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第八卷 談風月

第147回 天國凈土皆化轉,譏妄合修閉口禪

第八卷 談風月

第147回 天國凈土皆化轉,譏妄合修閉口禪

「朋友?您是來見仙童清風的嗎?」梅振衣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發現隨先生對面的位置早已放好了一副筷子與杯碟,還有一壺老春黃,看來他真是在等人。
梅振衣哂笑著喝了一杯酒:「你是善意還是惡意,居然還要我來決定?這些就不扯了。你送我的那面鏡子,是不是從仙界凌霄寶殿偷來的照妖鏡啊?這麼個燙手的東西給我,能說是好事嗎?」
隨先生見梅振衣並不想和他深談,也就不再多言,與梅振衣一起舉杯喝酒,一邊喝一邊閑聊道:「你剛才那一鞭,已經耗盡法力,此時再喝酒,會醉的。」
是誰開闢的仙界,這一片仙界就等同存於他的靈台之中,可以自如往返,只有一條限制,那就是出入人間要經歷天刑。眾仙人在這個仙界當中,一切當然都被他所知,在此基礎上眾仙家各自開闢的洞府,等於靈台相連相容。仙界之主擁有的神通類似於世俗中的一種權威吧,他可以下法旨定仙界之序。
梅振衣抬起頭道:「萬家酒店的房梁。」
隨先生:「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武后要在這裏建座寺院本不算什麼大事,可是智詵禪師偏偏要那樣去建,你見過那種寺院嗎?」
這赫然就是隨先生的聲音,從不遠處的萬家酒店二樓上傳來,並不是印入的神念,聽在耳邊就是普普通通的說話,然而看梅六發以及紀掌柜的表情,他們根本沒有聽見。
隨先生:「輪迴之外,世人所謂仙界,又稱無邊玄妙方廣世界,無邊無際一無所有,飛升至此跳出輪迴如同寂滅深定。靈山聖地、仙家景象、天堂凈土。皆是各路仙佛以大神通法力在靈台中造化開闢,無中生有化虛為實。無論何門何教,何種修行,皆是如此!」
也許佛門中人也查覺到蕪州這個地方很奇特,近年來仙蹤匯聚,未來變數不可測,所以也插了一手,建了一座九林禪院,並要讓一位了不得的高人鎮守此地。不論是不是針對梅振衣的,再過幾十年,這裏的形勢肯定變得很複雜,梅振衣不能再像今天這樣安然修行了。
隨先生讓他給逗樂了:「天在那裡,而有人看見的只是房梁。天條不是為凡人定的,它的內容並不複雜,你聽好了——世間法不過出神入化,天刑還一世業力,輪迴之外靈台中開闢。」
「你要交我這個朋友?玉真公主之事,敬亭山神之事,落歡橋頭之事,我看不出有誰是這麼交朋友的?」梅振衣不禁有些動氣。
至於第一點,武后自稱彌勒轉世。按佛門的說法,彌勒是釋迦牟尼寂滅之後下一任未來佛,彌勒不出世,世間無人可稱佛!或者換一種說法,彌勒不出世無佛能入人世間。假如彌勒出世了呢?那就意味著人間有佛了,也意味著有些人可能在人間自稱有佛行了,這有可能導致亂象。在人間沒有人能否認武后的權威,等她稱帝之後更加不能,佛家就算不認可武后的說法,但恐怕也不會去反對崇佛的武帝。更何況武後有人皇印,又有人間絕頂的修為,那真的就能以彌勒轉世的名義去代表天威天意天心了。那麼佛門之外的任何教門,不論有何信奉,都將處於被抑制的從屬地位,尤其是道門。隨先生不希望看到這一幕,他也提醒梅振衣,最好不要讓這一幕發生。
隨先生望著窗外蕪州城的方向道:「他們太著急了,想先把道場立住再說,而要來的那位高人,恐怕還要過十年才能出生,等幾十年才能來到此地。佛門讓此人來鎮住蕪州,還真是看得起你啊!」
梅振衣從後院進了萬家酒店,登上二樓果然看見隨先生坐在那裡自斟自飲,坐的還是第一次見他時西北角的那張桌子。梅振衣上前拱手道:「隨先生,我們又見面了,您又到蕪州有何貴幹啊?」
「我?我們可不算什麼朋友。」梅振衣有些意外。
這就是梅振衣所講的故事,講完之後他自己咯咯直樂:「你說那位皇帝有沒有意思,本來就是微服私訪,還怪別人不知道他是誰,這不是自找沒趣嗎?」
梅振衣:「是啊,連這你都知道了?」
