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盡處》第二卷 荒原

第五章 人情(13)

第二卷 荒原

第五章 人情(13)

萬一小黑胖子像王隊長判斷的那樣,根本與軍統沒有任何關係,對喇嘛溝游擊隊來說,更是有百利而無一害!這年頭讀書人金貴,非但國民黨嫡系和共產黨八路軍兩家在使出渾身解數吸引年輕學生入伍,就連閻錫山、宋哲元這些地方軍閥,也都把眾學子們視若珍寶。青年學子腦子靈,接受新鮮事物快,在重武器應用和戰鬥指揮方面,具備其他人無法相比的優勢。作為一個整體,他們身上唯一的缺點就是思維活躍,不容易被上司控制,但共產黨人最不怕的就是思維活躍,當今中國,也最需要這種活躍!
轉眼酒過三巡,賓主俱眼花耳熱。信口聊起草原上最近發生的一些大事,皆對日本鬼子恨得咬牙切齒。
「那個入雲龍看上去是個很直爽的人,又沒有什麼特殊背景,應該能留得住!可那個張小胖子,我看有點兒懸!」副隊長呂風一邊說,一邊輕輕搖頭。
「來,嘗嘗老胡的手藝!山裡頭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的硬菜,大夥湊合著吃!」游擊隊長王洪也拿起一把游擊隊自己打造的小短刀,將大木盤上的肉條切成一兩左右的小塊,熱情地布到客人們面前的小木盤內。
「好說,好說!」老胡給自己又倒了一碗酒,一邊喝著,一邊慢慢走向火堆,「你們繼續,我得看著羊肉。這東西,烤小了發酸,烤大了就立刻變老!」
「我去吧,你跑了好幾天了!」呂風心疼下屬,搖頭拒絕。
「送給我?」張松齡好像沒聽懂對方的話般,將資料按在胸口處,兩眼一片茫然。
打完了娘子關,二十六路又參加了太原保衛戰。太原保衛戰結束之後,緊跟著就參加了台兒庄戰役。然後是峰縣追敵,然後是泥溝庄阻擊戰,然後是徐州斷後,這支部隊還是象去年時一樣英勇,還是象去年一樣,取得了一個又一個局部勝利,卻無法扭轉整個國民革命軍的頹勢,眼睜睜地看著戰機一個接一個流失,眼睜睜地看著日本鬼子將弟兄們用性命堆下來的陣地,一個又一個重新搶了回去……
在游擊隊戰士們的熱情邀請聲中,一名身材勻稱地漢子走了進來。先衝著大夥打了聲招呼,然後快步走向游擊隊長王洪,「大隊長……」
「回來了!路上還順利吧。這邊來,我先給你介紹幾個客人,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入雲龍,這位,就是我的中隊長趙小栓。他剛從斯琴那邊……」
呂風沖他笑著點頭,隨即將目光轉向了周黑炭和張松齡,與后兩者也各自碰了一回,喝下了大半碗酒,笑呵呵地離去。
「呂隊長客氣了!」趙天龍端起酒碗跟呂風碰了碰,鯨吞虹吸。
介紹的話,被趙天龍刀子一樣的目光打斷。緊緊盯著趙中隊長的眼睛,趙天龍臉上的肌肉不斷抽搐,「你,你也好意思姓趙?!滾犢子!咱姓趙的人裡頭,沒你這種斷脊樑的東西!」
「叫就叫了,我又不會少塊肉!」炊事員老胡原本就沒生氣,見周黑炭喝得痛快,立刻憨憨地笑了起來,「算了,我陪你喝一碗,咱們倆交個朋友!」
說罷,快步走向圓桌,把大周面前的酒碗搶了,也一口悶了個精光。
正搜腸刮肚地想著,附近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中隊長回來了!」「中隊長,這邊坐。」「中隊長,坐我這邊,還給你留著一塊羊肉呢,趕緊趁熱吃了它!」
「就是,咱們這裏,不爭氣傢伙太多。才一百多小鬼子,就愣是把黑石寨方圓幾百里全給管得死死。那些狗屁王爺,國公,欺負老百姓時有種著呢,見到日本鬼子,立刻就像斷了脊梁骨的狗一般,尾巴搖得那叫一個歡實!」
