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盡處》第二卷 荒原

第七章 歸去(12)

第二卷 荒原

第七章 歸去(12)

「這麼多玉米,我們怎麼吃得完!」彭學文微微一愣,隨即扯開嗓子回應。藉著與賣玉米小販互相推讓的機會,小聲追問:「在哪,多少人?!」
「三哥,三哥,我知道那是東洋人的馬,可他們幾個……」耗子劉兀自不肯甘心,一邊催動坐騎趕路,一邊不斷地回頭向張松齡身上掃。直到走得很遠了,還有抱怨聲陸續從風裡傳來,裏面充滿了不甘,「他們既然是河北老雄的人,就不可能騎東洋馬!既然有東洋馬騎,就不可能是老雄麾下的弟兄。如果咱們把那匹白馬……」
「大黃餅,大黃餅,解乏解餓!老客您保證在別處見不到這東西!」(注2)
橡子面兒產於山區,一般人家只是拿來餵豬。自覺受了欺騙的齊志強大怒,抄起馬鞭就要給賣窩頭的小販兒一個教訓。先前賣玉米給他們的小販兒見狀,趕緊上前幾步,大聲祈求,「老客,老客別生氣,聽,聽我解釋,聽我解釋一句。不是我們刻意欺騙您,是,是……」
二人談談說說,轉眼就到了鎮子口。沿途中又接二連三遇到了好幾波馬賊,都是急匆匆地朝著北方趕路,彷彿接到了什麼傳說中的綠林令一般。
「聖戰!」另外一名小販低聲補充,「說是康德爺帶的頭,要把細糧節約下來,支援前方打仗的鬼,太,太君!」
知道小販的勇氣已經用到了極限,彭學文也不為己甚。撥轉坐騎,帶著張松齡等人一道出了鎮。正打算兜個圈子繞路,身背後突然傳來了一陣馬達聲響。緊跟著,兩輛汽車,各自載著二十余名鬼子兵,晃晃蕩盪地駛出了小鎮。街道兩旁,早起覓食的雞鴨貓狗被碾得血肉橫飛,鬼子們見到了,也不肯稍稍減慢速度,一邊大笑著,一邊將油門踩到了極限。
「窩,窩頭!」小販兒被嚇得連連後退,手捂著籃子,低聲狡辯,「三七面兒窩頭,就是這種味道!您只是吃不習慣而已,不是……」(注3)
「拿去吧!」張松齡嘆了口氣,在旁邊低聲幫腔,「拿去買點兒玉米和高粱,總好過讓孩子也跟著大人一道天天吃橡子面兒!」
「是,是這樣的。我們幾個受了老客的賞,沒什麼東西回敬的。這些玉米送給您老路上吃!」小販們將玉米籃子舉過頭頂,做獻禮狀。趁人不注意,向彭學文使了個眼色,以極低的聲音提醒,「鎮子里昨晚來了一夥鬼子,您老最好繞路走。他們見什麼搶什麼,根本不幹人事兒!」
「別多事兒!」長臉漢子鬆開耗子劉的手腕,順勢在他的馬屁股上狠拍了一記,「知道那是東洋馬你還敢打主意,你小子嫌自己活得太舒服不是?!走,等我騰出功夫來再收拾你!」
時值仲秋,正是玉米成熟的時候。昨晚才從地裡頭掰下來的老玉米散發著特有的香氣,令人咬上第一口,就無法停住牙齒。很快,一根老玉米落肚,帶著幾分期待的感覺,彭學文將窩頭遞到嘴邊,剛剛咬了一小塊,有股又苦又澀的味道便順著喉嚨直衝腦門。
「真的有這種事情?!」齊志強有些吃不準了,回頭用眼神向彭學文請示。後者倒是聽人說過,東三省那邊鬼子不準中國老百姓吃細糧。卻沒想到同樣的惡政已經蔓延到了草原上。擺手制止了齊志強繼續嚇唬小販,將頭低下去,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怎麼我前些日子路過時,還沒聽說?」
「老客,老客,您可不能這麼說!」小販嚇得一哆嗦,東張西望了好幾次,才壓低了聲音解釋,「這話可千萬別在人多地方說!老總們鼻子靈著呢。前天老徐家就是耐不住孩子的央求,把藏在地窖里的白面拿出來,偷偷給孩子做了碗麵條。不知道怎麼就被維持會知道了,當天晚上就把大人給抓了去,綁在樹上抽了整整一宿!」
