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盡處》第五卷 狂瀾

第二章 橫流(6)

第五卷 狂瀾

第二章 橫流(6)

只有把水徹底攪渾了,自己才能從中獲利。只有把水徹底攪渾了,自己今晚的行為,才徹底不會受到追究。在白鬍子匪幫裡頭混了這麼多年,尤拉心中有無數先例可供參考。趁著所有人都被他喊得一愣神的功夫,尤拉繼續發出聲嘶力竭地咆哮。「我們不承認你這個大隊長!你才多大年紀,連鬍子都沒長齊呢,憑什麼指揮我們這些人?我現在說大夥在游擊隊看不到希望,就是因為你做了大隊長。我們不服!我們需要重新選舉,選舉一個新的大隊長出來!」
「憑我是游擊隊的代理大隊長!」張松齡實在沒興趣再陪著對方繞彎子了,皺了下眉頭,大聲回應,「別用這些廢話耽擱時間!沒用!外邊沒有人接應你,即便有,天這麼黑,他也沒本事殺上山來!還是趕緊說出你的條件吧,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都給我閉嘴!」尤拉氣得狠狠砸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黨羽一手榴彈,大聲咆哮,「他讓咱們走,咱們就走?他憑什麼?咱們給游擊隊賣了一年的命,他拿出幾袋子糧食就把咱們遣散了?!憑什麼?!國際營又不是他的,他有什麼資格打發咱們離開?!」
「對,我們可以發誓不招惹游擊隊,但你過後也不能追殺我們!」
形勢瞬間完全倒向了張松齡這邊,有一個中隊的戰鬥骨幹在,足以鎮住局面。況且連老鄭自己都不願意跟張松齡競爭,尤拉的挑撥還能有什麼收穫?!
這群白俄人已經流浪太久了,二十余年來,眼睜睜地看著當初一起逃離故國的同伴一個接一個老去,眼睜睜地看著當年蹣跚學步的孩子一個個長成少年,卻和自己一樣四處漂泊,靈魂之中對安寧的渴望已經無法遏制。這個時候,突然有人主動發出邀請,承諾給他們一個家,一間可以安安靜靜養老,安安靜靜延續血脈的屋子,他們怎麼可能不怦然心動?
「從此以後,大夥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
「你這個代理大隊長,我們不承認!」尤拉費了這麼半天勁兒,終於把話頭引到了自己需要的位置,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大叫。在他看來,今晚的事情註定已經無法善了。與其拿著張松齡施捨的糧食和彈藥灰溜溜地被趕下山去,倒不如全力拚一拼,利用大隊長王鬍子新喪,整個游擊隊軍心未穩的機會,把水徹底攪渾。
「站住,再不站住。我真的扔手榴彈了,真的扔了!把大夥都炸死,地獄裡頭也好有個伴兒!」接連叫了十幾個人名,卻沒得到任何回應。尤拉營副知道大勢已去,咬了咬牙,哆哆嗦嗦去拉手榴彈弦。
「我們要五十,不每人一百發子彈!每人兩匹馬,外加三個月的口糧!」
但是他卻絕對不肯輕易放棄好不容易才獲得的翻盤機會,將臉孔側到一邊,繼續大聲說道:「那你自己又符合哪一條?你到底比別人強在什麼地方,讓紅鬍子那麼照顧你!」
「不是沒有考慮,而是你尤拉的意見,沒有資格被劃在考慮範圍之內!」張松齡憤怒至極,頭腦反而迅速恢復了冷靜。上前半步,居高臨下看著尤拉的眼睛,用儘可能大的聲音強調。「想要自己的意見被考慮,得滿足兩個條件。第一,實實在在為游擊隊立過功,能夠成為游擊隊的骨幹。第二,必須沒有私心,肚子里沒光顧著自己的私利謀划。而你尤拉,能符合其中哪一條?」
沒想到,自己為了保全列昂一再遷就對方,居然遷就出這麼一個結果。張松齡被氣得臉色發黑,緊握成拳的手指慢慢發白。年紀輕輕,資歷淺,威望亦不足以服眾,這是他目前執掌游擊隊的三個致命短板。有紅鬍子在背後撐腰的時候,由三個短板所帶來的麻煩還不算明顯。如今紅鬍子不在了,問題就一點點浮出水面來了。
「我,我和你比馬刀!」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尤拉營副大聲回應。一雙三角形的眼睛裡頭,充滿了惡毒!
