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盡處》第二卷 荒原

第七章 歸去(4)

第二卷 荒原

第七章 歸去(4)

「所以我才勸你要謹慎!」張松齡點點頭,接著趙天龍的話茬說道。「共產黨的規矩據說很嚴,而你又是獨來獨往慣了的,去了后未必能適應!」
「當然!」張松齡毫不猶豫地回應,游擊隊裡頭那名的伙夫據說曾經做過王府的主廚,整治出來的烤肉堪稱一絕,令人吃了第一口,就不願再將手裡的割肉刀放下。
突然間找不到合適的詞彙,他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搜腸刮肚,「我其實,其實……,嗨,兄弟,這麼跟你說吧!從上山的第一天起,哥哥我就已經想加入游擊隊了!」
「你還記得那天紅鬍子請咱們吃烤全羊么?」認真地看著張松齡的眼睛,趙天龍低聲反問。
「道歉就不必了!又不是什麼大事兒!」對於斯琴這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性格,張松齡一時半會兒還真無法習慣。身體動了動,輕輕從趙天龍的胳膊下將自己的肩膀掙脫出來,「再說我以後也未必還會到草原上來,彼此之間很難再遇得上!」
張松齡還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上跟對方目光想接,心裡頭頓時覺得暖洋洋,有股熱流一點點將自己的血管融化。他點點頭,努力將自己目光從游擊隊長王洪那滿是皺紋的面孔上移開,不敢再看對方的眼睛,唯恐再耽擱下去自己會改變主意,「那,那我就多謝王隊長了,咱們,咱們以後再見!」
「那兩頭羊是他拿傢具換的,他的副隊長親手打的傢具,游擊隊員自己從山上砍的木頭!」趙天龍一邊說,一邊讚歎地點頭,「放羊的老漢一點兒都不怕他,居然還敢跟他討價還價。我趙天龍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軍隊,也沒見過這樣的軍人!」
可以說,現實世界里的中國,對軍人的要求極低。只要你不倒戈投降鬼子,便已經是英雄好漢。像喇嘛溝游擊隊這種,絕對是另類中的另類。非但地方軍隊做不到,即便是補給充足的中央軍嫡系,在軍紀方面也照樣無法跟他比肩。
「那就趕緊走吧!趁著天還亮!」斯琴如同個大姐姐般揮鞭抽向他的馬屁股。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張松齡都有些神不守舍。暈頭漲腦地跟趙天龍的告別,暈頭漲腦地接受了斯琴的臨別贈禮,暈頭漲腦地吃完了送行宴,然後帶著滿肚子的感慨和酒水,暈頭漲腦地爬上了趙天龍為自己精心挑選的鐵蹄馬,牽著馱滿了禮物的另外兩匹,暈頭漲腦地踏上了歸途。
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掠!張松齡在投入行伍之前,心目中的國民革命軍也是如評書中的岳家軍一樣。但現實卻告訴他,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岳家軍一般的隊伍存在。即便如老二十六路這種軍紀嚴整的隊伍,從地方上搜刮也是難免的事情。否則,光憑著中央政府給的那點兒撥款,甭說保證軍隊正常補給,就是連弟兄們的一日三餐恐怕都要成問題。