「我答應過他的!」王洪一把搶回資料,邁動雙腿,大步流星,「江湖上講究言而有信,咱們共產黨游擊隊,不能連江湖好漢都不如!」
「別提他,老子才不跟他齊名!」沒等張松齡說完,周黑炭大聲打斷,「丟死人了,馬賊的臉,都被蔣葫蘆那孬種給丟盡了。先給藤田老鬼子當槍使,跟我拼了個兩敗俱傷。然後又被老鬼子收拾,拿機槍掃掉了幾十名弟兄。就這樣,他都沒敢沖藤田老鬼子哼哼一聲,丟下弟兄,自己一個人跑了!」
只有張松齡沒有回應,雙手捧著王洪剛剛找來的資料,物我兩忘。資料上有關二十六路的內容所佔篇幅其實非常小,有時甚至只用短短几行字便一筆帶過。但就這幾行字,也讓他感覺到激動不已。比起報紙和傳言中的捕風捉影,軍隊內部傳閱的資料雖然簡略,卻勝在真實。只是寥寥數篇,就將二十六路最近半年來的動向,在張松齡腦海裏面繪製了個清清楚楚。
「那倒也是!」呂風默默地想了一會兒,緊板著的面孔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如果小黑胖子真的是一名軍統特務的話,放任他在黑石寨附近遊盪,等同於放任不可預知的危險四下蔓延。還不如把他留在游擊隊里,至少能把他的一舉一動看個清楚。
「他們被滿清馴服的時間太長了,向強者低頭,早已經成了習慣!」一碗白酒和大半碗果酒陸續下肚,張松齡的話也開始變多。根據自己最近一段時間的見聞,大聲總結。「不光是那些蒙古貴族如此,其他人,也未必好哪裡去。就拿咱們昨天遇到的那個黃鬍子來說吧,紅、白、黃、黑,既然能跟王隊長和周老哥齊名,按理兒應該算個豪傑。實際上呢,根本就是一……」
「要我說啊,咱們不如一起過去。就在院子頭吃!找個樹蔭坐下,保准比屋子裡頭涼快!」聽見兩人的爭執,游擊隊長王洪緩緩站起身,手扶著桌案大聲提議。
「的確是這樣,這一帶的漢奸蒙奸,比日本鬼子還多,殺起自己的同胞來,也絲毫不亞於日本鬼子!」聽大夥罵得痛快,紅鬍子想了想,笑呵呵地介面,「可三位想過沒有,為什麼漢奸蒙奸會那麼多?!」
「該罰,該罰!」周黑炭端起酒碗,向老胡舉了舉,一飲而盡。
「我本來就是蒙古人!」正在火堆旁轉動肉羊架子的炊事員老胡悶聲悶氣回應。「我叫胡嗒嘎,老胡只是大夥圖方便!」
「好嘞!」聽聞還有酒可以喝,游擊隊員們歡聲雷動。呂風見狀,趕緊大聲補充,「每人只能喝一碗,別耽誤了下午的訓練。還有,今天值日的都不準喝,我會讓人把酒給你們留著,等換完了崗後下來再過癮!」
「我去吧,你歇一會兒!」機槍手大周尊敬老人,主動站起來替呂風分擔工作。
「謝,謝謝您,真的謝謝您!我一會兒找幾張紙,把有關二十六的內容總結一下就行。不會帶著這些文件下山!」張松齡感動得有些語無倫次,站起來,大聲向對方表態。
緊跟著,又有兩名游擊隊的幹部走過來,依次向趙天龍、周黑炭和張松齡敬酒。賓主雙方談笑炎炎,喝得十分舒暢。再接著,第三波敬酒的人上前,卻是昨天曾經並肩作戰的游擊隊員,趙天龍等三人沒理由拒絕,又端起酒碗喝了個痛快。
一場因為口不擇言而差點引發的誤會,在當事雙方的刻意退讓下,順利消解于無形。酒桌上的氣氛立刻變得更加活躍。游擊隊長王洪起身又給客人們布了一回羊肉,然後舉起酒碗,以此間主人的身份相勸。趙天龍、周黑炭和張松齡三位客人舉碗回應,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酣暢淋漓。
「我幫你拿!我幫你拿!」帶著幾分歉意,呂風伸手搶過王洪搜撿出來的資料,「這是,你既然想把他留下,怎麼還替他找二十六的消息!」