周圍的白俄士兵們長長出了口氣,搖著頭開始在營門口整隊。在門口附近目睹了今晚全部事態發展過程的游擊隊員們,則冷笑著看向尤拉,看這廝把事情鬧到如此不可收拾的一步,今晚到底該怎麼收場。
張松齡倒是不介意對方出爾反爾,安安靜靜地冷眼旁觀,待尤拉營副先和其他人統一了口徑,然後才笑了笑,低聲說道:「國際營的確不是我的,但同樣也不是你尤拉的。你最好別再拿國際營說事兒,我不可能答應你帶更多的人走!」
「我們也支持張松齡同志來做游擊隊的領頭人!」黑暗中,緊跟著又傳來一個渾厚的男中音。被先前張松齡留在山頂營地維持秩序的一中隊副老侯也到了,身邊還帶著三十幾名武裝整齊的戰鬥骨幹。
周圍的白俄士兵都被機槍聲鎮住了,一個回過頭來,瞅著幾個當事者,滿臉迷茫。尤拉營副心中暗喜,臉上立刻裝出一幅悲憤莫名狀,「你就是拿機槍掃了我,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張胖子當大隊長,沒考慮過我們國際營的意見。我們不服,就是不服!」
「我……」尤拉雖然臉皮足夠厚,也被問得遲疑了起來。目光閃爍著,死活不願與張松齡的目光想接。
「嗯!那就你自己談吧!」眾黨羽們無可奈何地答應,手中拉緊另外一端拴在列昂腰間的繩索,意興闌珊。
「全體幹部?那我算不算幹部?我當時怎麼不在場?」毒蛇尤拉立刻抓住老鄭話語里的漏洞,一口咬了上去。「紅鬍子既然說過,拿我們國際營當自己人看。為什麼選大隊長時,我這個營副連列席旁聽的資格都沒有?弟兄們,你們聽聽,你們想想,游擊隊真的拿咱們當了自己人么?!」
尤拉營副敏銳地察覺到了來自四周的敵意,全身上下的汗毛都乍了起來,像頭髮了瘋的野狗般繼續咆哮,「我不服,就是不服。除了你們兩個,還有馬隊副、楊隊副,還有趙天龍!他們幾個,誰不比張胖子強?!」
「行了!」張松齡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走了回來,隔著老遠,冷笑著向他擺手,「你就別演戲了,天這麼冷了,演得再賣力氣也沒幾個人看!說罷,你到底想幹什麼?需要我答應什麼條件,才能把列昂營長放開。別勉強拉扯別人壯聲勢了,那樣沒用!就咱們倆,面對面地談。記得別提那些根本不現實的條件,你自己聰明,別人也不是傻子!」
「你想留,恐怕也不那麼容易!!」張松齡先是微微一愣,然後笑著搖頭。「你據說也當過軍人,知道軍紀對一支隊伍的重要性……」
「你,你給我閉嘴!」老鄭沒想到自己憤怒之下說出的話,居然成了對方眼裡送上門的把柄,氣得端起輕機槍,朝著天空狠狠掃了一梭子,「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這不可能!」張松齡想都不想,斷然拒絕。「想走,可以。但只限於你和你身邊這幾個人!只要你把列昂放開,我保證不追究今晚的事情,並且讓你們帶著各自的槍支和馬匹下山。如果你們肯發誓今後不去給小鬼子當狗的話,子彈可乾糧,我也可以酌情考慮給你們提供一些!」
眾黨羽被罵得暈頭轉向,愣愣地看著尤拉營副,誰也不知道此人心中的欲壑到底有多深。後者則是滿臉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瞪圓了眼睛,再度重申:「一群蠢豬!蠢得無可救藥的蠢豬!你們幾個只管看好列昂!我跟他談!我沒讓你們說話,你們誰也不準再多嘴!」
尤拉營副也的確在這樣做,從人群剛剛重新恢復移動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聲嘶力竭地點將,「鮑爾沙克,站住,你忘了昨天晚上自己說過的話了?!阿廖沙,你這蠢貨,游擊隊子彈都得從日本人手裡買,怎麼可能打得過關東軍?維克多,你給我站住。你忘了你哥哥是死在誰手裡么?!彼得,彼得,我的好兄弟,你……」
這下,營地門口的游擊隊員們無法再保持冷靜了,紛紛站出來,大聲斥責尤拉居心叵測。無意中被推上風尖浪口的一中隊老鄭,則被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用機槍指著尤拉,哆嗦著呵斥,「你,你該死!張隊長是紅隊親自提名的接班人,也,也得到了全體幹部的一致通過。你,你把國際營攪得一片大亂還,還嫌不夠。居,居然還想讓整個游擊大隊都亂,亂起來!」