這時耳邊聽見有人撲哧一笑,是仙童清風的聲音。而隨先生聞言面色一沉,起身離席拂袖而去,下樓時說了一句話:「好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這麼愛多嘴可不是好事,作為朋友我幫你一把,你就別再說話了!」
隨先生的笑容很隨和:「就算不是,我也可以交你這個朋友。」
梅振衣晃著杯子道:「老隨啊,幾杯酒下肚,看你也沒有以前那麼討厭了,交個朋友也無妨。你的來歷非同小可,就算是金仙清風,恐怕也不得不給面子。但你知道為什麼一個小小樹精,當初就能把你擋在敬亭山外嗎?」
無邊玄妙方廣世界中最大的一片仙界,是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所開闢,各位飛升之後的仙人受前代祖師的指引,一般都會來到這個地方,在此基礎上各自開闢仙家洞府。眾仙之力匯聚的越大,這片仙界的延伸就更加廣袤,這裏被稱為天庭。所謂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就是俗稱的玉皇大帝,他是天庭之主。
見隨先生想下樓,梅振衣轉身欲招呼,突然一驚酒意頓消。因為他想說話時卻陡然發現自己張口無言,喉嚨里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來,彷佛是聲帶失去了控制,又似自己根本就不會說話。這一驚非同小可,梅振衣隨即反應過來——那隨先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將他給「禁言」了!
隨先生卻絲毫不以為意,仍然笑著說:「玉真公主賜婚與敬亭山封神之事,與我毫無關係,都是武後下旨。我事先開口提醒應該算是好意,無非是我推演天機所知,你也不能怪我不幫你阻止吧?」
梅振衣:「廢話,否則現在我也不能坐這兒陪你喝酒。」
梅振衣想了想答道:「確實很奇怪,沒見過那種寺院,看大殿的格局,似乎是在等什麼高人來坐鎮,但智詵禪師卻邀我當住持,我可不算什麼高人。」
梅振衣搖頭:「她是什麼人與我沒關係,你如果不願意看見女人當皇帝,那是你自己有偏見,千古以來稱帝者眾多,就算有個女皇帝也沒什麼要緊。」
這應該是所謂耳神通最高的一種境界了,俗稱「無語觀音術」,不像普通人那樣開口說話,也不像修行高人那樣傳送神念,就是心念起時讓你聽見他的想說的,而且是想讓誰聽見就讓誰聽見。以梅振衣今日之能,還沒這個本事。
皇帝一聽不高興了,瞪眼道:「你一個看門的小廝,敢這麼跟我說話,知道我是誰嗎?」
隨先生也跟著呵呵笑道:「梅振衣,你的嘴可夠損的!」
隨先生:「既然你問了,我就說實話,那面鏡子確實是照妖鏡,但也不能算偷的,只能說是順手拿的。好端端地一件神器。送禮還送錯了嗎?無論是偷是拿,與你也無關係。反正你也沒有動用它。」
梅振衣:「我當時在和人打賭,賭李唐江山十年內改姓,而你走過來說我妄談天機,明明料到如此,卻不設法阻止。」
隨先生將酒杯在桌上一頓,終於收起了笑容:「你怎麼還不明白呢?你方才不也說過,沒做什麼事情得罪我。那我為什麼會來?想想你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我為什麼會開口,你當時正在做什麼?」
梅振衣:「聽隨先生的意思,似乎知道來者是誰?」
皇帝也沒辦法,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這下輪到隨先生直皺眉:「我可沒什麼男身女身的偏見,唉,你畢竟未成仙道,交流起來還真費勁,乾脆和你挑明了說吧——」
隨先生說完這些,梅振衣連連點頭:「原來如此,解釋了我以前的很多疑惑。但你所談的天條,不能算是天條,而是原本如此,是法自然之道。」
隨先生:「原來你還記得,你也能算到武后既有稱帝之心也有稱帝之行,那你知道武后是什麼人嗎?」
