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盡處》第一卷 無家

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5)

第一卷 無家

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5)

「國立一中的校長推薦信,雖然每屆只發十封。他是年級第一,理所當然有一份!」
「哥,你別成天就知道教訓人行不行?!」沒等張松齡開口,彭薇薇主動將話頭接了過去。「他跟著石頭哥哥,什麼問題不能問?還輪到你在這裏沒完沒了?!」
「各人有各人的選擇,你那些經驗,未必管用!」彭薇薇壓根兒不懂得給自己哥哥留面子,毫不客氣地打擊。
「我,我這不是關心他么?他年齡那麼小,多聽一些過來人的經驗,總不是壞事!」彭學文皺了皺眉頭,非常委屈地解釋。
周珏等人,也笑呵呵地回應。很快,兩波學子就熟絡了,互相之間,推杯換盞,喝得眼花耳熱。說著說著,大夥就說起酒店的價格,不由得又紛紛開口痛罵,數落飯店老闆發國難財。然後又自然而然地數落起和平飯店那不中不西的大門樓子,笑容里就帶上幾分鄙夷。
「哈哈哈,竟然,竟然還有這種人……」沒等他把話說完,眾學子就笑了起來,一邊笑,一般輕輕搖頭。
「別墅?!」眾人皺著眉頭,滿臉不可思議,「別墅怎可能修成這個樣子!」
猛然間遇到彭薇薇這樣一個「異類」,幾乎刷新了他對同齡女生的所有認識,試問他怎能不覺得新鮮有趣?!而對於彭薇薇這樣一個自幼生長於大城市的女孩子而言,略帶一點兒木訥的張松齡,又何嘗不是一種新鮮物種?!後者不像他的哥哥,老成世故,無論做什麼都會在心裏斟酌好一會得失利害;也不像同行的其他北平學子,一個個總是喜歡指點江山,眼高於頂。這個年齡與她相仿的大男孩,眼睛清澈得就像一彎小溪,讓她一看就能看到底部的石塊和小魚。面孔又乾淨的像一張白紙,沒染上半分市儈之氣,坦然、真誠,還反射著淡淡的陽光。
韓秋坐得距離他近,看到他殷紅的臉色,就明白他以前可能沒喝過酒。伸出筷子替他夾了塊筍,非常體貼地叮囑道:「你別喝那麼快,先吃幾口菜。這裏飯菜貴是貴了些,廚子的手藝卻著實不錯!」
怪不得小鬍子掌柜說話那麼牛氣!眾學子聽罷,紛紛笑著聳肩。國家落到如此境地,與列強的欺凌掠奪不無關係。但更主要的問題,還是出在自己人身上。那些肉食者上台後就只顧著為家族大撈好處不說,一個個見識還有限得很。像這種愣拿旅館當別墅蓋的笑話,只是其中最普通,最無威脅的一個。剩下的什麼拿報了廢的工業設備當寶貝往國內買,拿過時的落後武器當先進技術往回搬的事情,更是司空見慣。
「干……」
酒是地道的衡水老白乾,味道非常熾烈。入口后就像一團火,從嗓子眼一直燒到肚臍處。才一杯酒下肚,張松齡的臉立刻紅成了豬肝色。再看其他同伴,也是一個個面紅耳赤,卻誰都不肯自認酒量不好,將已經喝乾的酒杯子舉起來,再度讓旁邊伺候的男招待添滿。
「我提議……」
當著血花社這麼多人的面兒,彭學文當然不能直接說,「喂,傻小子,麻煩你離我妹妹遠一點兒!」那樣做的話,不但會讓老朋友周珏下不來台,在自己的妹妹面前,也討不了什麼好處。但是他又實在看不慣張松齡那見了女人就挪不開眼睛的慫樣,笑了笑,繼續道:「有推薦信就好,有推薦信就好。我們北大,數學系頂是難考。往年招生,二十個裡邊,未必能考上一個。不像其他系,只要你臨場發揮不算太差,總有一線留下的希望!」
「入世也是一門學問!我輩讀書,最忌諱閉門造車!」撲克臉方國強也難得誇獎了張松齡一句,雖然有些詞不達意。
也不怪他定力太差。這年代,山東省的民風遠不如上海、北平等地開放。張松齡上小學時,就壓根兒沒見過女生是什麼模樣。到省城讀中學,班上總算有了三名身穿藍裙布鞋的女孩子,卻有一個才讀完高中一年級,就奉父母之命嫁了人。另外兩個,直到畢業,張松齡總計跟她們交談過的話加在一起都不到一百句,其中還有八成以上,是「魏婷婷同學,你的作業什麼時候能交!」「趙小麗同學,老師想請你放學后,到他辦公室去一趟!」之類,毫無營養,也不值得任何回憶!