「等找到了你的隊伍,記得託人捎一封信過來!」臨別在即,趙天龍也不做小兒女狀,鬆開好朋友的馬韁繩,用力揮手。
好在王洪從不強人所難,從藤田老鬼子贈送給他的東洋大白馬背上跳下來,近走幾步,笑呵呵地把韁繩遞到了張松齡面前,「我們游擊隊是個窮廟,你剛剛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卻拿不出像樣的禮物給你。這匹東洋馬是從小鬼子手裡訛來的,就送給你好了。讓它馱著你,及早趕回老部隊去!」
「哼!」不知道是憤怒自己被當作禮物送人,還是憤怒禮物居然遭到了小黑胖子的拒絕,雙胞胎姐妹狠狠瞪了張松齡幾眼,轉身離去。
「唏溜溜!」東洋大白馬發出一聲抗議,撒開四蹄,瞬間躥出了數百米。另外兩匹馱著行禮的駿馬也緊跟上,如同風馳電掣。
說著話,翻身上馬。故作瀟洒地倒著身子沖所有人拱手,「龍哥,斯琴,王隊,咱們後會有期!」
正準備說幾句客氣話,耳畔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馬蹄聲響。緊跟著,一道白色的閃電從草原深處飛了出來,「張兄弟稍等,我有一件禮物送你!小斯琴,龍爺,你們兩個早就認識,怎麼誰也沒跟我說起過?!」
「別人能遵守的規矩,我趙天龍肯定能遵守!」入雲龍想了想,非常鄭重地聲明,「我不是跟斯琴和好之後才臨時起意決定加入游擊隊的。我其實……」
「這……」張松齡抬起頭,大聲推辭,「這怎麼使得,這怎麼使得。太貴重了,我無論如何不能收!」
「啊!」剎那間,張松齡如同被閃電劈中了一般,呆立在了當場。他那天光顧著品嘗王府大廚的絕技,根本沒注意到紅鬍子在酒桌上都吃了些什麼。但是,這並不妨礙後者在他眼中的形象瞬間清晰,清瘦、精幹、笑起來滿臉坦誠,開口便是滿嘴的大實話,象一名土匪遠遠超過象一名職業軍人。然而,就是這名象極了土匪的老人,帶領游擊隊在草原上狂奔數百里,用一挺磨沒了膛線的馬克沁,逼退了鬼子和偽軍,從虎口中將他和趙天龍、周黑炭等人奪了回來。從始至終,沒提一句彼此之間身份的差別,沒提一句恩情與回報!就是這名像極了土匪的老人,做到了對百姓秋毫無犯。做到了麾下弟兄們沒吃上肉,自己絕不先動一筷子葷!
盒子炮上的準星已經被鋸掉,正是趙天龍自己平時常用的兩把之一。張松齡不願拿走好朋友賴以安身立命的傢伙,將趙天龍的手向外推了推,笑著回應,「龍哥不用這樣!咱們兄弟之間,真的犯不著這麼客氣。我只要能回到老二十六路,槍可以隨便領。倒是你這邊,今後補給恐怕不太容易搞到。留下趁手的傢伙,打仗時還能多殺幾個鬼子!」
既然話不投機,斯琴也不想再與張松齡多費唇舌,很勉強地笑了笑,大聲說道:「我去讓管家準備一桌酒席,待會兒好給你踐行!你自己也看看還有什麼需要路上帶的,直接跟阿爾斯愣說,他可以派人通知管家去準備!」
可這樣的軍隊,何以在亂世中立足?!張松齡自問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熱血上頭的年青學子,他的眼睛已經看到了太多的污濁,所以不敢再相信岳家軍的神話。光憑著給往來商隊當保鏢,紅鬍子絕對養不起規模超過一個連以上的隊伍。即便有斯琴的暗中支持也是一樣!而黑石寨的鬼子不會永遠保持在半個中隊的規模,一旦意識到了喇嘛溝游擊隊的威脅,藤田老鬼子一定會不惜任何代價拔掉這個插在自己心窩上的匕首。屆時,大批大批的鬼子兵會從周圍各縣市蜂擁而至,非但喇嘛溝,連帶斯琴的烏旗葉特右旗,恐怕都要面臨一場滅頂之災!
