曾派兵前來「襄助」。但城破后不久,又借口家裡近,把軍隊調了回去。順便還帶走了大量的俘虜。
「大人明鑒。葯剎水兩岸沒什麼真正的英雄豪傑。對付目光短淺之輩,就必須把力量擺在表面上。」麥爾祖德輕輕點頭,低聲回應。
「屬下知道了!」見自己的工作得到了王洵的肯定,麥爾祖德胖胖的老臉興奮得直發紅。「屬下絕不準任何人再破壞大人治下的安寧。柘折城的居民百姓,也厭倦了天天打來打去的日子!」
麥爾祖德垂下眼皮,目光盯著手中茶水。水端的很穩,他的說話的語調也不疾不徐,「話雖然這麼說,可人心向來不知足。並且,並且,將軍您,您的部下太少了。新贖回來的那些弟兄,又遲遲形不成戰鬥力!」
「還沒有!」麥爾祖德輕輕搖頭,「很難落實具體到人。這些日子,除了東西兩個曹國的國主之外,其他諸侯,都跟納代有過接觸。屬下不敢個個都懷疑,否則,大人必然會令孤掌難鳴!」
聞聽此言,王洵忍不住低聲冷笑,「還想好好處,他們得到的好處還不夠多麼?與俱車鼻施決戰那天,他們又出過什麼力氣?」
這樣想著,王洵鼻孔里的空氣就變得甘甜起來,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輕鬆。出了校場大門,在侍衛的協助下翻身上馬,才抖動韁繩,卻發現自己親口任命的稅務總管麥爾祖德正用一隻手扶著牆,另外一隻手在悄悄地揉眼睛。
王洵手中其實也掌握著一些相關的情報,但遇到的問題,也和麥爾祖德這邊差不多。畏懼於大唐兵威,諸侯們目前不敢主動跟他對著干,卻準備悄悄地抱成團,以謀取更大的利益。是採取一些果斷措施的時候了,否則麻煩必然會越積越多,諸侯們的膽子,也會越來越大。但從何處著手,處理到什麼程度,卻需要仔細考慮。必須讓諸侯們感覺到畏懼,也不能將他們再度推向大食那邊。
眼下麥爾祖德的兩個女兒都住在王宮當中。雖然大女兒依舊對王洵敬而遠之,年紀稍小的那個,卻已經成為王洵事實上的妾室。少女崇拜英雄,同時又對遠方的大唐有種說不出的憧憬。特別是對大唐女子的身份地位,簡直羡慕心往神向。每當一聽到相關信息,就高興得兩眼放光。
依舊有人會選擇拿了金幣離開,畢竟當年高仙芝節度做得太「殺伐果斷」了些!而朝廷在此戰之後,也把這些遺落在葯剎水流域的安西軍將士當做了一撥寫于紙面上的數字,再也沒管過他們的死活。
「你的意思是,我最近的作為,讓人看出疲弱來了吧?!」王洵瞬間明悟,繼續笑著回應。
即便是那些選擇留下的人,其中也有不少已經無法再成為戰兵。三年奴役生活,嚴重摧毀了他的身體和精神。不經過長時間的醫療將養,很難恢復過來。
「只是權宜之計!」感覺到了王洵的猶豫,麥爾祖德低聲解釋,「屬下會派人好好鑒別他們的身份。盡量不冤枉任何人。大人如果您覺得有損於您的威名,屬下也可以自己來做這個惡人,事後,大人您只要宣布免的屬下的職位,就可以安撫百姓了!」
至於那四千多枚金幣,想辦法從其他渠道再賺回來便是。對於家道中落,很早就在雲姨的指導下開始理財的王洵而言,賺錢的最大樂趣,莫過於如何痛快地把它花出去,花在自己認為合適的地方。而今天的這筆花銷,恰合此道。
換句話說,經歷了最初的彼此試探與戒備之後,眼下的大宛國內,已經漸漸形成了以使團為主,昔日中下層貴族為輔的,一個相對穩定高效的官吏隊伍。在大食與大唐的下一場戰爭決出勝負之前,保持柘折城乃至整個大宛國的現狀,符合各方面的利益。因此,以麥爾祖德為首的地方貴族,才拿出比使團自己還多的時間和精力,死死盯著城中外來勢力的一舉一動,唯恐有人自不量力,把整個城市再度牽扯進一場混亂當中。