兩個少年人肆無忌憚地分享彼此的快樂,當然逃不過其他同行者的眼睛。很快,彭學文就發現了妹妹身邊的小尾巴,警覺地皺了下眉頭,將說話聲音陡然提高:「小張同學,我剛才聽石頭說你數學方面非常好,是嗎?!我認得一個教授,姓申,在國內國際都頗負聲望。如果你有省一中的校長推薦信的話,等時局安定下來,我可以帶著你去提前去拜訪他!」
「我等不在一個城市讀書,今天卻能迎面相遇,這是何等的緣分!我提議,為了今天的相遇,大伙兒再干一盞!」彭學文非常擅長交際,提出的喝酒理由,也讓眾人無法拒絕。
「謝,謝謝韓姐!」張松齡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回應著,開始在桌子上尋找自己喜歡的菜肴。
即便是主動示好,張松齡也示得極為另類,如果他現在的行為可以理解為向女孩子示好的話。別的男生,包括彭學文的那些大學同窗,在彭薇薇面前,都唯恐表現得不夠完美。都撿著自己過去和現在那些輝煌、出彩的經歷說。而像北大這種名校,隨便拎出一個男生來,恐怕都算得上他故鄉一帶的翹楚,每個人的那些出彩與輝煌,也都大致相同。只有張松齡,也許是還沒學會如何在女生面前表現吧,說得居然全是些毫不起眼的瑣碎事情,包括他自己曾經如何出醜。
彭學文只是想把張松齡的注意力,從自家妹妹身上引開。至於經驗有沒有用,根本不在他的關心範圍。見自家目的已經達到,便搖了搖頭,笑著道:「好的,好的,你說沒用就沒用。咱們今天不說這些,說有趣的事情!來,大夥先干一杯,慶賀咱們今天都沒露宿街頭!」
這一下歪打正著,讓彭學文預先準備好的攻擊之詞,登時統統失去了目標。後者被堵得心口發悶,眼睛冒煙,忍了又忍,才又強笑著說道:「那你可得多下些功夫了。如果選了自己不喜歡的學科,讀著痛苦不說,將來畢了業,也容易學無所用。反而是白白荒廢了數年光陰!」
「噗!」田仁宇一口茶沒喝完,直接從嘴裏噴到了前大襟上,轉過頭,拚命地咳嗽。其他幾個血花社成員也強忍笑意,看著滿臉迷茫的張松齡,紛紛開口替他打圓場,「他心算的確有一手,四位數以內,根本不用打算盤,就能直接報出結果。」
「嗨,你們別急,且聽我說!」彭學文用筷子輕敲酒盞,樂不可支,「那廝當年追隨袁世凱,從龍有功,便放到財政部去撈油水。恰巧趕上北洋準備從德國引進一批軍工設備,需要財政部審批支出,便又藉機到歐洲去考察了一圈。來來回回,住的都是賓館飯店。就突發奇想,準備老家起一座同樣的高樓,把整個家族都接到樓中來,每人一個房間。輩分高的住最高層,輩分低的人住最下層,其他,以此類推……」
正如韓秋所說,和平飯店的廚師,手藝的確一流。特別對張松齡這種平素省吃儉用的人而言,此刻凡是桌子上擺的,都堪稱珍饈美味。幾口下去,就讓他暫時忘記了腸胃的不適,再夾起幾筷子,就連身邊的彭薇薇也差不多忘記了。
「提起這東西,還有一個掌故呢!」彭學文壓故意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
「干!」想想今晚找旅館的艱難,南下北上的眾學子們紛紛舉盞。
「彭兄的話,的確有些道理!」一眾學子們舉著酒盞,似懂非懂。只有彭學文的好朋友周珏,轉過臉看著他,彷彿若有所思。
第三杯酒的理由是什麼,張松齡已經完全聽不見。只覺得頭暈暈的,兩腿發軟,五腹六臟都在肚子裡頭翻滾。
