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五章 雙城(六 中)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五章 雙城(六 中)

遇到這樣一群對手,恐怕是孫某人這輩子最為不幸的事情。他可以每天都發現敵人在成長、壯大,而自己這邊,卻在不停地走向衰老,走向腐朽。偏偏他又沒任何辦法改變這種形勢。如今的大燕國像極了當年的大唐,所有人都知道事情已經不對勁兒,所有人都找不到解決辦法。只好把眼睛蒙上,把耳朵塞上,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直到災難徹底降臨……
「來人!」孫孝哲再度打斷,不是想故意讓張通儒難堪,而是對這條提醒非常重視,「傳我的命令,讓安守忠率部移屯,與阿史那從禮一道駐守西苑。接到命令之後立刻搬家,不得有半點延誤!」
這些人完全不同於殘唐治下其他任何一支隊伍。甚至可以說,他們身上,很難找到殘唐軍隊的影子。他們年青、驕傲、坦蕩、勇敢,他們既熱衷於建功立業,同時又將榮華富貴視為過眼雲煙。他年青,年青到還不懂得互相傾軋,互相扯後腿,互相下絆子、捅刀子,他們身上沒有絲毫暮氣。
「此話怎講?」聞聽此言,孫孝哲精神立刻為之一振,瞪圓了眼睛,大聲追問。
而主動撤離長安,與安西軍暫時握手言和以換取戰略上的喘息時間,亦絕無可能。因為當年搶先一步攻進了大唐國都,讓昔日的頂頭上司崔乾佑將自己視作了眼中釘。而洛陽城內的大權在握的右相嚴庄和監國太子安慶緒,又素來跟自己勢同水火。以前有義父安祿山的庇護,那兩人還不敢拿自己怎麼樣。如果義父真的挺不過眼下這一關,既沒有地盤安身,又沒有足夠兵力在手的自己,肯定會被安慶緒和嚴庄第一個拿出來立威。
「屬下從來沒想過對大帥做任何不利之事!」張通儒急切地解釋了一句,隨後輕聲嘆氣,「朝廷這個安排,也未必是因為不信任大帥的忠心。不過眼下這些都不必提了,最重要的是,一定不能讓長安重新回到殘唐之手!」
親兵領命而去,片刻后,帶著一個鬢髮花白的中年人走進了進來。有人小跑著搬過一個胡凳,孫孝哲站起身,用手輕指,「坐吧,不用給我施禮了。我也懶得跟你還禮。咱們兩個之間,別再弄那些啰里啰嗦的東西!」
「也好!」孫孝哲揮了揮手,意興闌珊。「你回去轉告王都督,本帥看過信之後,肯定會給他一個答覆。但像今天這種攻心的伎倆就不必再使了。這招對孫某沒用!」
「攻心之計而已!」孫孝哲說得很輕蔑,但臉上的表情,卻暴露了他此刻的無奈。「我這就安排人加強戒備,以免長安城中真有哪個骨頭軟的,被人家幾句狠話就嚇破了膽子!」
「本帥也是這麼想!」修補了彼此之間的裂痕之後,孫孝哲迅速將話頭轉向正題,「只是,以目前的軍心和士氣,本帥也不知道還能守多久。」
孫孝哲苦笑著擺手,「坐下,別再跟我客氣了。你這傢伙雖然多疑善變,卻也是出了名的謹慎。本帥以前風頭正勁,不願聽你的啰嗦,以免打擊自家士氣。可如今暫時落了下風,就需要你拾遺補漏了!」
「孫將軍……」劉貴哲出於一番好心,還想再啰嗦幾句,卻被對方迅速打斷。
「多謝了!如果你不殺我,我現在就想自己走回去!」劉貴哲楞了片刻,咧著猩紅的大嘴說道。
「諾!」有親兵上前接過令箭,小跑著出門。不待他的背影去遠,孫孝哲又將頭轉向張通儒,「你看,還需要做些什麼事情。一併說出來,本帥一一照辦就是!」
「讓他進來!」孫孝哲皺了皺眉頭,低聲命令,「請,請他進來。順便給他搬個座位!」
「屬下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直說!」張通儒對長安城內外的局勢了如指掌,笑了笑,搖著頭說道。
只是這坐困愁城的滋味,著實令人有些難受。孫孝哲苦笑著一次次將王洵的信拿起來,又苦笑著搖頭,一次次放下。信封上的字應該是王洵親筆所書,老實說,可真不怎麼樣。長安城外那個年青的對手,一看就是沒在任何事情上下過苦功夫的公子哥。非但書法方面造詣極差,臨陣應變、戰術戰略、甚至一直名聲在外的個人武藝方面,也都算不得上什麼出類拔萃。可這個並不出類拔萃的傢伙,卻有著一項誰也比不了的本事。那就是化腐朽為神奇,隨便從地上撿起塊土坷垃來,都能迅速發揮出其最大價值。劉貴哲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據說如今扼守在陳倉縣城,徹底堵死了燕軍入蜀之路的薛景仙薛大節度,也曾經得到過他的指點。憑著這雙點金手,此人麾下英才輩出,沙千里、魏風、宋武、方子陵、万俟玉薤,無一不是後起之秀,無一身上不帶著新安西軍特有的印記。
