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第四卷 德充符

第070回 列殺陣刀鋒如雪,漫野川胡騎撲厥

第四卷 德充符

第070回 列殺陣刀鋒如雪,漫野川胡騎撲厥

突厥騎兵衝下河谷,天空突然傳來連成片的嗡嗡之聲,抬頭看去,下雨了——箭雨!唐兵並沒有在運動戰中對射,而是按照多兵種操演的戰術,距敵一百六十步,後排弩軍齊射。強弩的射程比弓箭遠了近一倍,但射出一箭後上弦較慢,連續射速有限,因此需要事先準備好,看旗語下令發動齊射。
人們談到作戰,都說士氣很重要,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士氣究竟是什麼?尤其在冷兵器時代,它直接決定了一支軍隊的戰鬥力。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曾經有一個經常被流氓欺負的瘦弱小販,有一天終於忍無可忍,揮舞著一把菜刀把十幾個地痞趕出了好幾條街,接連砍倒了七、八個拿匕首的壯小伙,這種爆發也可以形容為一種士氣。在戰場上,士氣就是一種捨生忘死,激發出全部潛能的精神力量,它有很強的感染力,類似一種群體無意識的催眠。在某種氣氛下,哪怕一個平時膽小如鼠的人,也可能會變得殺人不眨眼。成功的將領都很善於調動屬下的士氣,大戰前的心理戰也非常重要,臨陣斬殺突厥姦細,梅孝朗一箭之威,鐵騎沖陣震動天地的氣勢,也引爆了唐軍漫天的殺意。
知焰的身形最快,比兩翼衝出的鐵甲騎兵要快多了,連弓箭手都來不及張弓她就已經到了梅振衣所在的上空。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梅振衣沒死,跌坐在一片煙塵狼藉之中。
自己的父親果然是文武雙全,就看這射來的一箭,內家勁力已達巔峰,帶著尖銳的破空哨音有一種無堅不摧的氣勢,功夫絕不在梅毅之下。只可惜這一箭射向的竟是自己。
梅振衣並沒有死。他的護身法術被破了,身下的這輛車也碎了,全身如遭雷擊,所有的法力已在剛才那一瞬間耗盡,跌坐在塵埃中一絲力氣都沒有了,連手都抬不起來。就差一點點他就沒命了!假如是一個月前剛剛被左遊仙擄走的他,以那時的修為就算帶著護腕,也絕對活不下來。
再看左遊仙,已經化成三頭六臂,一手持昆吾劍,劍芒四射抵住穿雲梭;一手持混元幡,掃向點金筆發出的如幔金光;一手持子午盤;變幻陰陽打亂積淵祭出的黑白二氣,以一敵三竟然絲毫不落下風。
戰鬥在戰陣的最中心和兩翼最邊緣率先打響。突厥騎兵立刻催動戰馬也發起了衝鋒,如潮水一般涌下河谷,揮舞彎刀向唐軍撲去。
說時遲那時快,這一箭呼嘯而來正射在梅振衣的護腕上,感覺到的衝擊力不是來自手腕,而是來自周邊全身上下,因為護腕的妙用,這一箭的勁力是四處爆發的。就聽一聲巨大的震響,像兩輛賓士中的鐵甲戰車相撞。一股煙塵四射帶著碎裂的木屑與橫飛的血肉。
唐軍的人數多於突厥,但騎兵也只有八萬人,從整體士兵的騎術來看,不如從小就在馬背上長大的突厥勇士。這一次梅孝朗特地挑選了一萬六千名精銳騎士,編成左右兩隊,裝備成重騎軍。這些騎士人人手持長槊身披重鎧,連馬匹的正面都包著能檔流矢的軟甲,這種重騎的速度不如輕騎軍快,但是對戰陣的衝擊力是無以倫比的。