片刻后,去摘菜與搬果酒的游擊隊員們也紛紛返回,在另外幾棵大樹下圍成七、八個大圈子,開始用餐。待給隊員們都安排好了吃喝,副隊長呂風又端著一碗果酒走向了趙天龍,笑呵呵地向對方發出邀請,「早就聽說過你的大名,卻一直沒見到過真人。今天難得碰上,來,讓我敬你一碗!」
「一會兒有時間再慢慢看吧,開飯了,大夥都等著你呢!」趙天龍不願看著好朋友失禮,走過去,輕輕推了下張松齡的肩膀。
「謝謝副隊!」「謝謝副隊!」只要有酒可喝,大夥也不在乎晚上幾個小時。一邊道著謝,一邊匆匆跑去採摘蔬菜。呂風衝著大夥的背影搖了搖頭,然後快步走進伙房內,用力搬出一張大圓桌,「誰能過來搭一把手,這桌子是榆木打的,死沉死沉!」
「我差點忘了你是紅鬍子!」呂風搖了搖頭,快步跟上。他今年已經五十二歲了,的確如王洪先前所說得那樣,體力和精力都在大幅度退步。從後院的資料室到前院的會議室,不過是百十來米的距離,居然走得氣喘吁吁。進了屋,重新跟客人們打過了招呼,便找了個位置坐下喝茶。一碗奶茶剛剛落肚,就聞見一股濃郁的油脂香味隨風蕩漾。
「這……」非但趙天龍和周黑炭被問住了,連張松齡這個讀書人,也被問得張目結舌。事實上,豈止是草原,中原地區的漢奸數量一樣是鬼子好幾倍。他們爭相出賣自己的同胞,出賣自己的祖國,並且還以此為榮,沒有半點兒負疚的感覺。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了這種情況,為什麼那些漢奸出賣同胞和祖國出賣得如此理直氣壯。張松齡早就在想這個問題,卻始終沒有找到一個確定答案。
江湖人最欣賞直爽漢子,見老胡如此豪氣,周黑炭立刻端起了第二碗,「行,以後你老胡就是我周黑炭的大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打聲招呼!」
奶茶有很好的消食化脂作用,在會議室里坐了這麼久,大夥也的確有些餓了。跟在王洪和呂風兩個身後,快步走向游擊隊的伙房。兩隻收拾乾淨了全羊,就架在伙房門前的碳堆正上方。幽蘭色的火苗舔著羊脂,不斷發出「滋滋」的聲音。剛剛結束了訓練的游擊隊員們都被羊肉的香味給吸引了過來,在烤架旁邊圍了滿滿一大圈兒。每個人都輕輕地抽動鼻翼,嘴角的涎水光澤隱約可見!
高粱酒的味道立刻壓住了烤肉香,不斷地刺激著人的鼻孔。游擊隊長王洪回頭看了看不遠處的火堆,大聲招呼,「老胡,撿烤好的先切幾塊過來,讓客人嘗嘗你的手藝!」
除了有關二十六路的內容,資料中涉及更多的是八路軍晉察冀軍區自己的動向。眼下雖然是國共合作時期,可他也不能隨隨便便就拿一堆八路軍的文件走。
「孬種!」趙天龍接過話頭,繼續大罵,「還有保安隊,也是一群孬種。心甘情願地給日本人當奴才,也不怕自己的老祖宗在地下氣得翻跟頭!」
「嗯!」大周答應一聲,手腳麻利地從伙房裡拎出一個大酒罈子,給本桌上每個人滿了一木碗。
「送你了!」王洪大聲肯定,「都是幾個月前發生的事情了,用不著再保密。況且我也沒必要跟你保密!」
趙天龍和周黑碳兩個搶上去,從呂風手中接過桌子。然後按照此老的指揮,將桌子抬到一棵合抱粗的大樹下擺開。機槍手大周帶著另外幾名游擊隊戰士搬出了數張長條凳,圍著大圓桌拼成了一個圈。游擊隊長王洪一手拉住趙天龍,一手拉住周黑炭,將他們兩個硬拉到上風口位置就坐。隨即又拉起張松齡,笑呵呵地詢問,「小夥子,你能陪我整兩盅不?!」
「地道!」周黑炭大聲誇讚,三下五除二,將自己盤子里的肉吞了個乾淨,「地道!比山下那些蒙古蛋子烤得都地道!我從小長這麼大,頭一回吃到這麼好吃的烤肉!」(注1)