注4:七七事變之後,小鬼子的戰線推進過快,光憑著本國和中國東北地區已經無法保證其軍隊的補給,便在新佔領區大肆搜刮,漢奸們也藉機中飽私囊。很多地方,大米和白面都成了只能給鬼子吃的上等物品。中國人敢吃,被抓到后,到輕則處以勞役,重則直接處死。
此人長得膀大腰圓,卻頂了個甜瓜般的小腦袋,兩撇髒兮兮的鬍鬚下,四顆黃燦燦的牙戳出唇外,隔著十幾米遠,就能聞見一股口臭味兒。光憑這幅長相,彭學文便知道來者絕非善類,慢慢向後退了半步,雙手抱拳,郎聲回應,「勞掌柜的問!在下是熱河卧虎嶺雄掌柜麾下白紙扇兒彭三,這幾位都是我們手下的兄弟。我們幾個奉大當家之命去黑石寨河那邊收一筆陳年舊賬,途經寶地,未抽出空登門拜望,失禮之處,還請這位掌柜多多見諒!」
「真的,真的啊!」其他小販齊聲喊冤,「老客,大清早第一筆買賣,我們哪敢隨便糊弄啊!真的是維持會把白面都收走了啊!誰要是敢再賣白面,就槍斃!」
「知道你有多扎眼了吧!」突然而來的危機隨著馬賊身影去遠,眾人皆偷偷鬆了一口氣。彭學文回過頭,衝著張松齡低聲數落,「趕緊到鎮子里買瓶墨水,把它的毛給刷成花的。從這兒到張家口還遠著呢,保不準還會被哪個不要臉的給盯上!」
這是個由出塞墾荒的百姓們自發形成的小鎮,非常破敗荒涼。已經日上三竿,街道兩邊卻沒多少行人。臨街的店鋪也大多沒有開門營業,只有兩三個賣早點的,手裡拎著竹籃子,怯怯地湊到彭學文等人的身邊,滿眼祈求:「老客,買個窩頭嘗嘗吧,又香又甜,吃一個能頂一上午!」
「失禮之處,還請掌柜的多多見諒!」四名精銳特工與彭學文配合多時,彼此間早已形成默契。一邊大聲與大黃牙客套著,一邊緩緩移動腳步,以彭學文為頂點形成一個剪刀陣,將大黃牙悄悄地夾在了中間。
注1:大子兒,銅板!
「等趕走了小鬼子再說吧!」張松齡聳聳肩,對彭學文的說法不屑一顧
「不敢,不敢。老客,老客您,您……」小販丟了玉米籃子,雙手緊緊握著「滿洲票」,渾身上下抖個不停。
「老玉米,剛出鍋的老玉米!老客,您老買一個嘗嘗吧,只敢收您老兩個大子兒!」(注1)
「等將來趕走了小鬼子,我一定建議上面,及早剿了他們!」彭學文心裏對馬賊沒半點兒好感,皺著眉頭,雙目閃起兩道寒光。
注3:三七面兒,三成白面,七成玉米面兒,北方人在糧食緊張時期一種做法,可以解決玉米面口感太粗的問題。
「呸,呸,呸!」接連吐了幾大口,他都沒能把嘴裏的苦澀味道吐乾淨,氣得將才缺了一個小角的窩頭往地上一丟,指著賣窩頭的小販兒腦門喝到:「你賣的是什麼玩意?居然也該拿出來騙人?!」
注2:大黃餅,草原上一種用野生大黃做的食品。甜酸味兒,可給小孩兒充當零食。
「不知道好歹!」彭學文氣得直撇嘴,卻無法反駁對方講的乃是事實。只好換了個話題,低聲說道:「這些馬賊們急著朝北邊趕,也不知道要去幹什麼事情?好像還不是一夥的,前前後後已經過去了四、五波!」
「好說,好說!」大黃牙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一條腿已經踏入了鬼門關,兀自大咧咧地嚷嚷,兩隻眼睛朝眾人的行禮和馬匹亂瞄,「是承德老雄吧,我聽說過他的名號。不過你們幾個小子到我家門口做買賣,卻連個招呼都沒跟我們大當家打,是不是太不夠……」
他原本就長了張棺材板面孔,發起怒來,更顯得窮凶極惡。賣窩頭的小販子嚇得連腿都軟了,膝蓋一彎,就跪在了地上,「老客饒命,老客饒命。真的是三七面的窩頭,三分棒子麵兒,另外三分,是,是橡子……」(注4)
「你胡扯!」齊志強雖然不肯相信,手裡的馬鞭終究沒打下去,緊皺著眉頭,繼續喝斥,「少拿小鬼子說事兒,他們再霸道,也不能連飯都不讓你們吃!」
「就,就是最近才剛剛開始的事情!」小販們聽他語氣溫和,膽子便稍微大了些,抬起頭,低聲回應,「大概是七天,不,八天前,有個騎著馬的太君過來下的令。緊跟著,維持會的老總們就挨家挨戶地搜,讓大夥把細糧都交出去換橡子面兒,誰也不準私藏。還說這是支援,支援什麼戰……」
