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荒原
第二章 出塞（1）
眼下，張松齡迫切需要一筆錢，購買旅途中的生活必需品和應付沿途大小關卡；他迫切需要一匹坐騎，無論是馬還是騾子，只要能跟上任何一支商隊的腳步。他還迫切需要兩大擔子雜貨，來隱藏裹在衣服中的長短槍支。他還迫切需要……
「張老闆，張老闆還睡著呢？張老闆，張老闆……」一直沒聽見張松齡的答覆，店小二聲音明顯帶上了幾分不耐煩。「張老闆，如果過了晌午，咱們可就得再多算一天錢了。小店本小利薄……」
現實中，張松齡的記憶也是同樣的支離破碎。黑色的小酒罈，紅色的蠟燭，簡陋的山洞，還有孟小雨小麥色的皮膚，決絕的笑容，構成了那天晚上他能想起來的全部畫面。接下來的畫面就第二天早晨，自己呆坐在孟小雨平素養病的草墊子上。對方則兌好了一盆水，溫柔地替他擦手擦臉……
「然後你再幫我打聽點兒事情！」張松齡笑呵呵地看著店小二，低聲補充。
而孟小雨在經歷了那個晚上之後，就變得愈發乾練了起來。非但將他的行禮給收拾得整整齊齊，甚至連他下山時應
每個夢境，也都是到這裏就戛然而止。就像一部殘缺的電影膠片，無論他是立刻醒來，還是繼續沉睡，都無法將其補充完整。
張松齡出身於買賣人家，對這種市儈嘴臉見怪不怪。皺了皺眉頭，低聲吩咐，「一半兒算店錢，另外一半兒麻煩你去幫我買張最近出的報紙！」
他的手推了個空，翻身坐起，燭光、紅塵和孟小雨都消失不見了。眼前只有一面被油燈熏黑了的土牆，夏日陽光透過厚厚的窗紙打在牆壁上，將每一處污漬都照得分外清晰。
又做夢了！張松齡無奈地搖了搖頭，衝著自己的影子苦笑。離開龍泉寨這半個多月來，他已經不止是第一次夢見同樣的場景。小雨含著笑穿過燭光，抬手解開紅色的頭繩……
至於自己酒醉之後都做了些什麼，或者沒做什麼，張松齡全然想不起來了。那段記憶彷彿被一個高明的外科醫生從腦海里給剪掉了，沒留下任何痕迹
「中，包在我身上！」店小二拍著胸脯向張松齡保證。他供職的這種雞毛小店，主要服務對象就是那些去塞外販貨的行腳商人。幾個同行相互一串聯，甭說探聽某一特定區域的商販動向，就是落實具體某支商隊的行蹤，都不會成太大問題。唯一需要的是，僱主肯出足夠的買消息錢。
「呵呵呵……」回憶著臨別前的一幕幕場景，張松齡再度沒心沒肺地苦笑。他終於不再是小處男了，雖然到目前為止，他還對廖文化當年問的那個問題，還是懵懵懂懂。
「好嘞！」店小二立刻又恢復了精神頭，雀躍著應承。
只是張老闆打聽山東來的商隊消息做什麼？猛然間想到一個問題，店小二心中警覺頓生。憑著多年的接待客人經驗，他可以斷定，眼前這位年輕的老闆，不會是個行腳商。雖然此人一舉一動，都極力扮出一副行腳商人模樣。
「慢著！」彷彿從店小二的態度中看出了什麼端倪，張松齡突然又改變了主意，「把這一角錢都存在柜子上，算做房租，報紙我自己一會兒出門去買。
『我的娘咧！』有股冷汗順著店小二的額頭滾滾而下。『我剛才居然想從他身上撈油水，我真活得不耐煩了……』
「張老闆，張老闆，今天需要給您準備乾糧么？」店小二的聲音從窗外傳來，將他的思緒從記憶中拉回現實。托店家準備乾糧，意味著他今天要結賬走人。然而眼下他缺的，卻不僅僅是幾塊供路上果腹的乾糧。
滾滾紅塵當中，孟小雨含笑而來，抬手解開系發頭繩。烏黑的長發流瀑般淌下，淌過的她肩膀、鎖骨和高聳的雙乳。燭光將她全身的皮膚都鍍上了一層鎏金，美麗得令人不敢凝視。張松齡焦急地伸出手去，「小雨，不要……」
「我自己去買吧！順便出門走走！」張松齡笑了笑，又掏出一個銀角子丟給對方，「午飯我會回來吃，你幫我看著準備。不需要酒，但是菜要新鮮。」
兒臂粗的紅燭跳動著火焰，將天與地燒得一片通紅。
無論是張松齡還是孟小雨，都把出塞的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本質上，他們兩個還都是半大孩子，根本沒有任何單獨出遠門的經驗。所以很多沒必要
「好嘞！」店小二鞠了個半躬，拉長聲音回復。他就職的這類雞毛小店，每個房間的日租金為銅元五枚。而由於戰爭引起的物價浮動，如今市面上一個銀角子已經可以換到十六個銅元。扣掉當日房租和替客人買舊報紙的錢，至少還能有四到五枚銅元可以落入自家口袋。
「這，這……」差點到手的大便宜不翼而飛，店小二的興奮的心情瞬間從天空又跌進了谷底。「張老闆不需要吃早點么，我可以出門去幫你買驢肉火燒。咱們張家口最好的驢肉火燒鋪子，就在前邊不遠處的……」
如果她再加上一句，『我會對你負責的』，就徹底完美了。雖然這樣做看起來有些性別顛倒！
「那你幫我問問，最近有沒有從山東過來的商隊！」張松齡笑著打斷對方的自吹自擂，「特別是從濟南、青島、魯城一帶過來的。如果打聽不到，德州或者柳城過來的也行！」
「給你！」張松齡煩躁地推開窗子，將一枚銀角子丟進了店小二懷中。先前還
在這種雞毛小店裡，一個銀角子都夠餵飽四個苦力漢了。所以無論張松齡現在安排什麼任務，店小二都不會拒絕。「您老儘管說，咱老丘這個人，別的能耐沒有，就是消息靈通……」
所有這些需要，其實都不是最迫切的。眼下他最最迫切的需要，應該是一張寬十六厘米，高十三厘米的厚紙片，上面寫著他的名字、籍貫、性別、年齡等內容，並且按著一個猩紅色的拇指印兒。那東西叫良民證，今年春天時，由日本鬼子和各地維持會強制頒發給被佔領區的每一個百姓。而他和孟小雨最近一直躲在深山裡，根本不知道山外的世界中，已經多出了這麼一個鬼東西。
如果不是行腳商人，卻又盯上了山東來的商隊？莫非……目光追逐著張松齡的背影，店小二偷偷觀察他的雙手和雙腿。手掌上的皮膚很粗糙，小腿上的肉腱子很結實，再配上那筆直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