梅振衣一皺眉:「我怎麼聽不懂你說話呢?你想說智詵等的那位住持,十年後才能出生,幾十年後才能到蕪州?說了半天,他倒底是誰,與我有什麼關係?」
從前有個皇帝,好微服私訪,打扮成平民跑到市井中提溜亂轉,打聽張家長李家短。有一天他來到一戶人家門外,見院子里的風景很好,主人應該是位雅士,就想溜進去看看,順便找主人談一談風月雅事。不料卻被把門的小廝攔住了,對他喝道:「哪來的閑雜人等,在這裏探頭探腦?快走開!」
隨先生嘆息一聲:「我也無排佛之意,對諸菩薩一向甚為尊重,但人間道門無端遭斥,這也不是諸金仙所願見。人間道場本就是修行諸仙悟法、傳法、留法的根基所在。」
梅振衣訝道:「有這回事?我還沒聽說過!我看清風仙童並沒有什麼排佛之意,他與普陀道場巡山護法熊居士還是結義兄弟呢。至於那鎮元子我不認識,他愛迎奉什麼也是他自己的事,與我沒關係。」
隨先生沒有還禮,而是笑著伸手示意:「梅公子,你請坐,我今天是來會朋友的。」
李家皇室追認道祖老子為先祖,唐初道門大興,但並沒有偏廢之心,其餘各教仍很流行。而武后崇佛,又有改朝之心,必然抑制天下道門。這倒也沒什麼,自古以來各教在朝廷中爭奪勢力的事情多的是,不值得大驚小怪。但這一次情況有些不同,有兩點很特殊:其一是李唐本身追認道祖為先人,武后若想改朝稱帝,必須要有一個更特殊的身份才能名正言順。其二是上古人皇印出現在武後手中,這本來就是定人間山河之序的東西,如果為一教所用,恐非他人之福。
隨先生眯了眯眼睛:「你是不是拒絕了?」
梅振衣:「我想我能猜出你的身份了,也明白你的用意了……但我不想說什麼,這種事還不是我能所插手的,來來來,喝酒吧,今天喝多少都是我請客!」
梅振衣:「前兩條我聽說過,最後一條是什麼意思?」
梅振衣面容一肅吩咐道:「酒樓上有我一位老朋友,我要去見見他,你們二位都不必請我了。紀掌柜,今天二樓我包了,已有的客人不必驚動,但不要再讓人上去。」
梅振衣一愣,放下杯子道:「尚不知,正想請教。」
梅振衣笑容中已有醉意:「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隨先生解釋了所謂「天條」中的最後一句話「輪迴之外靈台中開闢」。——不論飛升也好成佛也罷,去的都是一無所有的世界,所有的仙家景象,都是在靈台神念中以大神通化轉而成,這種化虛為實的大神通在人間是沒有的。仙人的神通也有大小之分,飛升之後本是一無所有的世界,但可能以大神通開闢一個心念靈台中「造化」的世界,修行中所謂「造化」一詞,就是這個意思。這個世界的大小以及景象就與個人有關了,你有什麼樣的修為與心境,就能開闢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隨先生端著杯子呵呵笑出了聲,顧左右而言他:「誰都看出來你是非常之人,連我也推演不出你將來會做出什麼事?蕪州這個地方越來越有趣了,佛門也來插了一手,那位智詵禪師,是不是邀你做九林禪院的住持?」
隨先生:「那你就看著九林禪院在蕪州立足,幾十年後有高人來擾你的修行嗎?」
梅振衣笑了,低頭看著杯中的酒道:「隨先生,你知道指引我修行入門的上師是誰嗎?是孫思邈真人,他老人家雖然是一位道士也是一位神醫,但是教我他親自所做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會三教論》,立主門戶之間不要互相攻訐。想借我之手在蕪州搞佛道門戶之爭,我沒有興趣。」
隨先生搖了搖頭:「你沒有興趣,恐怕別人有興趣,到時候你也躲不過……知道仙童清風是怎麼與鎮元大仙鬧翻的嗎?那鎮元子號稱地仙之祖,卻迎奉佛門,於是清風與他分道揚鑣了。」
梅振衣:「醉就醉唄,既然想喝酒還怕醉嗎?」
仙界已有的仙家景象往往不是一人之力開闢地,而是自洪荒以來,集合眾位仙家之力開闢而成,它在理論上沒有邊際也沒有界限,可以像神識一樣無限延伸。很多仙人飛升之後一般都很難自己去開闢一片孤立的仙家景象,而是來到前人已經開闢的仙境之中。