「他是二十六路特務團的人,那個特務團也稱教導團,培養的不是特務,是整個二十六路的軍官種子!」見呂風還是沒有完全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游擊隊長王洪繼續低聲補充,「老二十六路在新兵訓練、軍官培養和以弱抗強方面,都很有一套。而咱們喇嘛溝游擊隊,眼下最缺的就是這些經驗。況且你和我年齡都不小了,體力和精力都會越來越差。以眼下晉察冀軍區的情況,短時間內又不可能給咱們派一些年輕的骨幹過來。所以咱們只能一邊努力發掘培養游擊隊內部的優秀種子,一邊敞開大門,接納各方英才。只有這樣,咱們才能把革命的火種一代代傳承下去,才能保住晉察冀軍區北上草原的這個前哨不丟!」
「那咱們四個就挨著坐,老呂酒量不行,讓他去招呼別人!」王洪笑呵呵地挨著趙天龍坐好,然後示意大周給客人倒酒,「周隊長,你從伙房把白酒拎一罈子出來。咱們這桌先整點兒白的。」
「呃!」張松齡本能地用胳膊將資料死死壓住,然後愕然抬頭。看到他那魂不守舍模樣,游擊隊長王洪擺了擺手,大度地說道:「不用緊張,這些資料都送給你了!你想什麼時候看,就什麼時候看!」
「剛才也不是誰,恨不得立刻趕人家走!」王洪看了他一眼,笑著數落,「行了,能不能留住他,以後再說。先跟我一起出去招呼客人去,跟你掰扯了這麼久,估計奶茶早就涼了!」
「羊肉已經烤上了,我出去給老胡打個下手!」輕輕放下喝空了的木碗,呂風又起身向外走。
「能,能喝一點點!」張松齡無法拒絕一個長者的邀請,略作猶豫,笑著點頭。
「哦?!」周黑碳咧了一下嘴,臉上不覺有些尷尬。趙天龍見狀,立刻毫不猶豫地「落井下石」,「讓你嘴巴沒把門的,這回,出洋相了吧?!罰酒,罰酒,自己先整一碗,算是給老胡道歉!」
「好啊!」趙天龍和周黑炭兩人大聲響應。作為江湖漢子,他們也不喜歡坐在桌案邊文縐縐地細嚼慢咽。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才更附和他們的身份。
注1:蒙古蛋子,底層百姓對蒙古人的戲稱,不是很尊重,但並非故意蔑視。在雙方不是很熟的情況下,這樣叫很容易引發矛盾。
「走啦,走啦,吃肉去了。再不去,肉就烤老了!」王洪和藹地笑了笑,帶頭走出了會議室。從小黑胖子的表現上看,留下此人的難度的確不小。可越是這樣,王洪對此人越感興趣。革命者大公無私,但革命者並非無情無義。越是有情有義的漢子,成為革命者之後,信仰越是堅定。相反,那些表面上為了共產主義理想可以犧牲一切,甚至骨肉親情的人,往往都是投機者,騙子。一旦遇到危險,他們心中的自私和冷血立刻暴露無遺!
「唉,這就來,這就來!」炊事員老胡擦了把臉上的油汗,舉起刀,從正在烤著的羊背部片下兩塊最肥最嫩肥的長條,每一條都有三、四兩重,一面顏色金黃,另外一面卻呈淡淡的粉色,擺在一個長條形木頭盤子上,與醬料一道端上了桌。
「那幫王八蛋甭看表面上客客氣氣的,其實根本沒拿咱們中國人當人。偏偏有一幫孬種自己犯賤,伸著舌頭去舔人家的屁股溝。轉過頭來,還好像得了多少好處般,趾高氣揚……」趙天龍拍著桌案,憤恨不已。
「你們這些饞鬼,就知道吃!」大概是覺得戰士們的表現實在有點兒給游擊隊丟人,副隊長呂風快步走過去,伸手給了兩名小隊長每人一個脖摟,「帶幾個人去摘點兒新鮮蔬菜來,葷素搭配!然後再去地窖里把咱們去年自己釀的野果子酒搬十罈子出來,大夥都可以整一點兒!」
他本來長得就像個農家老漢,再配上滿嘴的大實話,更令人無法將他的身份與傳說中那個紅鬍子聯繫到一起。趙天龍等人道了聲謝,用短刀紮起肉塊,慢慢放到嘴邊。牙齒輕輕一碰,一股又濃又熱的汁水立刻滾進了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