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無家
第五章 上前線（8）
「前天早晨，大青山那邊，有人跟鬼子的探索隊打了一仗。好像是什麼游擊隊，不過沒打贏！」年輕人努力想了想，低聲回答。「還有，還有十來天前，四愣子山上的大當家杜老貴，跑到前面那個鎮子里，大鬧永和樓，當場打死了四個吃飯的小鬼子。不過他自己最後也沒走了，被鬼子用機槍給突突了，人頭切下來掛在了旗杆子上！」
說話之時，他臉上不帶任何仇恨。彷彿對方是個病死在旅途上的普通人一般，身上沒背負著任何血債。其他幾名警衛班的弟兄也從照片上的老人，聯想到了自己的父母雙親，心裡頭不由自主地湧上了一陣失落。唯獨老苟，不像大夥那麼多愁善感，捧著那寫滿了鬼符的字紙，反覆研究，「這個字應該是山，這個字有點像城，你們幾個，誰認識日本字？都過來看看。張松齡，你不是高中畢業么，看看這上面寫的是什麼？」
笑了笑，他從腰間摸出幾張皺巴巴的法幣，「這個，中國銀行的票子，誰能幫上忙我就給誰！」
「老天爺，你開開眼，開開眼吶！」沒有逃走的，只剩下正伏在親人屍體上哀哭的少數幾家，悲悲戚戚，委屈莫名。
「你可真沒用！」營長老苟失望地數落了一句，將字紙用手團把團把，也丟到了小鬼子屍體旁邊。「找幾個村民問問，他們最近聽沒聽到什麼特別動靜！」
「然後，誰回答了我們的話，你就將誰交給日本鬼子！對不對？！」老苟用力一推，將花白鬍子推個大跟頭。
那天夜裡，小日本鬼子爭先恐後拉響手榴彈與一營戰士同歸與盡的場景，至今想起來還讓大夥脊背發涼。老苟無法駁斥石良材的理由，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蹲下身，在鬼子屍體上仔細摸索。
「老鄉，老鄉，別害怕，我們是國民革命軍，國民革命軍！」石良材指著自己胸前的標記，大聲向百姓們解釋，「看，二十七，我們是二十七師的。中國軍隊！原來西北軍你們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西北軍，那二十九軍，宋哲元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們跟宋哲元是一夥的！一夥的！」
「在哪，多大規模？」老苟的雙目中立刻閃過一道亮光，瞪圓了眼睛，大聲追問。
朱老蔫與胡豐收等人也紛紛動手幫忙，將三具鬼子的屍體搜了個遍。可惜除了一張照片和幾張寫著鬼畫符一樣文字的破紙之外，大夥基本上都是一無所
「老朽沒什麼意思！」說話的老者分開人群，邁著四方步，一步三搖地走到了老苟面前，花白的鬍子上下抖動，「老朽只是教育自家晚輩，不要見錢眼開。長官別怪，老朽沒有跟長官為難的意思。長官們如果想打聽什麼消息，沿著大路從這裏往南再走五十里，有個大鎮子。四通八達，什麼消息都能打聽得到！」
「這個賤種！」小分隊員們低聲怒罵，卻不願自己的雙手沾上中國百姓的血。衝著村子方向吐了幾口吐沫，悻悻離開。
「不敢，不敢，老朽願意以我們老楊家的祖宗發誓！絕對不敢出賣長官！」花白鬍子以與其年齡極不相稱地敏捷爬起來，跪在地上賭咒發誓，「我楊明……」
