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盡處》第五卷 狂瀾

第一章 誓言(17)

第五卷 狂瀾

第一章 誓言(17)

「哪用得著啊,您老一定能親眼看到小鬼子投降的那一天!」張松齡心裡頭像針刺一樣疼,臉上卻裝出一幅天真的笑容。「到時候您就領著大夥在這裏舉行公祭,用小鬼子的投降書,告慰老呂他們的在天之靈!」
「其實我自己也沒讀懂!」看到張松齡滿臉惶恐的模樣,老人突然笑得像個孩子一樣調皮,「我文化水平低,甚至連資本論第一卷裡邊很多詞是什麼意思,到現在都沒整明白!」
張松齡是個聰明人,又非常虛心好學。趙天龍的領悟力雖然比張松齡稍差了一些,但是卻比前者更捨得下辛苦。兩兄弟邊學邊干,不懂就問,在一中隊長老鄭、炊事班長老馮等游擊隊骨幹的全力協助下,進步非常神速。特別是前者,才接手各自的工作半個多月,就已經完全進入了角色。幾乎每一項日常工作都處理的井井有條,幾乎每一道行政命令都頒布的有模有樣,讓人不刻意去想,幾乎覺察不到他加入游擊隊才一年多,更注意不到他的真實年齡。
「別說喪氣話,我還等著跟您老一道躍馬東京呢?!」張松齡卻不肯放棄,繼續大聲給老人加油鼓勁。
在老疤瘌的全力施救之下,紅鬍子在第二天中午時分終於恢復了清醒。老人家不顧眾人勸阻,立刻從病床上爬起來,讓張松齡攙扶著自己出去巡視營地。待發現所有一切都在正常運轉,游擊隊的軍心也還算穩定之後,才終於長長地吐了口氣,蹣跚著回到卧室里繼續休息!
隨後的日子里,老人家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營地和隊伍的恢復建設當中,動作如同年輕人一樣矯健,思維的敏捷程度,也絲毫不遜於張松齡等後生晚輩。但是大夥卻都清晰地看到,老人家的身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枯萎。陪著獨立營將士做的那場周旋,耗空了老人體內最後一點力量。接下來的任何消耗,都是以燃燒生命作為代價。然而大夥卻誰都無法成功地勸說老人家停下來休息,與以往從諫如流不同,此刻的紅鬍子根本聽不進任何勸告。他彷彿已經預料到自己留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所以不敢浪費每一分鐘。他要把黑石游擊隊收拾得齊齊整整,然後才將它放心地交給自己的繼任者!他寧願把自己燒成灰,也不肯給後人留下半點兒麻煩!
「這種事情可不會由著他們國民黨一家說得算!」張松齡在老二十六路時,已經受夠了國民政府高層的無能,聽了紅鬍子的話,忍不住義憤填膺。
在自己親手挑選的繼任者面前,紅鬍子的精神格外放鬆。思維的跳躍性也愈發劇烈,往往一個話題剛剛開始,就突然跳到另外一個話題。有的話題張松齡根本不太了解,甚至跟他沒任何關係。但老人也毫無察覺地說了起來,並且往往一開了頭,思維就不知道跑到了什麼地方。
「那個亭子是老呂帶人搭的,他嫌夏天時在屋子裡開會太悶,不能敞開了抽旱煙,就特意在外邊搭了個亭子。你看那柱子,還有椽子,連接處沒用一顆鐵釘。這是傳統木匠手藝,跟斯琴家王府主樓一模一樣。修好之後,能挺立上百年……」
「您一定能堅持到!」張松齡看著紅鬍子的眼睛,大聲強調,「疤瘌叔已經說了,他有辦法讓您恢復得比當年還結實。他老人家的醫術水平您也清楚,連肚子上中了槍的人,他都能從閻王爺那裡給搶回來!」
張松齡從紅鬍子的警衛員口裡得知了老人的最新情況,當工作不太忙的時候,也會盡量抽空著老人四下走走。一老一少像自家人般相跟著在雪地里踱步,腳印踩遍了營地內每一個角落。
「不可能!」紅鬍子的笑容慢慢收起,臉上隱隱湧現幾分無奈,「即便打贏了,也不可能!上頭……」他指指頭頂的天空,繼續輕輕搖頭,「總有那麼一批人,對自己人嚴苛,對外國人寬容。你看著吧,到時候最大的可能是,小鬼子只要肯認個錯,就什麼都不想計較了!」