騎兵做戰,最大的優勢就在於速度和衝擊力,假如失去了速度和衝擊空間,騎兵的優勢也就失去了一大半。騎兵還有一個劣勢,就是只能向前,在馬上是無法轉身做戰的,衝破敵陣后,可以繞圈再來回絞殺起到最大的戰果。如果沖不破敵陣,失去了速度,又被壓縮在一個擁擠的空間內,對騎兵來說是非常危險的處境。突厥騎兵目前就面臨這種處境。
他落在在血肉、碎木、塵土四射的最中心,絕大多數人察覺不到梅振衣跌落未死,哪能想到在這個場景下還能留下活人呢?本來靜悄悄的大唐戰陣發出一聲轟鳴。為主帥的這一箭之威喝彩,幾十萬人一齊大喝,天邊湧來的滾雷,連大地都似在顫抖。
一百步,弓手齊射!一般弓箭手能夠射穿皮甲的有效射程大約是六十步。百步內張弦射出,到對方衝鋒迎上,正好是六十步左右距離,突厥軍人仰馬翻倒了一片。在這麼緊張的氣氛下還能計算的如此精準,號令下達的如此沉穩,士兵一絲不差的齊射完成,要經過長期的操演。裴行儉治軍之嚴是有名的,梅孝朗也受其餘蔭。
緊接著,大地真的顫抖了。梅孝朗一箭之威不僅射碎了一輛車,而且也射動了幾十萬大軍。這也是一個信號,王方翼在陣中將大旗一揮,無數面戰鼓擂響,唐軍在這一刻突然發起了衝鋒。唐軍的布陣像剪刀口一樣張開,此刻中軍未動,衝擊從兩翼發起,各有一列鐵甲重騎奔騰而出,插向突厥契型陣式的兩肋。
銀灰色的箭簇閃著鋒利的寒光,箭桿的前端三分之一是金黃色的,後面三分之二是火紅色的,尾端是黑色的雁翎翅。它輕鬆就穿透了環繞在梅振衣周身那無形的繭狀鎧甲。奇異的是,一進入這個範圍,箭沒有減速,但箭身上的凝聚的勁力迅速蕩漾而開,衝擊向他周身三尺的之外。這便是袖裡乾坤腕的護身妙用,左遊仙演示了一次,並且告訴梅振衣如果他學不會,也就沒命去想別的了。
左右兩翼重騎隨著梅孝朗這一箭射出而衝出,就在同一時間推車剛剛碎裂,就聽對面一聲女子的驚呼,有一個妙曼的紅色身影衝天飛來,竟然是流落人間好久不見的知焰仙子。在她身後,緊跟著飛起另一名紗裙女子,正是世間妙法門的掌門鳴琴。
弩兵發出兩輪齊射,弓箭手射出了六箭,河灘之上落箭如雨,密密麻麻到處插滿了箭桿和倒下的人馬,突厥付出數千騎的代價終於衝到了對岸。這是一段上坡,受到箭雨以及前方倒下人馬的阻檔,衝鋒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很難用語言描述這麼一大片戰場,假如有人從高空向下俯視也許能看得更清楚。唐軍呈剪刀口形的陣式排開,鐵甲重騎插入突厥人的兩翼,並不能取得決定性的戰果,但卻成功的壓縮了戰場空間。
梅振衣在哪裡?梅振衣就在左遊仙下方,一臉木然地坐在地上,周圍是天昏地暗,方圓一丈之外連一塊碎石頭都找不著,一切都化為齏粉。而他竟然安然無恙,打鬥中的四名飛天高手都非常小心,法力的餘波都遠在梅振衣的一丈開外。
唐軍的刀陣左右兩面斜對著向里壓,兩翼是鐵甲重騎的包夾,突厥軍隊也是朝左右兩個方向,向外發起反衝鋒,戰場的最核心恰恰形成了一個真空地帶。而此時在這個真空地帶上也是打得混天黑地飛沙走石,一群修行人以及薩滿巫師在鬥法。
知焰怎麼會出現在這裏?自從與梅振衣告別之後,她在人間遊盪,後來還是去了妙法門看看,鳴琴掌門自然率眾弟子恭敬接待。那鳴琴的修為本就不低。得到飛雲秘籍之後又有知焰這種高手指點,境界有所突破更上一層,如今也有飛天之能。這一次到王方翼軍中助陣,不僅帶上了七名晚輩弟子,知焰也跟著來了。
在旁觀者的眼中,梅孝朗這一箭之威,不僅射殺了冒認他兒子的奸徒,竟然也射碎了這一輛推車,聲勢無比驚人!