那幾張票子裏面值最小的一張也是五圓,足夠將小販們手中的食物全部包下。所有早起做生意的小販都被彭學文的豪爽嚇到了,紛紛擺手推辭,「老客,老客您這是幹什麼?我們,我們怎麼敢受您的賞賜!」
迅速向左右看了看,他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悲憤補充,「是鎮上的高會長派人,用橡子面兒把白面都給收走了。說是奉了太君的命,節約細糧。誰要是敢再賣白面窩頭,就拉到外邊去打靶!」
「什麼事?」彭學文詫異地拉住戰馬,皺著眉頭詢問。
趕了整整一早晨的路,彭學文的肚子也著實覺得有些空了。跳下戰馬,掏出一把銅板丟到看起來最乾淨的一名小販的籃子里,大聲吩咐「六個窩頭,六個玉米。多的就不用找了!」
「耗子劉,你瞎搗什麼亂!」勒索的話還沒等說完,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斷喝。有名長臉漢子策馬跑了過來,伸手握住了他的胳膊,「臨行之前大當家怎麼吩咐的?這麼快就忘到腦門子後頭去了?!別多事,抓緊時間趕路!」
「他奶奶的!」彭學文低聲怒罵,也不知道是在罵小鬼子,還是偽滿洲國皇帝愛新覺羅溥儀。「他們不讓吃,你們不會偷偷的吃么?都是鄉里鄉親的,難道誰還能昧了良心到城裡去舉報你們!」
聽他提起孩子,眾小販立刻紅了眼睛。又紛紛跪了下去,給好心的老客們磕頭。彭學文心裏非常難受,擺了擺手,跳上坐騎繼續趕路。才走出了三五米遠,賣玉米的小販又大步追了上來,「老客,老客慢走。我有句話想跟您老說!」
「估計要結伴做一筆大買賣吧!」張松齡曾經從趙天龍的嘴裏,聽說過一些有關馬賊行當的內情,皺著眉頭,低聲回應,「估計是有人許了大好處邀請他們過去的,也不知道是去禍害誰?!這群王八蛋,個個都像狼一樣,根本聞不得肉腥氣!聽說發財機會,就會一窩蜂地往上撲!」
「該死!」彭學文越聽越生氣,低聲罵了一句,然後從口袋裡又掏出了幾張偽滿洲國的票子,親手遞給了面前的小販,「拿去跟他們分了吧,剛才是我的人魯莽,嚇到你們了!」
「柿餅子,柿餅子,帶霜的柿餅子!」
策馬進入鎮內,眼前的景象瞬間一變。碧綠的草地消失了,代之的是一大片低矮的土坯房。狹窄的街道兩側,垃圾成堆,污水橫流。飢腸轆轆的貓狗在路面上來回亂竄,逮到個死老鼠的屍體,便要爭搶幾番。打得四下里泥漿飛濺,到處都落滿了黑色的斑點。
「謝大爺賞嘞!」賣玉米小販答應著,掀開籃子上的濕布,用夾子檢出六根玉米,拿草紙裹了,逐個遞到「貴客」們面前。隨即又從賣窩頭的同行那裡替彭學文等人買了六個窩頭,也用草紙包了,恭恭敬敬捧了過去。
「去你媽的三七面兒窩頭,你當老子沒吃過三七面兒么?」齊志強也屬於吃東西比較快的一類,握著個咬了一大口的窩頭,衝著小販子大罵。
「知道了!」張松齡不願聽他啰嗦,點點頭,大聲回應。「下次遇到什麼情況,不要專門擋在我前面。也不要離開戰馬那麼遠!萬一對方的同夥不顧一切衝上來,光用馬踩,就能把你踩成肉餅!」
「三哥,三哥,你,你輕一點兒,鬆手,鬆手,我的胳膊子都快被你卸下來了!」耗子劉被扯得齜牙咧嘴,一邊大聲抗議,一邊不情不願撥轉坐騎,跟隨長臉漢子返回大路。「我只是看他們眼生,所以才上前盤盤根底。三哥,你回頭仔細瞅瞅,你瞅瞅那匹白馬,那可是……」
「就住在維持會的高會長家,多少人,我沒敢數兒。反正是很多!」賣玉米小販又嚇了一跳,以蚊蚋般的聲音快速回應了一句,丟下籃子,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