看到此景,紅鬍子非常欣慰。當二人工作之時,便不再繼續于旁邊手把手地教導。而是到了晚上聽取彙報時發現了問題,才給予後者必要的點撥。當手頭搶不到任何事情可做時,老人家就杵著一根拐杖,在營前營后四處轉悠。看到某個記憶深刻的地方就停下來,這敲敲,那摸摸,好像能從石頭上的積雪中,找到自己當年的忙碌過的身影。
「躍馬東京?!」老人的臉上瞬間明亮了起來,彷彿被風吹紅的炭火,「這不可能!」一邊搖頭,他一邊大笑,「咱們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就是死了,也得從棺材里笑出聲來!」
至於機槍手大周最後如何走出心理陰影的,紅鬍子沒說,隊伍中也沒有其他人知曉。隨著營地規模的不斷擴大,當年的山洞失去了扼守要害和藏身的雙重作用,蛻化成了游擊隊的儲物窖,裡邊的空間非常龐大,如果堆滿糧食和蔬菜的話,足足夠上百個人吃十年!只可惜游擊隊從來沒能收集到足夠的糧草輜重,將整個儲物窖填滿。
「那是大周跟我剛剛進山時,開鑿的第一處暗堡。他當年是個屬耗子的,膽子特別小,沒事最喜歡在地上挖洞。總覺得把身體縮進山洞里,才最安全。」懷舊懷到激動處,紅鬍子就喜歡自言自語,也不管旁邊有沒有人在聽。這時候,他和山下村子里其他已經到了垂暮之年的老人沒任何差別。偶爾還會顛三倒四,令聽者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時空錯亂的感覺,「我跟他說,有本事你就把整座山都挖成空的,否則難免有一天被小鬼子堵在山洞里瓮中捉鱉。他就給當了真,到處去淘弄炸藥……」
「哪天你們把小鬼子趕走了,一定記得到我墳頭燒張紙告訴我一聲!」有一次經過營后老呂等烈士的衣冠冢,紅鬍子突然正色請求。
「我盡量吧!」彷彿哄孩子一般,紅鬍子笑著回應。他不想在這個沒意義的話題上浪費太多時間,趁著自己今天頭腦清醒,他跟張松齡一道處理更重要的事情。
「那邊的樹,是栓子帶人種的。他說砍樹容易,種樹難。咱們游擊隊得給後人留點兒家底……」偷偷轉過頭,趁著警衛員不注意的時候,老人迅速擦乾了眼角。當理智突然恢復,他就又立刻變成了那個泰山崩于面前都不變色的紅鬍子,舉手投足間,都令周圍的人感到安靜平和。
幾度苦勸無果之後,張松齡和趙天龍等人只好振作精神,搶在紅鬍子親自動手之前先把工作完成,以便讓老人家少操一些心。但是紅鬍子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卻不肯馬上離開。而是站在旁邊,安安靜靜地看著張松齡等人忙前忙后。等年輕人們把手頭上的事情處理完畢,才將他們拉到一邊,耐心地指出哪些地方里處理得不符合八路軍的規矩,哪些地方處理得還有完善的空間。手把手教導他們改正每一個錯誤,彌補不足。並且將自己多年來積累的隊伍管理與群眾工作經驗,毫無保留地填進年輕人腦子裡,也不管後者能不能記住,記住之後究竟能領悟多少!
「我恐怕已經堅持不到那一天了!」紅鬍子看了張松齡一眼,非常平靜地搖頭。「我自己是個什麼情況,其實我心裡頭很清楚!之所以賴著不肯閉眼,就是想看看小鬼子是個什麼下場!」
已故的副大隊長呂風是個木匠出身,平素最喜歡打東西。當年游擊隊經濟情況窘迫時,硬是靠著一身精湛木匠手藝養活了大半支隊伍。方圓百十里內生活的牧民和漢民,也都喜歡拿著糧食和牲口來找老呂以物易物。一則老呂用傳統手藝打出來的東西確實美觀耐用,二來老呂做生意的水平也實在太差了點。一套結婚時用的榆木箱櫃,往往只換兩頭羊。同樣的價錢,去黑石城裡連四把新椅子都換不到。
「沒有!」張松齡立刻慚愧了起來,紅著臉,低聲承認。眼前這位老人家對他期待很深,但是他因為理解力有限,實在無法達到老人的要求。
而這些年來曾經跟他並肩忙碌過的戰友們,卻往往都已經不在了,那些深藏於記憶中的面孔,也被時間洗得越來越模糊。
「怎麼不可能!」感覺到老人精神上的變化,張松齡繼續在同一個話題上努力,「興他小鬼子在中國燒殺搶掠,就不行咱爺們到東京去騎一回馬?!」
「呵呵……」紅鬍子又是輕輕一笑,也不跟張松齡爭辯。四下看了看,把話頭轉向另外一個主題,「我給你的縮略版資本論和共產主義者宣言,你現在讀懂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