隨先生點頭道:「我說了半天,你只來這麼一句,究竟是什麼意思?」
梅振衣:「隨先生今天特意跑來,說要會我這個朋友。難道就是想告訴我,佛門幾十年後會對付我?不至於吧,我只是一個小小的修行弟子,連出神入化的境界尚未達到,也沒做過什麼得罪佛門之事。他們念他們的經,你喝你的酒,我修我的道。」
隨先生搖了搖頭:「不是別人,我要會的朋友就是你梅振衣。」
隨先生怎麼又來了?梅振衣心下疑惑,而那邊梅六發站起身來笑道:「少爺,你成功了,小的請你喝酒。」
隨先生端著酒杯朝北望去,朝著敬亭山的方向道:「那日我來到蕪州,想見仙童清風,欲說的話也和今日差不多,不料他卻不願意見我,命一位小樹精擋架。梅振衣,還是你客氣些,儘管不願深談,卻上來陪我喝酒。」
隨先生:「你要是入了佛門,也就不必有其它的安排了,但智詵禪師知道你不會,蕪州遲早有佛家高人來。」
隨先生也點頭道:「對,這三條確實是法自然之道,並不是需要定立的天條。」
梅振衣:「我不管他是誰,是菩薩還是金仙,是佛門還是道門,就看其人做事應不應該。隨先生的擔憂可能有道理,但你想怎麼做呢?我拒絕了智詵禪師的邀請,但也不能阻止別人去接受他的邀請……假如隨先生所說的爭端,將來影響人間安寧,自然也不是我所願見,但我不想主動挑起這樣的爭端。」
梅振衣端著酒杯搖頭晃腦:「不敢不敢,我就是講個故事,比不上你的嘴損。當初我與人打賭,你責問我不該那麼說話,但是再想想你自己!當初你對玉真公主是怎麼說的,又對綠雪是怎麼說的,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我有個想法,下次見面不再叫你老隨,叫你烏鴉嘴!」
梅振衣反問道:「你做事好像總有道理啊?我就不明白一點,你我素不相識,我也沒做什麼事情得罪你,為什麼纏著不放呢?我遇見什麼事都少不了你,今天為何又跑來說要交朋友的話?」
「你不是已經叫我隨先生了嗎?我的來歷你將來自會清楚。梅振衣,你既是個修仙的人,請問你知不知道天條是什麼?」隨先生避而不答,卻主動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隨先生:「哦,你有什麼話要指點我嗎?」
說完這些,隨先生又端起酒杯高深莫測道:「蕪州近年之變,就是因為出了一個你。所以我也想交你這個朋友,說不定將來有什麼衝突爭端,我可以幫你一把。」
梅振衣:「這兩件事確實怪不著你,但落歡橋頭讓我潑了關小姐一身水,還有你送我的那一面擺脫不了的鏡子,總歸不算是好意吧?」
紀掌柜連忙擺手道:「這是在我家的酒店,哪能讓六發老弟請客?」
隨先生:「你抬頭仰望,能看見什麼?」
梅振衣一邊喝酒一邊說話:「師父曾教導我,古之聖人因言立教,後世不能因教立人。」
小廝斜著眼睛上下打打量著他道:「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一閑逛的?」
隨先生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酒,還咂了咂嘴,表情似乎很滿意:「你這不是都聽懂了嗎?至於那人是誰,還沒出生叫我怎麼說?說了也沒用!與你有什麼關係,等他到了才能知道,所以這幾十年的時光,對你的修行來說很寶貴。」
梅振衣笑了:「蕪州也不是我家開的,如果有人想亂來,我自然不會答應,但我也不能主動去搗亂啊,你說是不是?……隨先生,今天你談興這麼濃,能不能請教一件事,你究竟是誰?」
隨先生:「記不清有多少年沒聽過別人講故事了,請講!」
隨先生倒了一杯酒,沖梅振衣舉杯道:「你也把酒倒上,有話邊喝邊說嘛。在我眼裡,你太年輕太年輕了!……落歡橋頭,無論你潑中潑不中,都不該怪你,那是關小姐自己的諾言,她就應能承擔這種後果,也怪不得我。你說的這兩件事,確實可能阻你修行。但如果你的修行不為所阻,也是助你精進的機緣,所以也不能說我是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