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天人亂
第335回 孤木山莊拂絲柳，愁雲澗里聞鬼哭
梅振衣也是一笑：「你才知道？」
梅振衣嘴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道：「是嗎？先往前走，回頭方知。」
提溜轉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提溜轉突然意識到什麼，盯著梅振衣問道：「你這番閉關而出，語多玄妙，顯然修為更進，難道已有金仙成就？」
提溜轉一皺眉：「此處鑿建了洞天結界，不得主人邀請不便擅入，我們還是繞道吧。」
清風撫絲柳的臉色終於變了，一拂袖憑空撤去茶桌，不悅道：「既話不投機，休復多言，送客！」
提溜轉好奇地問道：「兔仙，你叫什麼名字，為何要這麼問呢？」
這哭聲頗為奇異，抑揚頓挫就像一曲樂章，侵入靈台中，直讓人忍不住落淚隨之而歌，種種悔恨、幽怨、哀傷之感一齊襲來，卻不是自己所經歷的，也不知從哪冒出來的。
「山中是一位柳樹精，他請我們進去做客。」梅振衣暗語道。
提溜轉一撇嘴：「我所證可不是他化自在天，而是你所說的真仙物化之境。」
「往前看看，回頭再理會這座山。」梅振衣吩咐道。
前方的草叢中有一塊大石頭，上面蹲著一隻獵豹大小的白兔，正在「吭哧吭哧」磨兩枚尖利的嚙齒，看見兩人走來，抬頭口吐人言道：「你們是大灰狼嗎？」
梅振衣本想什麼，然而又沒說，對提溜轉道：「先讓這位鬼兄繼續哭吧，我們朝前走。」
提溜轉：「它的弟弟又是誰呢？」
提溜轉：「我們不哭，你又怎樣？」
梅振衣：「這裏沒有洞天結界，也沒有寫牌子不讓人進，你想進，我們就進去唄。」
「我看你們也不像。」白兔又低下頭繼續磨牙，石頭上有火星迸出，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話音未落，只聽山中有人以神念傳音：「雅客遠來，有失遠迎，請到山中用一杯柳葉茶。」此神念之聲隨風傳來，清靈純正不帶半點邪意。隨著話語柳絲分卷光影移轉，露出了洞天門戶，柳木坊門上寫著「孤木山莊」四個字，後面是一條小徑。
梅振衣開口喝道：「不會好好說話嗎？你真去佛國靈山見過佛心舍利嗎？你叫什麼名字，為何這樣哭？聽你的哭聲，曲調應是人間廣陵一帶的輓歌。」
愛哭的鬼鬼哭唱聲突然婉轉高亢起來：「你們不覺得天上人間，只有這輓歌聲才真音嗎？我的願心，就是要開闢一個充滿哭聲的世界。我在此駐足修行，要讓所有過路者聞歌而哭，你們為什麼不呢？」
梅振衣微微一笑：「世間道
梅振衣卻很認真地解釋道：「亦非也，就算我此世為柳，也持此說。」
梅振衣：「化形天劫須在見證中求，行走坐卧實無分別。以我的願心而言，還真得來這裏一趟，你就不要多問多說了。」
提溜轉思索道：「若談『他化自在天』修為，愛哭的鬼鬼有可能證入，而無辜的小白修行卻難有精進，那兩顆牙繼續磨下去，遲早再墮輪迴。」
因為膽小，它曾被自己的弟弟罵醒過很多次，成仙後來到了自在天世界，在此山布下法陣睡大覺，揚言誰要是擅闖山中驚擾了它，它就跟誰拚命決不後退，反正不會再逃跑。