「真的！」幾個年輕的村民眼睛登時一亮，從人群中試探著走了幾步，猶豫觀望。
長期生活在北平附近的人，怎可能不知道宋哲元？！眾鄉親們恍然大悟般點頭，卻依舊不肯主動上前搭話。營長老苟等得不耐煩，一把推開石良材，大聲喊道：「鄉親們，我們是來殺小鬼子的。你們剛才也看到了，小鬼子被我們殺光了。現在，我有點兒事情想跟大夥打聽打聽，誰要是能幫忙的話……」
「是，是，長官！」那個年輕人趔趄著走了幾步，在距離老苟半丈遠之處停了下來。好像對方是凶神惡煞一般，「長官剛才說，有事情要向我們打聽。我不是衝著長官的錢來的，我是真心想感謝您剛才出手殺了那幾個小鬼子！」
「都是中國人，我糊弄你幹什麼？！」老苟盡量裝得和顏悅色，「我以宋哲元長官的名義起誓，如果我糊弄你們，老天就打雷劈了宋哲元長官！」
還沒等他想出該如何駁斥這群麻木的傢伙，軍官老苟已經笑了起來，「咋辦？別著急，我有辦法！」
營長老苟聽得心中煩躁，換了只手，又給了花白鬍子幾個大嘴巴，然後拎著他的脖領子，大聲命令：「你聽聽，你聽聽，這是你們辛家集的人在哭。你聽聽，你聽聽，鬼子殺的是你們辛家集的人。這回刺刀沒捅在你身上，下次誰能保證就捅不到？！」
「哪都在打啊，特別是良鄉那邊，天天都在打！」年輕人愣了愣，滿眼不解。對方問得這個問題太簡單了，簡單到幾乎人人張口就能給出正確答案！
村民們當然分不清二十七師和二十九軍之間的差別，臉上都
「你什麼意思！」被人突然攪了局，老苟勃然大怒，豎起眼睛追問。
最後一句，已經成了他的口頭禪。小分隊的弟兄們基本上每個人都聽過十幾遍，背都能背下來了，當然也從中得不到什麼鼓勵。營長老苟也知道自己不是個會鼓舞士氣的料，將目光四下看了看，正準備換個話題分散大夥的注意力，眼角的餘光卻看到身後方的樹林里有東西動了動。
「是啊，是啊。咱們可咋辦啊！咋辦啊！」憂心忡忡的再度響起，刺激得張松齡兩眼噴火。
另外一隻手高高地揚起，「啪！啪！啪……」接連四五個大嘴巴抽下去，將花白鬍子抽了個暈頭轉向。「打人了，打人了，當兵的打人了！」花白鬍子的後輩在人群中大聲煽動，隨時準備撲上來跟老苟拚命。石良材毫不猶豫地從腰間拔出盒子炮，槍口正對那些煽動鬧事著：「誰打人了，你們哪隻眼睛看到老子打人了！站出來，有種站出來再喊一句！」
「孩子他娘啊——」
「早知道這樣，咱們根本不應該下去！」朱老蔫也覺得剛才大夥的戰鬥很不值得，如果繞路走的話，三個忙著搶劫的鬼子兵，根本不可能發現大夥。可現在，誰也不能保證，等大夥走遠之後，那個叫楊明的賤種，會不會主動去給日本鬼子報信兒。
「是啊，是啊。這回我們辛家集算倒大霉了！」人群中，其他百姓紛紛附和。中間夾雜著失去親人者的哀哭，聽起來格外的刺耳。
待張松齡最後一個從楊明身邊走過時，此人已經被吐得滿臉是痰。他卻不敢拿手去擦，訕訕陪著笑臉，唯恐哪個動作不對，被這群殺神用盒子炮給開了瓢。
此人說話中氣很弱，彷彿稍不留神，就可能力竭而死。可是他偏偏死乞白賴地活著，非但死乞白賴地活著，還要繼續給營救小分隊添亂。先前那幾個年輕人明顯被這老傢伙嚇住了，一個個低下頭，灰溜溜地往回縮，再也不敢看老苟手中的票子一眼。