「所以,請容我大胆說一句。」藉著幾分酒力,彭學文將目光轉向周珏,與後者坦然相對,「周兄在這時候帶大夥去北平,未必合適。不如跟我們一道向南,咱們到南京去……」
「所以,要改變這個國家,首要的,並不是如何強健其四肢。」彭學文收起笑容,將話頭轉向自己蓄謀已久的主題,「四肢再發達,如果大腦一片空白,也不過是頭任人宰割的牲畜。只有大腦裡邊,真正汲取了列強的知識,以列強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治理這個國家。才能一雪百年國恥!」
一直到開始吃晚飯,張松齡都處於某種渾渾噩噩狀態。性格活潑的彭薇薇跟他說了好多話,但是所有內容,他一概都沒有記住。只記得大部分時間內,都是彭薇薇在問,自己在答。從在哪上的初小到中學如何跳級,以及跟鐵匠鋪的小徒弟一道去掏鳥蛋被蛇咬,到跟書畫鋪子的陳先生學寫大字不肯用功被陳先生打手掌心,如是種種,無論是光榮的還是羞愧的,皆如竹筒倒豆子般給抖了出來。
「我們比你們早到了小半天,先前也嫌這家旅店貴,就出去轉了轉。然後,就聽說了這個掌故!」彭學文揮手打發侍者走開,然後一邊說,一邊笑著搖頭,「這家飯店,原本不是飯店,而是某個高官給自己在老家修的別墅!」
「什麼……」一句話沒等說完,方國強已經騰地跳了起來,伸出手指,直戳彭學文的鼻子尖兒,「此刻日寇就堵在北平城外,你要我們去南京做什麼?!」
「底下人也會拍馬屁,立刻請了法國的設計師,德國的工程師,三下五除二,將樓給蓋起來了。蓋好后一大家子人正準備往裡邊搬,忽然又聽人說,過外真正的貴族,是住那種中世紀的古堡別墅。這類多層旅館,反而是專門蓋給沒身份人住的。那廝就覺得丟了份,把手底下辦事兒的人給痛罵了一頓堆,要求趕緊把這棟樓給扒掉,原地再起城堡。結果還沒等開始扒,袁世凱就死了,那廝抱不上新主子的大腿,被迫退休。回來再見到這座小樓,想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乾脆就直接開旅館算了。依山傍水,倒也是修養聖地。隨後北洋政府那邊,內閣走馬燈似的換。每換一屆,都有無數人丟了飯碗。大夥沒處散心,都紛紛往葫蘆峪這邊跑,守著鐵路等北平那邊的新機會。於是,這飯店反而就陰差陽錯成了名,住進過很多大人物……」
血花社的一眾學子前往北平投軍,本抱定必死之志。所以平素生活中強迫自己遵守的那些規矩,也早就丟在了腦後。見到彭學文和一眾北平學子舉起了酒杯,也不甘示弱地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我,我還沒想好,報考哪個大,哪個系呢!」張松齡本來想坦白,自己其實還沒決定到底報考北平的大學,還是南京的中央大學。但看到隔壁桌上那些北平來的學子都在豎著耳朵聽,話到嘴邊,又謹慎地改了口。
發覺傻小子不再跟自家妹妹套近乎,彭學文也就不拿張松齡當目標。又笑呵呵地跟勸大夥吃了幾盞酒,就天南地北地講起一些閑話來。
「什麼掌故?!」眾人勞累了一整天,又喝了幾盞急酒,頭腦就有些懵,聽彭學文說得神秘,便忍不住低聲追問。
「我,噢,彭大哥是問我么?我只是心算比較快而已!我們家是做小生意的,我從小就幫著哥哥看賬本!」張松齡起初根本沒聽見,被陸明偷偷在桌子下踢了一腳,才回過神來,自然是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