兩人前行百里，來到一道幽深的峽谷前，山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字「愁雲澗」。提溜轉突然一轉身道：「此地應有修士隱居，我能察覺到那種神氣波動，感覺竟十分熟悉，應是鬼修之法。」
自在天世界玄奇異常，說話間轉過一片密林山峽，天光瞬間就變暗了，彷佛進入到一片夜空。
愛哭的鬼鬼一怔，哭唱聲抽搭了一下：「你怎麼知道的？我到他們那兒夜夜長哭，數年間這些人個個寢食不安驚悸而亡。鄉民聞此異事，立祠供奉於我，始得人間香火願力修行。」
清風撫絲柳笑容淡去，打了個哈哈道：「仙友非柳，持此說也無妨。」
那鬼物在陰風中又哭唱開了：「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屍無骸。守法朝朝多憂夢，強梁夜夜歡筵開。曾到西天問我佛，佛說世事我無奈……」
提溜轉直眨眼：「他的呼嚕聲你能聽明白，但以我的修行並不清楚，若是不小心闖入此山打擾了它睡覺，它也要和我拚命？」
梅振衣一指這座山：「你能出入這法陣不驚動那鬥牛，修為也算相當了得。但你尚未得無礙緣覺，那頭牛的鼾聲帶著神念，並未掩飾自己的靈台，若有捉風尾之術，能知道他在說什麼。」
仙家妙語聲聞中解釋了她與清風撫絲柳的來歷
提溜轉在峽谷前轉來轉去問道：「我們進去嗎？」
提溜轉的疑問很多，又問道：「這位牛魔王的大哥，也有他化自在天世界修為嗎？」
他當然遭到了祖師與同門的勸斥，清風嘆了一句：「這裏果然不是我的自在天地！」然後就離開天庭到了自在天世界，鑿建了這麼一處孤木山莊。其時聞醉山清風仙童早已大名鼎鼎，這位清風不欲掩名于其下，改名號為「清風撫
梅振衣淡淡道：「發願已有所勘，尚未求證。不瞞你說，我此刻正行走在化形天劫中，尚未歷盡。」
梅振衣搖頭：「它沒有。這裏只是波旬開闢的自在天世界。諸修士大多欲修證他化自在天成就，真正的他化自在天魔很少看到，除非有事行走至此。這位牛牛的六層肚皮真動手的話，不是你的對手。它也只能欺負聽不懂它的鼾聲、也識不破他的法陣者。」
梅振衣暗語反問：「這並非不可能，你我不也是從天庭來此嗎？再想想喬克力，她原在天庭中修行，卻墮入他化自在天。」
梅振衣笑道：「飛升此地的修士，也未必是壞人，修行有成亦有偏執，是善是惡，只觀其所行，有些人是說不清的，但你須看透才行……走，去那邊看看。」
提溜轉正在喝茶，一不留神手裡的茶杯突然不見了。方才還是主殷客雅談笑風生，可是才說了幾句話，怎麼就不歡而散呢？這番做客真是莫名其妙。
一聽這話，清風撫絲柳顏色大悅，連聲笑道：「多謝誇讚，快用茶！品一品我山莊中的柳葉茶如何？」
提溜轉隱去身形潛行而入，梅振衣跟在後面走進峽谷。剛開始沒有什麼異狀，漸漸走到最深處，兩旁都是青黛色的峭壁，周圍忽然暗了下來，一片哭聲傳來，四面八方無處不在，似極遠又似飄忽在耳邊。
愛哭的鬼鬼猶在哭唱：「殺我的人？數百年前早歸塵土，輪迴中掙扎去了。」
艾青鳳因為道侶的關係，也來到了孤木山莊。她時常回天庭紫陽洞，而清風撫絲柳再未回去過，但論起來，他們仍是紫陽洞一派的離山弟子，守紫陽洞的戒律。
愛哭的鬼鬼愣住了，陰風中只有哭聲沒有話語，過了良久才哭道：「你們沒哭，說明我修行還不到家，得繼續修鍊。」