此時就聽見一聲長嘯,左遊仙寬袍大袖飛天而起,在空中迎住了知焰。同時骨篤祿發出連聲奇異的怪叫,揮舞白骨法杖也衝天而起迎了過去。七名妙法門弟子與十二名東華派弟子,各持法器騰空而來,圍在車邊的一群薩滿巫師咿呀怪叫著迎住,一瞬間戰陣最前端法寶橫飛光華四射,已經鬥成一團。
距敵二十步,弓手撤弓加入戰鋒隊,一片震天的鼓響,隨即十幾萬人齊聲大喝,就見刷地一下,唐軍陣中突然伸出了一片整齊的獠牙,原來是所有的人一齊拔出了刀。這刀按唐代的度量衡有五尺長,筆直的刀身,刀尖是斜的,刀背兩側都開有血槽,刀柄很長,揮刀時可以貼到肘部,精鋼反覆鍛造,並用包模技術局部淬火,韌性和鋒利程度都極佳。
唯一能夠救梅振衣的就是他自己,弓箭射來時,梅振衣不由自主以御器之法將那雙護腕與身心連為一體,運轉周身法力。在這一瞬間,能感覺到周圍三尺以內空氣中所有的能量波動都停滯下來,彷彿一切都接近於凝固,他就似披上了一件無形的厚繭狀鎧甲。綁在身上的牛筋斷了,梅振衣雙腕交疊擋在胸前。
兩列重騎排成整齊的箭頭形,左右包夾插進突厥軍陣的兩翼,撞了個人仰馬翻,刀槍碰撞與震耳的喊殺聲隨即響起,戰鬥就是這樣突然打響了。左面王方翼領著親兵揮舞長槊衝殺在最前,右翼重騎最前端是梅孝朗的親衛首領梅剛,而梅毅此刻也手持長槊緊跟在梅剛馬後。梅毅的神情有些猙獰,眼珠子瞪圓了只盯著前方的突厥騎士,緊咬牙關不去看梅振衣所在的中央方向。
突厥騎兵的反衝鋒在河谷中受到了密集箭雨的阻檔,衝上高地時速度已經慢了下來,這時唐兵的刀鋒陣向下推進。突厥騎兵沒有在第一時間沖開刀牆,唐軍左右兩堵刀牆斜對著壓了下來。戰場空間越來越小。突厥戰馬展不開衝鋒,在河谷中擁擠成一堆。而刀鋒陣的後面,弩手上弦,仍在按號令整齊的發出箭雨。
唐軍的每一名戰士都毫無懼色,目不斜視只看前方,隨著戰鼓聲整齊地向前推進,甚至揮刀劈刺的動作都帶著整齊的節奏。哪怕被對方的兵器刺中了身體,也一樣的揮刀向前刺殺保持著陣形不亂。有人倒下了,後排士兵立刻補上,這堵刀牆始終毫無縫隙,以不可阻檔的氣勢壓了過來。
弓箭與子彈不一樣,正面射來是可以看見的,訓練有素的士兵有很大概率能格擋或躲閃。但是裹挾在大軍中,面對覆蓋性的射擊,中不中箭只能看運氣了。強弩齊射,突厥騎兵倒下了一大片,其餘的騎士仍然怪叫著向前衝鋒。
刀光如雪,刀陣像一堵速度不快但又不可阻擋的海嘯卷過,鋒芒所向別說是人,連戰馬都沒有活的。這種陣式的可怕或者說殘忍之處,就是推過之處沒有活口,有人想投降都來不及。通谷河灘被鮮血浸滿,唐軍已經過了河,左右斜對擠壓向突厥軍陣的中央。
梅振衣能活下來嗎?
