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盡處》第一卷 無家

第四章 旗正飄飄(4)

第一卷 無家

第四章 旗正飄飄(4)

所以紀團長與老狗等人一合計,乾脆趁著部隊沒被拉上去之前,先帶著嫡繫到魏家莊探探鐵血會的底子。如果鐵血會真的像肖二當家說的那樣,是官方承認的民間自衛隊伍,大夥跟他們的買賣就可以繼續大做特做。如果肖二當家和他所在的鐵血會已經染上了某些特別的顏色,那就對不起了,非但先前交易的漢陽造會被如數收回,會裡的所有存糧和餘款,也將被當做「剿匪」的戰利品,與肖二當家的腦袋一併運回軍中。
過後,弟兄們在魏庄的村口,一共找出了十三具鬼子的屍體。其中六個是被老狗等人用大刀砍死的,一個是受了重傷無法逃走,拉響手雷自盡的。剩下另外六具,則全身死於老者和他身邊的弟兄之手。而老者和他身邊弟兄加在一起,也只有六個人,其中還有一個年齡看上去還不到十五歲,還是個半大小子。
這倒令金戒指對他刮目相看了。按此人的推斷,在聽到老駝背戰死的消息后,眼前這個白白胖胖的地主家少爺,應該大喊大叫著要給老人報仇才對!至少,他也應該痛哭流涕,求自己帶他回去見見老人家的遺體。卻沒料想,年輕人只是小聲罵了一句,就接受了現實,彷彿已經見慣了生死一般。
「我曾經聽肖二當家說過,有位紀團長對鐵血會仗義援手!」張松齡笑了笑,非常簡要地解釋,「我自己是管賬房的,這些裝糧食的麻袋,幾乎每天都要數上一遍。」
「老爺子是個英雄!」紀團長用手拍了拍張松齡的肩膀,以示安慰,「你放心吧,我們離開時,已經把他安葬了。跟你的同伴們一起並排葬在村后的山坡上,小鬼子的腦袋也都砍了下來,擺在了他們墳前。」
紀團長也不生氣,笑著又將目光轉向張松齡,「家裡頭還有其他人么?要不要給他們留封信。部隊距離這裏沒多遠,即便馬上要轉移的話,也還得幾天。你自己寫好了,我派人給你送到魏庄。估計到那時候,他們也該從山裡頭跑回來了!」
提起自己那些軍中同行的戰績,紀團長臉上的愧色更濃,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你想跟老子干,老子求之不得。不過咱們可是把醜話說在前頭,軍隊裡邊,日子可是出了名的清苦!你到時候可別後悔!」
這讓紀團長對死去的老者及其手下肅然起敬,欽佩之餘,便不想再追究鐵血會不戰而潰的事情。相反,出於各方的長遠利益考慮,他還打算主動替鐵血會遮掩,將六個人的抗爭,誇張為上千人的覺醒。將抵抗者的人數,擴大了上百倍。與此同時,將敵軍的人數,也擴大了上百倍。
「呦喝!你怎麼知道老子姓紀的?你先前就醒了?!」金戒指大吃一驚,兩條濃密的眉毛跳了跳,迅速皺成了一團。
「唉!」張松齡也陪著嘆了口氣,努力將自己的頭抬得更高一些,透過車上人讓出來的縫隙,向後張望。只見另外還有十多輛大車跟在後邊,或者被馬拉著,後者被人繩索拽著,轟轟隆隆地往前走。每輛車上面都擺著整整齊齊的麻袋和木頭箱子,每輛車周圍,都有很多士兵端著槍在警戒。遇到某一輛車速度慢了,或者被石頭卡了軲轆,則有軍官帶著專門的一伙人跑過去,弓著腰,前拉后推。
「那倒是!」被叫做老狗的軍官想了想,輕輕點頭。「可咱們未奉命令,就擅自離開駐地……」
聽了張松齡的話,紀團長臉色突然變得很是尷尬。左顧右盼四下看了好一陣兒,才又將頭轉回來,訕訕地解釋道:「我帶著弟兄趕到魏家莊的時候,村子裡邊已經沒有中國人了。那幾個小鬼子恨駝背老爺子臨死之前還拉他們墊背,正拿著刺刀在老爺子身上亂捅。弟兄們先衝過去,用大刀片子結果了他們,給老爺子報了仇。然後就在亂石頭隊下面把你給扒了出來!」