「弟兄們,你們再聽我說一句話。這個胖子,不配做游擊隊的大隊長。即便你們大夥都準備跟著游擊隊干,也得選一個更有本事的人來帶頭!否則,你們早晚有後悔的那一天!」見張松齡第一次被自己氣得變了臉色,尤拉營副愈發得意。張開嘴巴,猩紅色舌頭內外翻卷,「我提議,讓鄭隊長來當大隊長。他年齡大,經驗豐富,資格也足夠。由他來當隊長,我心服口服!」
沒有人回應他,凡是被叫到名字的都盡量低下頭,加快腳步縮進大隊,以免被周圍的人猜到尤拉營副點的是自己。反正鮑爾沙克、阿廖沙、維克多和彼得都是像張三、李四一樣最普通的名字,重複的概率高得驚人,只要自己不主動往外跳,誰也無法對號入座。
「我,我不是為了自己!」尤拉營副拉在引火弦上的手指立刻鬆開了,氣急敗壞地強調。他還想再度聲明自己今晚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給弟兄們找一條活路,然而看到走得越來越快的人群,這句到處都是破綻的謊話便再也說不出口。想了想,又梗著脖子補充,「我不想跟著游擊隊幹了,就這麼簡單!跟著游擊隊乾沒什麼希望,我們要帶著全體國際營的弟兄離開這裏,帶著他們闖出一條活路來!」
沒等尤拉營副說話,他的幾個死黨已經跳了起來,大聲跟張松齡漫天要價。對他們來說,今晚的事情發展到了如此地步,能平安離開,已經是最大的心愿。實在不敢要求更高,以免激怒了張胖子,最後什麼也撈不到。
在漫漫長夜中,哪怕是眼前出現一點螢火蟲的微光,也會令人心中感到溫暖。
「誰說我要走,如果大夥都不走,我也不走了!」尤拉很恨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大聲說道。
當即,有幾名年紀在五十歲上下的白俄老兵果斷邁動腳步,頭也不回地向宿營地門外走去。他們的舉動立刻起到了示範效應,一些原本心存觀望之態的年青士兵,也亂鬨哄地再度邁動雙腿,向潮水般向營地大門涌。先前被推出來當槍使喚的絡腮鬍子等人見狀,互相看了看,也偷偷地跟在了人流之後。誰也不肯再回頭朝尤拉營副那邊多看一眼,唯恐被對方盯上,再度被騙著去當替他吸引火力!
「你說不準留就不留,憑什麼啊?老子是國際營的副營長!老子走不走,不由你來說得算!」尤拉故意將聲音陡然提高,試圖吸引正在離開的人群回頭。
「我……」尤拉營副下意識地向後退,身體卻頂在了牆上,無路可退。看著周圍充滿敵意的目光,又看看身邊已經被嚇得渾身哆嗦,隨時都有可能倒戈的同夥,突然把心一橫,大聲回應,「我跟你決鬥,如果我輸了,隨你處置。如果我贏了,你就主動讓賢!」
「好!」張松齡毫不猶豫地答應。「放開列昂,步槍、手槍,我任你挑。這麼多雙眼睛看著,你不必擔心我會反悔!」
「夠了!」張松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厲聲打斷,「不要再胡攪蠻纏了,你就是把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拉出來,大夥也會跟老鄭做一樣的選擇。至於你自己,說吧,到底怎樣你才肯放開列昂?別再試圖挑戰我的耐心,越這樣鬧下去,你們幾個越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這些天來,究竟是什麼原因令自己的工作越來越困難,張松齡不是一點兒也沒想到。只是他不願意將問題過早地擺在明面上,以免影響游擊隊的內部團結。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通過時間的推移,一點點來證明自己,證明紅鬍子的選擇沒有錯。讓懷疑者心服口服。誰料,尤拉營副的突然嚷嚷了一嗓子,就令他一個月來的所有努力付諸東流。
「張隊長到底立過多少功,長著眼睛的人都能看得見!」一中隊長老鄭也終於緩了口氣來,放下輕機槍,主動替張松齡分擔壓力。「另外……」四下看了看,他挺直胸口,將聲音拔到最高,「張松齡當大隊長,我老鄭心服口服!不需要你來替我出頭!」
更關鍵是,在張松齡做出承諾之前,紅鬍子已經給了他們足夠的優待。已經用事實充分地證明了,游擊隊言而有信。兩者效果如今疊加在一起,他們又怎麼可能再繼續陪著尤拉朝早已證明了的絕路上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