想到這兒,張松齡便忍不住想提醒一下趙天龍,戳破他心中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誰料趙天龍卻根本不給他提醒的機會,擺擺手,提高了聲音說道:「你先別急著反駁,聽我把話說完!我想投游擊隊的原因,還不止是這些。那天吃肉時,我就坐在紅鬍子身邊。從開始到最後,他只吃了一塊肉,跟我的手指頭肚子差不多大的一塊兒!其他時間,一直是在吃菜。胡蘿蔔、柿子、黃瓜就著,大口大口地下酒!」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游擊隊長王洪看了看斯琴,又看了看趙天龍,笑著搖頭。「算了,算了,咱們三個之間的賬慢慢算,我先跟小張兄弟說幾句話。小張兄弟,你走得這麼急幹什麼了?我還專門派人去軍分區求人幫忙,向第二戰區長官司令部發電報替你詢問老二十六路的具體方位呢!」
「讓你拿著你就拿著。難道我紅鬍子送出去的東西,還能再收回來不成!」紅鬍子把臉一板,氣哼哼得呵斥。一雙眼睛里,卻充滿了對年輕人的欣賞。
「啊!」張松齡打破腦袋也想不到趙天龍居然這麼早就跟紅鬍子對上了眼兒,愣了愣,追問的話脫口而出,「為什麼?游擊隊有什麼好?!你到底看上了他們哪一點?」
「那倒是!」趙天龍想了想,訕訕地將盒子炮收起,「怎麼說你也是正規軍的中校,老蔣不會摳門兒到連你的槍都捨不得發!不像紅鬍子這兒,完全靠從小鬼子手裡奪!」
倒是斯琴,大概是覺得她自己先前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實在是有些過分,策馬向前追了幾步,低聲叮囑:「如果路上遇到鬼子,千萬別跟他們硬拼。掉過頭往我這邊跑,只要進了王府,小鬼子絕沒膽子闖到我家中抓人!」
「多謝王隊長!」越相處下去,張松齡對紅鬍子的印象越好。因此越不願意跟對方深交,拱了拱手,大聲回應,「我著急回去,就不等電報了。多謝您的幫忙。今後如果有機會,咱們再圖一醉!」
可是若說趙天龍是因為貪戀口腹之慾才加入游擊隊,恐怕也太侮辱了這位獨行大俠了一些。張松齡無論如何都不敢做如是想,只好看著趙天龍的眼睛,靜靜地等待此人的下文。
「你看,你看,嘖!」一邊是曾經同生共死過的好朋友,另外一邊是青梅竹馬的戀人,趙天龍夾在中間,愁得直嘬牙,「別把話說得那麼死么?說不定,哪天你還會帶著大軍打過來呢!到時候,我和斯琴剛好給你開道!呵呵,呵呵……」
他感覺自己心中象被塞了一根正在燃燒著的木柴般,煙熏火燎!那些點醒趙天龍的話,竟一句也說不出口!到了此時,他已經完全理解了趙天龍的選擇!因為趙天龍在游擊隊,在紅鬍子身上看到的那些,也曾經一度是他的理想!雖然經歷了這麼多磨難之後,他已經不敢再繼續做夢。可一個滿眼黑暗的傢伙,有什麼資格阻止別人去追尋光明?!
人未到,聲音已經先至,不是紅鬍子——喇嘛溝游擊隊長王洪又是哪個。趙天龍和斯琴二人立刻漲紅了臉,扭扭捏捏地策馬迎上。張松齡也不好立刻撥馬離開,跟在趙天龍身後,默默地迎住了游擊隊長王洪的馬頭。
「好,好!」王洪笑呵呵地點頭,「既然你歸心似箭,我也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將來有機會,多到我這邊看看。說不定,咱們日後還能並肩打鬼子呢!」
「不用了,真的不用!郡主你太……」張松齡還想推辭,無奈斯琴已經轉身出了門,只給他留下了一個怒氣沖沖的背影!趙天龍見狀,心裡頭覺得老大過意不去,趕緊快步上前,單手攬住好朋友的肩膀,「你別往心裡頭去,斯琴她就是這種直脾氣。有什麼就說什麼,一點兒也不懂得藏著掖著!等會兒她心裡頭的氣消了,我保證她會當面向你道歉!」
「嗯!」張松齡笑了笑,在馬背上輕輕點頭。蒙古郡主雖然脾氣差了些,卻是個有擔當的巾幗。她的承諾,絕對不會是一張空頭支票。
大概是他自己也覺得後半句話說沒什麼滋味,乾笑幾聲,趙天龍利落地從腰間拔出一把盒子炮,「不說這些廢話了,兄弟一場,我也沒什麼可以送給你的。這把盒子炮你拿著路上防身,洋鬼子的原裝,比市面上能買到的都好!」
「會有的,會有的!」張松齡低著頭,躲躲閃閃。唯恐王洪出言挽留自己,那樣的話,他真不知道該如何拒絕。這位威震漠東的紅鬍子如鄰居家大叔一般敦厚,每刻意與對方疏遠一分,他心裏的負疚就增加一分。
至於其他各路友軍,行為就更加不堪。拉壯丁,吃空餉,敲詐地方大戶,各種醜惡現象層出不窮。更有甚者,某些軍頭為了籌集補給或者滿足個人貪慾,連倒賣煙土,盜售軍火的事情都干。南京方面即便知道了,頂多也就是發一道公函來訓誡幾句,無論如何都不敢太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