「屬下,屬下當竭盡所能!」難得聽孫孝哲說幾句掏心窩子話,張通儒被感動的第三次站起來,鄭重承諾。
「屬下,屬下,沒什麼可進諫的了!」張通儒有些受寵若驚,站起身來再度施禮。
答案卻讓他愈發感到絕望,甚至恨不得根本沒有聽見。隨著一聲沉悶的嘆息,西京留守張通儒苦笑著補充:「大帥莫非現在還沒看出來么?不管是敵方還是我方,都在等著一個消息。如果陛下能挺過眼前這一劫,自然有兵馬源源不斷地開到,非但能讓我軍一掃先前頹廢,連重新將安西軍推出西京道,想必都不是什麼難事。可萬一陛下有什麼不測,恐怕非但安西軍會趁火打劫,其他各路唐軍,也會像狼群般衝著長安城撲過來!」
他目前的職位是西京道節度使,而張通儒的職位是西京留守。這種安排明顯帶著讓二人互相監督之意。為此,孫孝哲平素沒少給張通儒臉色看。可今天,他卻迫切地想跟對方聊上幾句。
大帥高明!」張通儒發自內心地稱讚了一句,然後繼續補充,「屬下剛才出去巡視了一圈,各營將士基本上都表現正常。但阿史那從禮那邊……」
「那屬下就放肆了!」張通儒坐直了身體,目光里充滿了擔憂,「我軍能不能守住長安,恐怕關鍵並不在大帥這兒。而安西軍能不能拿下長安,恐怕關鍵,也不在王洵那裡。」
「孫某自幼就沒了父親,雄武皇帝陛下對孫某有撫育之恩……」孫孝哲搖了搖頭,聲音突然加大,「送他出城,本帥不想再看見他!」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得不明不白,死後還要替別人被黑鍋。看著劉貴哲那張沾滿血跡卻狂笑著的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在孫孝哲心中油然而生。「來人,把他帶下去,請郎中用心醫治。待明天早晨,本帥親自送他出城!」
「說吧,無論對錯,本帥不讓它傳到別人耳朵就是!」
所以,無論王洵使出什麼妙計,無論眼下的龜縮戰術有多麼令人屈辱。孫孝哲都只能選擇繼續閉門不出。那是他目前唯一的選擇,堅守下去,固然翻盤的機會不多,好歹還有一線希望。如果改弦易轍的話,恐怕連一絲希望都沒有。
「啟稟大帥,張留守求見!」有親兵躡手躡腳走上前,以極低的聲音請示。
眾親衛趕緊走上前,連推帶拉,將劉貴哲扯出節度使行轅。架上他來時所騎的大宛良駒,一路護送出長安城外。聽著大廳外邊的腳步聲漸漸去遠,孫孝哲緩緩地走回帥案之後,緩緩地坐了下來,咧開嘴巴,無聲地苦笑。
「謝大帥!」話雖然這麼說,西京留守張通儒還是做足了下屬的禮數,然後才欠著屁股在胡凳上坐了小半邊。「屬下貿然前來打擾,是為了先前下書人所說的那幾句話……」
王洵的信他根本不必看,就能猜到裡邊的內容。無非是說一些羞辱恐嚇之詞,激自己早日出外與他決戰,或者主動放棄長安。
可問題是,這兩個選項,都不可能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連番的戰敗,已經讓將士們對戰勝安西軍失去了信心。特別是最近兩次稀里糊塗的爛仗,敗得簡直冤枉到了極點。一回是因為長安城裡發生了內亂,一回是洛陽那邊傳來的皇帝陛下病危的消息,都不是輸在臨陣指揮上。彷彿冥冥中有一位強大的神靈,將幸運的光環一遍遍照在安西軍頭頂,而與此同時,等待著大燕國將士的,卻是一重重黑暗的詛咒。
如果現在主動出城找安西軍決戰的話,孫孝哲相信,只要王洵把陌刀陣一祭出來,自己這邊就會立刻全線崩潰。非但驅趕不走敵人,甚至連保住性命都很困難。
「坐吧!」孫孝哲揮手,示意對方別再客氣。「此一時,彼一時。不管朝廷當初安排咱們兩個在這裡是什麼用意,眼下咱們都只能把心思往一處使。如果再繼續互相牽制下去,恐怕正合了城外敵軍的心思。這長安城,就只能拱手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