「算你有良心！」老苟的心情立刻高興了不少，古銅色的臉上泛起了陽光，「你放心，只要你能回答我的問題，答應你的錢，一分都不會少！」
看
說著話，他慢慢走向花白鬍子，「我這辦法肯定管用，我這就告訴你！」猛地將大手向前一探，他扯住花白鬍子的衣領，用力拉到自己眼皮底下，「老王八蛋，救你還救出仇來了！是不是把我們綁了交給日本鬼子，你才覺得心裡頭踏實？！老子成全你，成全你！」
「長官饒命，長官饒命，饒命啊！」花白鬍子挨了十幾個大嘴巴，反而變得清醒了許多，雙手抱拳，連連作揖，「是老朽剛才糊塗，是老朽剛才糊塗。您別生氣，別生氣，我這就去找人回答長官的問話！」
「東邊，如果長官能走山路的話，順著放羊的小道直接往東翻。一直向東，最高的那幾座山頭，翻過了就是。」有希望幫上恩人的忙，年輕人精神也是一振，聲音陡然提高，「昨天下午我們村的三賴子在山上放羊的時候，聽到那邊有槍聲。據說是一夥國軍，被日本鬼子給追上了。雙方打了整整一個晚上，最後好像是國軍弟兄突了圍，繼續朝南跑下去了！」
「靠近點兒說！」營長老苟將盒子炮擺了擺，冷冷地命令。顯然，對年輕人沒報任何希望。
「我真的不是為了錢來的。如果為了錢，我就不來了！」年輕人搖搖頭，大聲抗議。「雖然都是辛家集的人，我們卻不都像那姓楊的一樣沒良心。長官如果……」
「留活口！」營長老苟大叫，說話的速度卻趕不上石良材的下腳速度，只好恨恨地瞪了對方一眼，低聲呵斥：「你下手這麼狠幹什麼？抓不到活口，咱們跟誰打聽老紀他們消息去？」
「我身邊就這十來個弟兄，沒法去鎮子里打聽！」營長老苟強壓怒火，陪著笑臉向花白鬍子解釋，「看在我們剛才幹掉了鬼子的份上，您老人家就讓晚輩們幫我們個忙，行不？只是幾句話，問完了我們立刻就走！」
「算了！」見弟兄們個個臉上無精打采，營長老苟覺得有必要鼓舞一下士氣，「這種人畢竟還是少數。況且咱們即使管不了別人，總能管得住自己！」
「不認識！」大夥紛紛搖頭，同時把期盼的目光全都轉向了張松齡。張松齡被看得
「誰！」他立刻將搶口轉過去，大聲怒喝，「出來，否則老子就不客氣了！」
「去你娘的吧！你這沒骨頭的玩意，老子傻了才會相信你！」老苟往地上吐了口痰，恨恨地罵。想再過去踢姓楊的老傢伙幾腳，卻又不願意髒了自己的鞋。轉過頭，邁步離開。
「呸！賤骨頭！」朱老蔫衝著楊明臉上吐了一口，快步跟在了老苟身後。
「他奶奶的，老是說日本富，日本強。老子還以為小日本兒家裡有多趁錢呢！」老苟朝照片上吐了口吐沫，悻然將其丟回鬼子的屍體旁。那是張很舊的黑白照片，邊緣處已經發了黃。照片上，一名穿著鼻犢短褲，扛著鐵鍬的日本農夫，和兩名滿身補丁的駝背老人站在一起，強顏裝笑。三人身後是一座非常低矮的小木屋，年代已經非常久遠了，木頭表面帶著明顯的腐朽痕迹。屋子頂上，則與中國農村大多數建築一樣，蓋得不是瓦片，而是厚厚的一層茅草。
眾人紛紛點頭，然後四下去找人詢問。那些逃難的百姓早就回來了，哆哆嗦嗦地在屍體旁圍了個大圈子，觀望幾位軍爺的動作。見到軍爺們將目光轉向自己，立刻如同被猛獸盯上了般，「轟！」地一聲，四散著退開老遠。