這個問題背後牽扯到很多東西,的確有些麻煩。但對於已經在軍旅中摸爬滾打了十好幾年的紀團長來說,還是小菜一碟。皺著眉頭想了很短時間,他就做出了對各方都有利的決定,「跟上頭彙報時,就說有一百多鬼子,帶著兩千多漢奸,試圖繞過魏家莊,抄咱們後路。鐵血聯庄會不肯放鬼子與漢奸通過,血戰半日,主要骨幹全部以身殉國!關鍵時刻,咱們及時趕到,擊潰了鬼子跟漢奸們的隊伍,戰後統計,共打死打傷敵軍七百餘人,並且在戰場上,找到了十三具鬼子來不及帶走的屍體。」
老狗愣了愣,吐了下舌頭。然後收起笑容,壓低了聲音向紀團長詢問,「那咱們回去之後,跟上頭怎麼說?!」
不用問,紀團長也能把事情猜個大概,立刻指揮弟兄們,向鬼子發起了進攻。而六名受了傷的小鬼子也發了瘋,居然不顧彼此之間人數的差距,悍然與國軍展開了對攻。然後被老狗帶著弟兄們衝上前,用大刀全砍成了兩段。
「不用客氣!」紀團長搖了搖頭,眼神看上去好生深邃。
「我不怕,我本來就是想去當兵的!」張松齡笑了笑,對紀團長的警告不屑一顧。
今天早晨,他跟紀團長兩個清點部隊淘汰下來的老漢陽造,猛然就又想起了鐵血會的肖二當家。都覺得雙方之間的買賣,在儘可能的情況下,還應該繼續做下去。畢竟老舊漢陽造被上頭收回之後,也會偷偷地轉手給那些黑心商人,所得的錢全被有關係的人瓜分,根本不會給軍隊帶來任何收益。而賣給鐵血會,成交價雖然遠不及黑市高,換回來的卻是軍隊急需的糧食、肉類,好處實實在在,誰都能看得見,摸得著。
後半句話,明顯針對的是已經重新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張松齡而說。紀團長憤怒地皺了下眉,壓低了聲音呵斥,「你把他當咱們的人,他就是咱們的人!一會下去跟班長、排長們通個氣兒,讓大夥都把咱們倆剛才的話都背熟了,以防萬一。至於這小子,他的命都是老子救回來的,他會拆老子的台么?」
張松齡雖然認不清肩章上那些星星和杠杠的含義,卻也能猜到自己乘坐的是軍官專車。趕緊又努力將身體往高支了一點兒,大聲道謝:「給您,給您大夥添麻煩了。我一會,一會兒就下去自己走!」
「嗯!」老狗從身邊拎出一串血淋淋的人耳朵,重新數了數,鄭重點頭。「小鬼子不到萬不得已,從來不丟下屍體。回頭咱們把這些東西交上去,足以證明咱們不是在虛報戰功!但是他呢,他可不是咱們自己人!」
看著張松齡乾乾淨淨的眼睛,笑了笑,他繼續補充:「老子看你還有一口氣兒,本想找個當地人,把你託付給他們。結果找遍整個村子,卻連一個大活人都沒找到!倒是在那座破廟後院,發現了這批糧食。老子一想,反正即便老子不把糧食帶走,過後也得便宜了小鬼子。乾脆就又從村子里找出了幾輛馬車和十多頭來不及被帶走的大牲口,把糧食全搬了回來。對了,還有那些子彈,連箱子還沒拆呢,唉!」
但偷賣舊軍火的事情,卻存在一個非常大的風險,那就是怕貨物落在某些禁忌存在手裡。雖然自去年十二月份之後,中央和對方已經握手言和了。可萬一被組織部調查科的那些人抓到現行,大夥還是要吃不了兜著走。(注1)
張松齡知道對方可能又想起了什麼心事,識趣地閉上了嘴巴。他對魏家莊唯一的牽挂,便是老軍師魏丁。如今聽說老軍師已經入土為安,並且還有鬼子的人頭殉葬,精神一松,意識很快就又變得模糊。
注1:組織部調查科,中統的前身,三八年後更名為中央調查統計局。
紀團長對張松齡過往一概不知,所以也沒意識到他後半句話的意思。還以為是少年人嘴硬,搖了搖頭,笑著說道:「沒吃到苦頭的時候,誰都這麼說。真的吃到苦頭了,一個個就又去哭爹喊娘了。不過你已經見過血了,應該和他們不太一樣!」
「讓他睡吧!」紀團長低聲阻止了老狗試圖將張松齡喚醒的努力,「你沒看出來么,他剛才是一直在強撐著?」
