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三章 國殤(九 下)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三章 國殤(九 下)

每一縷霧氣都極其相似,無論是來自唐軍身上,還是叛軍的身上。那些戰死者孔上的表情也極其相似,都是同樣的痛苦,同樣的絕望。除了鎧甲的顏色之外,他們本來就無法區分。都是黑色的頭髮,都是黃色的皮膚,都生著一手的老繭。
換句話說,是王洵拿其自家的腦袋做賭注,贏回了戰場上所有人的命!這份情誼,可真是無法言謝了。想到這兒,王思禮整了整盔甲,重新長揖及地,嘴唇顫抖著,卻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諾!」聽王洵把善後的任務交給了自己,李光進立刻大聲回應,帶領本部千余弟兄迅速走向戰場。
「吹角,把李光進喚過來。大夥下馬休息!」確定了崔乾佑所部叛軍沒有殺回馬槍的可能后,王洵擺了擺手,低聲吩咐。
所以,他必須再試一試。哪怕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哪怕心裏對靈武小朝廷有多少失望。笑著擺了擺手,他對王思禮說道:「哪裡的話!王某既然跟他有約在先,當然不能隨便反悔。至於輸贏,勝敗乃兵家常事,儘力而已,沒必要太放在心上!」
悠長的號角聲響起,驚醒戰場上的所有活著的生靈。王思禮等人再也堅持不住,手中兵器「叮噹!」「叮噹!」,陸續掉落在地上。那些曾經被叛軍所俘,然後又被安西軍從叛軍手中強行截留的將士們,則一個接一個蹲在了屍山血海中,雙手掩面。
早就聽聞了唐軍潰敗的消息,大戶們難免想給自己尋一個重新投靠新朝的投名狀。然而看到了隊伍最後那支衣甲鮮明的騎兵,又謹慎地放棄了落井下石的主意。反倒主動拿出一些糧草、藥材來「犒師」,以免唐軍將戰敗的怒火發泄在自家頭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兵部尚書王思禮才想起自己的職責所在,摸了把臉上的血水與淚水,蹣跚著走向遠道而來的援軍,衝著對方深深俯首:「活命之恩,不敢言謝。日後節度使大人有用得到王某的地方,儘管言語一聲。風裡火里,王某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弟兄們放心離開吧,這裏交給我們了。我等可以對著蒼天大地起誓,絕不放棄一個活著的弟兄。也決不讓一個戰死的弟兄曝屍荒野。」什麼人帶什麼兵,李光進的嫡系也個個都是精靈鬼,也扯開嗓子,將自家主將的承諾一遍遍重複。
還在戰場上翻檢、尋找著的將士們楞了楞,迷惑地抬起頭,不知道該不該聽從這道命令。尚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沒找到,他們不想這麼快就放棄希望。
「大將軍有令,所有人立刻整隊!」呂崇賁等人亦對王洵佩服得五體投地,一起扯開嗓子,將王思禮的命令傳遍全軍。
天光漸漸暗淡下來,烏雲遮住昏黃的太陽,陰影在大地上匯聚。無數縷肉眼可見的淡粉色霧氣,則在烏雲的陰影下,緩緩地騰上半空中。彷彿一個個不甘放棄的靈魂,在遙望著自己的遺體。
關於毀約的事情,王洵也曾經想過。然而他卻突然想再冒一次險。這一仗唐軍輸得太慘了,如果讓崔乾佑乘勝追上來,恐怕即便自己去了靈武,也無法保下那個苟延殘喘的小朝廷。
「王大人不必客氣!」對面的聲音很僵硬,「軍情緊急,還請王大人抓緊時間收攏弟兄。多餘的話,待咱們退到華池水對岸再說!」
是誰一手編織了這場夢魘?是誰把大夥一步步推進了敵人陷阱里?答案簡直呼之欲出。然而在戰場上倖存下來的人,誰又有那份資格和本事,為死者討還公道?
「末將遵命!」王思禮抱了抱拳,以屬下之禮,向官職與自己同級的王洵致敬。然後快速轉身,大步走向戰場上其他倖存者:「大將軍有令,所有人立刻整隊。」
「先退到安全地方再說。我會儘力從安西軍那邊調配些郎中和藥材過來!」王洵沒有時間在細節上耽擱,想了想,繼續命令。
噩夢終於結束了。他們至少在今天,不必為自己的安全擔心。而在夢醒之前,已經有接近三萬袍澤,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永遠不可能再睜開眼睛。
「可,可是,可是眼下大將軍只有五百騎兵!」王思禮想了想,鄭重出言勸阻,「大將軍是為了救我等,才不得不跟崔乾佑約戰。這種約定本來就屬於疑兵之計,大將軍沒必要遵守!哪怕您為此受到星點兒傷害,王某之罪,可就當真是百死莫贖了!」
望著數萬叛軍有條不紊地撤出戰場,王思禮等人獃獃發愣。不光是他,所有劫後餘生的殘兵、俘虜們,都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相互攙扶著戳在血泊中,半晌,腳步都不敢做絲毫移動。
「莫非是疑兵之計?!他根本沒帶幾個人來!」接下來一剎那,所有謎團便迎刃而解。根本沒有什麼大隊援軍!大隊援軍也不可能從孫孝哲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的殺到這裏來。王洵是帶著小股精銳繞路而來的!除了他自己帶在身邊這幾百騎和李光進所帶的那千十號疑兵之外,根本沒有其他部屬!