冷兵器時代的絕唱——大唐陌刀!在世界冷兵器戰爭史上,這種刀大規模的裝備戰陣成為制式武器,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刀光如浪如雪,就像一堵刺眼的無邊刀牆,唐軍動了,不是衝鋒,而是隨著戰鼓聲整齊的向前推進,每一步落下都有山搖地動之感。
知焰、積淵、積潭三個人飛在空中圍住了左遊仙。積淵祭兩儀鉤,空中黑白二氣盤旋呈現涌動的太極圖案;積潭揮舞點金筆,一片星星點點的金光如雲如幔;知焰在三人中修為最高,無形之器穿雲梭出手時還帶著動人心魄的殺伐琴音。
梅振衣曾經無數次設想與父親見面的場景,會在什麼情況下,第一句話該說什麼,他能很自然的叫出父親兩個字嗎?當這一刻真的到來,他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嗓子眼就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眼眶也是濕潤的。而梅孝朗也根本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彷彿不想聽見對面這個孩子喊出父親這兩個字來。
梅振衣的眼力,比一般人要好得多,對面那人他看得清清楚楚,雖然有生以來只是第一隻見面,但是一眼就能認出來,不會是別人,就是自己的「父親」梅孝朗。南魯公年近四十,騎在馬上腰桿挺得筆直,相貌堂堂,威嚴中還有幾分儒雅,正是自己想像中父親的形像。
梅振衣當然不想死,他希望父親能救他,但他也不怕死,如果父親救不了他也不會怨恨。在穿越前看見的電影中,就有英雄就義時高呼「向我開炮」的場景,可是梅振衣連這種機會都沒有,梅孝朗在陣前大罵「無恥匪類」,一箭就射了過來。
實際上這種效果是箭上的勁力與梅振衣的護身之法共同導致的。這一箭破了梅振衣的護身法術,強勁無比的勁力擊碎了梅振衣周身三尺內無形的鎧甲,產生的衝擊波將這輛木質推車打的粉碎。那橫飛的血肉並非來自梅振衣,而是站在梅振衣身後那位拿刀的大漢,剛才還威風凜凜的彪形大漢一瞬間連全屍都沒留下。
知焰在陣前看見了梅振衣。然而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梅孝朗已經一箭射過去了,梅振衣中箭之後她才飛身而出。知焰與鳴琴飛出戰陣,唐軍的另一側也嗖嗖嗖飛出三條穿著道袍的身影,正是東華派掌門積淵與護法積海、積潭。
這一箭來得太快,太凌厲,太出人意料,推車兩邊的薩滿巫師舉起骨杖還沒來得及施法,箭已經射到了。能有反應也能有本事擋住這一箭的,只有站在推車后不遠的左遊仙,他看著梅孝朗在冷笑,箭射來的時候他看向梅振衣的眼神又有些擔憂,但並沒有打算出手。
想當年吳王杜伏威在江淮軍中善用刀陣,今日梅孝朗也用刀陣,規模和威力要比當初的江淮軍強大多了。一堵鋒利的刀牆迎上了沖在最前面的突厥騎兵,慘叫聲、馬嘶聲、金碰撞聲、利器切入骨肉的摩擦聲在每一個人的耳邊響起。
在戰爭史上的各種戰例中,步兵陣對抗大股騎兵的衝擊,往往處於絕對的劣勢,但也有例外的時候,比如唐代的很多戰役,也包括這一場大戰。突厥騎兵往往是在百步以內騎馬射箭,三十步內收弓拔刀,衝擊力非常驚人。但唐軍戰陣前的士兵各各站得筆直面不改色,似乎就像沒有看見這些氣勢洶洶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