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盡處》第二卷 荒原

第二章 出塞(2)

第二卷 荒原

第二章 出塞(2)

六月三日,日軍前鋒抵達中牟……
「都什麼天氣了,你還賣羊絨毯子給少爺。不是存心害人么?!到我們家來,我們家有梅花鹿鞭,保證是野生的。您只要往酒裡頭泡上半截,無論什麼樣的女人,都得被您弄得兩眼翻白,口……」
因為城市發展緩慢的關係,張家口城並沒有本地的報社,然而報紙在該城卻不是什麼稀罕物。畢竟南來北往的商販們需要了解時局的最新發展情況,當地的買賣人家,也需要從報紙上,推算戰爭什麼時候能夠暫且先告一段落,市面什麼時候有希望恢復往日的繁榮。
拉客的夥計們被推得東倒西歪,不敢再繼續糾纏。店鋪中翹首以盼的掌柜們,則迅速翻開抽屜,尋找手邊是否有最近的報紙。「探路,商隊,過幾天……」,就憑這幾個詞,大夥也得想方設法滿足貴客的要求。今年的整整一個春天,從張家口出塞的商隊也沒湊夠二十支。任何一夥即將到來的行腳商,都可以讓掌柜們視作救命稻草。
五月二十七日,黃傑將軍不戰而逃,拱手讓出商丘。理由是,電台損壞,無法和戰區指揮部取得聯繫。
注1:鐵血鋤奸團,又名抗日鋤奸團,是國民黨軍統在華北地區發展的一個外圍組織。其主要成員為青年學生,曾經成功剷除了天津維持會委員王竹林,偽合儲備銀行行長程錫庚,新民報編輯局長吳菊痴等大小漢奸數十名。自身也因為日本特務的追剿而蒙受了巨大了損失。
在如此冷清的大街上,穿著乾淨長衫,又長得黑黑胖胖的張松齡,想不被人注意到都難。幾家站在貨櫃后做企鵝狀的夥計,爭先恐後地迎了出來,一口一個少爺叫著,試圖將他往自己的鋪面上領。而幾處關著門窗的鋪子,也無比迅速地探出了數個蓬首垢面的大腦袋,滿懷期待地看著他,希望他能夠成為自己主動找上門的客人。
五月二十九日,日寇進逼開封……
夥計叫嚷著,拉扯著,唯恐貴客從自家門前不入而過。張松齡則躲閃著,逃避著,恨不得能肋生雙翼飛到空中。到後來,他實在受不了眾人的熱情,扯開嗓子,大聲斷喝,「住手,都給我住手。我今天不想買任何東西!誰如果誰敢再拽我的衣服,別怪我跟他不客氣!」說著話,雙手稍稍加了點力道,一下子就將堵在自己正前方的夥計推了個大趔趄。
「莫非孫長官他們……」張松齡心中突然湧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到二十六路了。接連經歷了北平、娘子關和台兒庄三場惡戰之後,二十六路軍肯定已經傷筋動骨。這個時候,如果有政客稍稍在建制上動動歪腦筋……
「謝了!」張松齡一邊道著謝,一邊找出幾家比較有名氣的報紙,迅速翻看。五月十七日,原北洋政府總統曹錕,在天津病故。這位曾經因賄選風波而被世人不齒的政界要人,生前卻多次拒絕出任偽華北臨時政府總統一職,給自己風雲叱吒的一生,畫下了一個乾淨的句號。
六月九日,黃河決口,水淹四十余縣,近一千萬民眾受災,八十多萬人葬身魚腹……
通篇都是壞消息,沒一件事情令人感到振奮。張松齡帶著幾分期盼繼續翻動報紙,希望能找到有關二十六路軍的隻言片語。但這支在娘子關和台兒庄先後給與日寇沉重打擊的英雄部隊,卻突然象露珠一樣從人間蒸發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這邊,我合盛合是百年老字號,您隨便在街上打聽打聽,從我祖爺爺的爺爺那輩子,我們合盛合就專門……」
張松齡卻沒料到,自己的真實身份會被店小二和大名鼎鼎的鐵血鋤奸團聯繫在一起。如果能想到這一點,此刻他絕對不會信馬由韁地在張家口街頭亂逛。這個坐落於外長城腳下的彈丸之地,曾經在他父親和哥哥的口中出現過無數次,每一次,都和繁華富庶等詞彙密切相關。而現在,昔日的繁華與富庶都成了過眼雲煙,舉目望去,街市上一片蕭條。已經日上三竿,大馬路兩邊的店鋪卻依舊掛著門板,偶爾有一兩家開始營業的,裡邊也沒什麼顧客。只剩掌柜和學徒們冷冷清清地站在鋪子里,相對著長吁短嘆。
正鬱郁地想著,街道上突然傳來一陣人喊馬嘶。緊跟著,聚集在他身邊的掌柜和夥計們,如同聞到了魚腥味兒的蒼蠅一般,「轟」然飛走,只留下他和半人高的一堆廢舊報紙。
「我,我已經找到地方住了。現在,現在是出來隨便逛逛!」張松齡被商販們的熱情舉動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停住腳步,大聲宣告。