「我不是怕他拉手榴彈么！」石良材笑了笑，訕訕解釋。
「你這……」軍官老苟沒想到自己救人，反而救出錯誤來了。一時想不起合適詞彙來反駁花白鬍鬚的話，直憋得額頭青筋亂冒。
「吃裡扒外！」「王八蛋！」「精神病！」營救小分隊的其他成員，也被姓楊的老傢伙給噁心壞了胃口，一個一個從此人身邊走過去，每人賞了他一口吐沫。
張松齡也被花白鬍鬚老者的歪理邪說氣得鼻孔生煙，走上前，大聲反問：「您老說話得講良心！剛才日本鬼子在幹什麼，您老又不是沒看到？難道我們不動手阻止，就任由他們殺，任由他們搶么？」
他不提小鬼子則已，一提起來，花白鬍子立刻怒不可遏。「剛才誰請長官們幫忙了！我等哪敢勞動長官們幫忙？日本人進了村子，不過是搶幾隻雞，牽走幾頭牲口的事情！可你們剛才殺了他們的兵，日本人還不把帳全算到我們辛家集頭上？到時候長官們拍拍屁股走了，日本人的大隊兵馬殺過來給這幾個當兵的報仇，我們可怎麼
看到那黑洞洞的槍口，再看到他褲腿上的血跡，辛家集的百姓們才忽然想起來，這些國軍兄弟也是殺人不眨眼睛的主兒。一個個慢慢後退，慢慢後退，忽然「轟」地一聲，逃了個乾乾淨淨。
「他們就來了三個人，拼了命搶，拼了命殺。能搶多少？殺多少？！」花白鬍子甭看沒膽子反抗日本人，對著張松齡這種肯講道理的中國軍人，卻是毫無畏懼，「搶夠了，殺累了，他們自然就走了。我們辛家集不會留什麼後患，可你們幾個這一鬧騰，我們辛家集就跟日本人結下了大仇。一旦他們回來報復，我們該怎麼辦？！」
直到殺神們的腳步聲在村子外的山路上消失了。他才揉著發酸的習慣站起來，衝著正在哭泣的村民怒吼，「嚎什麼嚎，人死了就死了，你嚎他也不能再活回來！還不趕緊去找幾個人，把日本太君抬到山裡頭去葬了。難道等著日本人的大部隊到了，把全村人都殺光了不成？！」
被這個奇葩般的楊明一折騰，大夥心裏殺鬼子的喜悅被沖了乾乾淨淨。走在路上，也再提不起什麼精神頭來。「老子一天天拼死拼活，居然為的就是這種人……」胡豐收性子最激烈，心裏也最覺得憋屈難受。
「爺爺啊——」
「好好好，我相信你！相信你跟姓楊的不一樣！」營長老苟笑了笑，和氣地打斷，「我剛才想跟你打聽打聽，你知道不知道，最近幾天，這周圍哪在打仗？」
「他奶奶的！」石良材就在距離村口不遠的大樹后偷偷觀察村民們的表現，聽到楊明的呵斥，拔出匕首，就想沖回去抹斷此人的脖子。老苟一把拉住了他，輕輕搖頭，「算了，各人有個人的活法，由他去吧！」
這都不是老苟想要的答案，他臉上陽光再度被陰雲所覆蓋。感覺到他的失望，年輕人又咬牙切齒地想了想，皺著眉頭說道：「還有一場仗，不知道是不是長官想打聽的。距離這裡有點兒遠，要翻過三座山才能看到戰場。如果從山下繞的話，恐怕得走一天一夜！」
「所以他們見了什麼都搶！」朱老蔫再次蹲下去，將照片塞進一名鬼子的衣兜。「回去照顧你爹娘吧，下輩子，記住別來中國造孽！」
「別開槍，長官！千萬別開槍，長官！」樹叢后，連滾帶爬地跑出了一個年輕人，正是剛才打算從老苟手中賺取法幣的幾個年輕人之一。「我有重要消息要告訴長官，重要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