「大人要展示實力么?」麥爾祖德心思轉得相當快,瞬間猜到了王洵的打算,「可是不是太倉促了些。距離十五隻剩下四天瞬間,那些軍奴,那些士卒未必能及時熟悉您的軍令!」
「這樣?」王洵聽得一愣。想不到麥爾祖德對自己竟然如此忠誠。「那豈不是太委屈了你!」
「據屬下所知,心思活動的不止一家。其中鬧騰最厲害的是火尋國主納代。很多打著做生意旗號來柘折城內探聽動向的商人,都出入過他的駐地。但據屬下觀察,納代只是個魯莽之輩,不足為懼。大人需要提防的是在納代背後給他煽風點火的人,他們才更難對付!」
「屬下以為,可以先從斬斷他們跟大食人聯繫方面著手!」見王洵皺著眉頭沉默不語,麥爾祖德小心地提議。「斷了與外賊的聯繫,諸侯們的心思也能多少安定些!」
此人自從投靠大唐之後,做事頗為賣力。無論在跟諸侯聯絡發賣俘虜方面,還是幫王洵贖回被俘安西軍將士方面,都居功至偉。故而王洵對他也有幾分尊敬,輕輕拉住坐騎,在馬背上向下欠了欠身,笑著問道,「你幾時來的,怎麼不進去,有事情找我么?」
轉眼來到王宮,在宮門口跳下坐騎,將馬匹和駱駝交給當值士兵去照看,王洵與麥爾祖德先後入內。在議事廳內分賓主落了座,先把手在炭盆上暖了暖,然後,慢慢地談論起城中平靜表面下日益洶湧的暗流。
然而,哪怕最後能留在自己麾下的老兵只有區區數百,王洵依舊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畢竟這些人替大唐出過力,替安西軍揚過名。而他這個大唐使節,安西軍中郎將,理所當然要為自己的屬下安排一條合適的歸宿。
麥爾祖德準備得相當充足,幾句話,便說道了問題的關鍵所在,「根子還是在大食人方面!當年柘折城主俱車鼻施和俱戰提國主達武特都是大食人所立。國政都被天方教徒把持。日前雖然俱戰提表面上倒向了大唐,背地裡卻依舊在兩頭觀望。」
「而大人您遲遲沒有對如何處置大宛國土做最後決定,也讓一些諸侯心懷不滿,覺得出了力,卻沒有拿到足夠的好處。所以暗中就和俱戰提中的天方教勢力又開始眉來眼去!準備藉助大食人的殘餘力量,讓您製造點麻煩,以便更好地跟您討價還價。」見王洵好像若有所思,麥爾祖德繼續低聲提醒。
「唉,唉!」麥爾祖德連聲答應著,被僕役抱上一匹白駱駝。緊跟在王洵身後,錯開半個馬頭的距離,「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事兒,但屬下還是覺得有必要跟大人彙報二。因為程老掌柜他們帶來的貨物比較緊俏的緣故,最近城內市場很繁榮,各地商人冒著雪向這裏彙集。其中么,難免就夾雜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傢伙。」
這也許時另外一種對環境的適應吧。畢竟與舉族男女老幼被屠戮殆盡相比,向強者屈膝,所承受的代價要小一些。特別是當一個國家的男人們沒有力量為家園提供保護之時。王洵能在擊敗俱車鼻施之後,沒費多少力氣便在柘折城站穩腳跟,很大程度上來說是得益於此。俱車鼻施一敗之後,便找不到支持力量,也是因為同樣民間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