王思禮行了個禮,再度轉身離去。片刻后,整支隊伍緩緩移動起來,沿著黃帝陵下的官道,慢慢朝西北方撤退。王洵又命人將李光進叫到自己身邊,仔細叮囑了一番。隨即策動戰馬,帶領麾下騎兵跟在了王思禮等人身後。
唯恐一動腳,夢就醒了。那群年青得耀眼的鐵甲騎士根本未曾出現過,剛才戰場上發生的一切一切,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的美夢而已。
是李光進,數日前此人奉房琯之命去威脅孫孝哲的側翼,沒想到今天居然跟在王洵身後返了回來。渾身上下髒得像從泥漿裡頭剛剛打過滾一般,馬屁股后還倒拖著一大捆乾柴。
有人在大哭幾聲之後,便開始收拾隨身物件,蹣跚著離開了戰場,再也不向近在咫尺的大唐旗幟多看一眼。有人則抱著幾分僥倖之心,于屍體堆中翻翻撿撿,希望能找到自家的同鄉或者夥伴,找到今天早上還笑嘻嘻跟自己打招呼那些熟悉面孔。更多的人,則是繼續蹲在血泊當中,任淚水被秋風一點點吹乾。不移動,不說話,滿臉茫然。
他們本來就是兄弟。從今往後,天國地府。
「都是軍中漢子,就別那麼婆婆媽媽了!」明明年齡只有王思禮的一半兒,王洵卻好像比對方多活了好幾十歲一般,微笑著擺擺手,非常練達的表態。
他本來就是個人精,否則也不會得到房琯的賞識,被派出獨當一面兒。一邊走,一邊扯開嗓子向戰場上的眾人喊道:「弟兄們放心離開吧,這裏交給我們了。李某可以對著蒼天大地起誓,絕不放棄一個活著的弟兄。也決不讓一個戰死的弟兄曝屍荒野。如有違背,天誅地滅!」
如果沒有這場叛亂,他們也許有機會成為兒女親家,成為異性兄弟。平素毫不留情地嘲笑對方的缺陷與短處,關鍵時刻,卻會把最後一張面饢,拿出來跟對方共享。
沿途的村寨經過叛軍和唐軍的來回爭奪,多半已經徹底廢棄,只有少數幾個豪門大姓的堡壘,因為善於審時度勢,還暫時能在亂世中生存下來,孤零零的,愈發襯托出周圍的荒涼。
雖然這些犒師物資對整支大軍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但至少於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鼓舞士氣的作用。一路上不停地有重傷號支撐不住死去,最終,大部分人馬還是平安退進了洛交城。
「退到華池水對岸?大人可說的是洛交城一帶……」這個距離可是有點遠,王思禮本能地開口確認。話說到一半兒,卻又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正沖自己使眼色,立刻遲疑著閉上了嘴巴。
徘徊在戰場上的將士們聽見了,心裡頭感覺稍稍好受了些。陸續站起身,緩緩走向重新樹立起來的大唐戰旗下。王思禮派出得力部屬一邊重新將大夥編隊,一邊清點倖存者人數。反反覆復統計了好幾遍,才嘆了口氣,走到王洵身邊,低聲彙報:「把所人都算上,只剩下八千來弟兄!其中還有三千多是重傷號,若是不能得到及時醫治,恐怕,恐怕……」
洛交城的郡守早已嚇得棄官而逃,城內的兵卒、百姓想投降找不到牽線人,想據守找不到領頭者,亂鬨哄的,六神無主。王思禮又花了一整天功夫,才勉強恢復了城池的正常秩序。然後才想起途中聽說的某個傳聞來。小心翼翼地走到王洵面前,滿臉愧疚地詢問:「卑職聽人說,大將軍為了救我等脫險,當日曾經與崔乾佑約定……」
同樣是刀尖上打過滾的人,王洵怎能不明白大夥此刻的心思。略一斟酌,便大聲命令道:「李將軍,你帶著本部兵馬負責打掃戰場。凡是有一個口氣兒的人,全都不要拋下。已經確定陣亡的,暫且讓他們入土為安。盡量記下他們的名姓,待日後有了機會,再請朝廷撥款重新將厚葬。」
「明天一早,我會帶著安西弟兄再度前往黃帝陵赴約!」,王洵擺了擺手,笑著打斷了對方的致歉。
他沒有勇氣再說下去了。為了取得數量上的絕對優勢,房琯想盡了一切手段擴軍。但相應的附屬隊伍,後勤物資,卻基本上能省就省。沒有足夠的郎中和醫藥,重傷號們就只能憑藉身體硬抗。抗不過去,就只有等死。抗得過去,恐怕也會落下個終身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