前一段時間鐵血鋤奸團痛下殺手,將偽華北臨時政府治下各地攪得風聲鶴唳。張家口雖然位置偏僻,卻也受到了很大波及。偽警察局長劉敏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刺客亂槍打死在十字街頭,保安隊長陳維寧家中也被人丟進了一顆炸彈。雖然日本鬼子和偽軍們很快就聯手反撲,將刺客捉拿歸案,並且當著全城百姓的面兒綁縛刑場槍決。但市井中卻紛紛傳言,被槍決的只是鬼子和偽軍們用來敷衍上頭的替罪羊,真正的鐵血鋤奸團好漢,早就在鬼子報復之前逃之夭夭,並且隨時都會再次出手給鬼子和漢奸們點顏色看看。(注1)
「到這邊來,這邊來。我們家裡頭有剛從草原上弄來的羊絨毯子,最適合您這種富貴人!」
很快,印著北平、天津字樣的報紙,就被掌柜們翻出來了,滿臉堆笑地送到了張松齡面前。不賣,貴客隨便看,感興趣就可以拿走,白送!雖然都是十幾天甚至一個月前的舊報紙,但保證都是在華北地區赫赫有名的大社大報,不是隨便拉幾個街頭無賴就能胡編亂造的文字垃圾!
一聲聲嘆息里,包含著道不盡的失落與凄涼。作為已經存在了近四百年的貨物集散地,張家口原來可不是這般模樣。每逢春來,河北、山西、山東、河南甚至江蘇、浙江的行腳商人們,趕著馬車,挑著擔子,如同潮水一般湧向這裏,然後結成大隊,將中原各地緊俏貨物運往口外。而口外草原上的大小商販們,則將積攢了一冬的皮毛,藥材,氈子、掛毯等中原不易見到的物品,千里迢迢運進張家口。在這裏倒一次手或者匯聚成大宗商品,浩浩蕩蕩送到中原各省。
店小二雖然貪財,卻也知道辱沒祖宗的錢不能賺。因此猜到了貴客的真實身份之後,非但沒打算出門向偽公安局告密,並且悄悄地將中午給貴客預備的飯菜,從一葷一素改成了四樣全葷。不求從飯費里揩油,只求貴客吃飽喝足之後能早點兒離開,別讓自己和雞毛小店受到任何牽連。
「歡迎來逛,歡迎來逛。我家的鋪子裡頭東西最全,您過來隨便看幾眼,買不買都是人情!」
至於真正的鐵血鋤奸團好漢什麼模樣什麼做派,民間也傳得有鼻子有眼。那就是:年少英俊、文質彬彬,出手大方,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而眼下的張松齡,恰巧將英雄好漢的特徵佔了個十足十!
商販們蜂擁而來,自然要住店,打尖,甚至直接在這裏以物易物。所以張家口的街道兩旁,也布滿了雞毛店、貨棧、車馬行、大旅館,以及賭場和妓院。客人們到了此地,會根據自身的實力和生活習慣,主動分流。有錢的老闆去住旅館半塊大洋一天的單人間,沒錢的夥計去睡五個銅元一天的雞毛小店。窮得叮噹作響,渾身上下只剩下肌肉的苦力漢們,則去擠到一個銅元一天的大通鋪。至於那些因為貨物對路而突然發了橫財的,或者沒心沒肺吃了今天不管明天的,則揣著荷包走進妓院賭場,擲下荷包中的黃白之物,以換取片刻逍遙……。從長街到窄巷,到處都是熱熱鬧鬧,到處都是生機勃勃。
「我這邊有……」
「哎哎哎哎……」正在試圖強行將客人拽進自家店鋪的大夥計,沒料到貴客居然能有這麼大的膂力,連聲叫嚷著後退,卻始終無法再站穩身形,一屁股坐在了馬路上。
「這世道,唉!」
「鬆手,全給我鬆手,否則我不客氣了!」張松齡一不做,二不休,揮動胳膊,將包圍自己的人一一從身邊推開。「我今天不想買東西,不想買東西!我是來替我大哥打前站的,他過幾天跟著商隊一起過來。誰手裡有最近的報紙,麻煩轉讓給我一份。不管是哪天的,我按原來的價錢付賬!」
五月二十四,日寇攻陷蘭封。桂永清將軍不戰而逃,將一個營的戰車都送給了小鬼子。
五月十九日,日寇攻陷徐州。
「唉,寧為太平犬,莫為亂世人吶!」
但是最近幾年,張家口內各行各業的生意卻日漸蕭條。特別是從去年七月七日,小鬼子突然向北平城發難那一刻起,各家店鋪的生意,簡直可以用一落千丈來形容。原本該結伴進入草原的行腳商人們,大多數都因為戰亂的原因,不敢再出門。原本該運往中原各地的塞外商品,也因為戰亂的原因,徹底砸在了當地座商的手裡。再加上小鬼子的橫徵暴斂,偽軍的吃卡拿要,全城將近三分之二的買賣,在短短几個月內宣布黃了攤子。剩下的那三分之一,也是勉力維持。每天從早晨張羅到入夜,卻連夥計們的工錢都難以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