令紀團長和老狗最想不到的是,當他們帶著隊伍衝進村子之時,剛好看到,六名個個帶傷的鬼子兵,正端著刺刀,拚命挑動一名老者的遺體。而那名老者,顯然已經氣絕多時,渾身上下,都被彈片炸得血肉模糊。
「小鬼子!」張松齡咬著牙罵了一句,聲音不是很高,臉上的表情也不是很激動。有些恨,是不需要立刻宣洩出來的。在心裡頭憋得越久,報仇時頭腦才越清醒。
如果他能知道,在短短兩個月內,張松齡已經經歷了兩次生離死別,他就不會覺得奇怪了。在鬼門關連續打了兩次滾的人,即便先前內心再軟弱,也早該被磨出了老繭來了。躺在散發著麥子香味兒的麻袋包上,默默地想了半分鐘心事,張松齡努力抬起頭,看著金戒指的眼睛說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謝!如果紀團長帳下,還缺士兵的話。我願意做您馬前一卒!」
這是一種戰場之外的生存智慧,只有在軍中歷練多年的人才會懂。看了看自己身邊的弟兄,又看了一眼半昏迷狀態中的張松齡,老江湖紀少武笑了笑,小聲在心裡頭嘀咕,「我不會主動告訴你,但是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從先前對方數落鐵血會的話中,張松齡就猜到了此人與鐵血會的那兩批漢陽造有關。而此刻被他壓在身下的麻袋,又與鐵血會存在古廟後院倉庫里的那些一模一樣。再聯想到鐵血會為了得到兩批漢陽造所付出的代價,答案早已經呼之欲出了。
「謝謝您了!」張松齡揉了下眼睛,迅速抹去淌出來的淚水。
「知道了,您放心吧!他肯定死不了!」被叫做老狗的軍官很有點不耐煩,回答得非常沒有禮貌。
他沒有欺騙張松齡,事實上,當發現有半個小分隊鬼子,被六名村民所滅時。紀團長就已經決定,要好好安葬這些人。這個時代,有太多的苟活者和背叛者,肯慨然赴死的人已經屬於鳳毛麟角。他決不敢再讓慨然赴死的人暴屍荒野!
「躺好!你是打鬼子受的傷,有資格坐這輛車!」紀團長伸出肥肥的大手,將張松齡強行按倒,「不用客氣!老子這輩子,就佩服有種的人。小鬼子的屍體我都檢查過了,你們六個人,拼掉了他們六個半。如果咱們中國軍人都能有這種戰績,早把鬼子趕回老家去了!」
說著話,他將頭迅速轉向張松齡左側,大聲吩咐:「老狗,這個胖小子就交給你了。你不一直念叨,說要我給你找個能寫會算的幫手么?」
「等會兒到了駐地,你先帶他到醫護營那邊,找李大夫把身體好好查查,別落下什麼暗傷。」紀團長想了想,繼續叮囑。
「那倒是!」老狗繼續吐舌頭,彷彿舌頭上面真的生有汗腺一般。
「咱們不是去收集糧食的么?」紀團長皺了皺眉,迅速給出答案,「指望著上頭給咱們調集糧食過來,弟兄們早就全餓死了。把這十好幾萬斤糧食拉回去,往老營長面前一擺。什麼簍子,老營長還不得給咱們兜著。況且話又說回來了,咱們原本就是奔著老肖的糧食去的!只不過順手幹掉了幾個小鬼子罷了!」
「喂,喂……」軍官老狗俯下身,用手輕輕拍張松齡的臉。
「在魏庄沒有!」張松齡輕輕搖頭,但很快眼前又閃起老軍師那賤賤的笑容,嘆了口氣,很傷感地補充:「那個駝背老爺子,是我外公。我是放了暑假,專程過來看他的!沒想到……」
相比之下,張松齡所身處的這輛大車,反而是最走得輕鬆的一輛。車上只裝了一半兒麻包,拉車的馬,也配足了整整三匹。而坐在馬車上的幾個人,肩章上或者縫著星星,或者帶著杠杠,顯然身份與眾不同。
「哎!」一位肩膀上縫著三顆三角形銅豆子,還在銅豆子下面壓著一道金杠的軍官舉手敬禮,連聲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