仙家妙語聲聞中告訴提溜轉，那頭肥牛的法號頗為奇特，叫「牛牛的六層肚皮」，一邊打呼嚕一邊還在「說話」。此牛看上去很懶，所修卻是夢入靈台之功，因此不願被打擾，它曾經膽子很小，受到點驚擾就逃跑，此山的警戒「法陣」是它的天生特異神通。
提溜轉：「你不是壞人，但說話也太費勁了，明明一句仙家妙語聲聞能說清楚，偏偏繞到現在！你如今已超脫輪迴，為何跑到自在天世界中這般哭法？」
「咦？終於見到與我一樣鬼修飛升的人啦！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不哭？」一陣陰風吹來，風中有個朦朧的人影在說
艾青鳳那時也是清虛派的葯園童子，與清風結為道侶，先後飛升天庭，清虛派是金仙清虛真君留下的道統，他們飛升後去了清虛真君開闢的紫陽洞仙府。
落座之後提溜轉暗語道：「原來他去過天庭，怎麼跑到這裏來修行？」
此時離庄門處不遠有一女子分開垂柳走了過來，柳葉眉櫻桃小口容顏甚為秀媚，豐胸柳腰風情裊裊，走到近前欠身行禮道：「小女子艾青鳳，是清風撫絲柳的道侶。二位仙友莫惱，我家道侶就是這般心境，只愛與唯柳是贊者結交，若有開罪之處，代為致歉！」
這裡是魔王波旬開闢的自在天世界，駐足其中的修士絕大多數並無他化自在天成就，飛升之後被願心接引，或者從別處仙界而來。而獨孤伸那種天魔一般都有自己的孤僻靈台世界，依附於佛國也與自在天世界相連，不必長期在此外圍道場駐足行走。
梅振衣停下腳步道：「原來他在這裏，我們來此一路走得差不多了，最後拜訪此處的一位仙友。」
清風撫絲柳神色已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連連點頭道：「你與我是同好同道，今日相見恨晚！想必您也是愛柳之人，天地間滋養萬物之草木，唯柳最佳啊！」
走過一片又一片翠柳林，山腰緩坡上有一株巨大的垂柳，樹蔭就像掛滿絲絛的涼亭，樹下放著一張柳木茶桌與幾張柳木椅，桌子上放著三杯茶，茶杯都是柳樹根雕成。茶桌旁站著一名修士，一身道裝以柳枝為簪，相貌清朗略顯消瘦，舉止有禮亦有仙家氣度。
前方深谷中有萬點星光飄遊，宛如人間青城山的奇觀「仙游聖燈」。
愛哭的鬼鬼：「我被輓歌聲喚醒，已然成鬼，原來十里八鄉萬人送葬、沿途哭唱。我一生見笑臉無數，然而卻覺得這哭唱聲才是人間至真至善至美之音，你們不覺得嗎？」
「不是遲早，幾乎就在眼前。」梅振衣扭頭看著提溜轉，眼神中有讚賞之意，又說道：「你能說出這樣一番通明斷語，說明心境已入，修為差不多了。」
「在下孤木山莊莊主清風撫絲柳，見過二位仙友！你們不是駐足自在天世界的修士吧？」他的名號也很特別，叫「清風撫絲柳」，一邊行禮一邊問話。
梅振衣飲了一口茶，由衷地贊道：「好茶，不亞於任何佳茗，且有安神補益之效，我看莊主也是精通種葯、煉藥之人。」
提溜轉感慨
提溜轉：「那，那，那您就繼續磨牙罷，我們不打擾了。」
當年在崑崙仙境時，清風就酷愛于葯田中種柳，並煉製柳葉益神茶等餌葯以及柳葉刀、柳根杖、柳條鞭等法寶，受到過很多人的誇讚，他是越來越喜歡。等到飛升紫陽洞仙府之後，他只愛在外圍道場種植仙柳，甚至還向清虛真君進言，勸祖師在金仙洞府山川只造化翠柳，那樣仙家氣象才最為精純。
兩人走下山坡穿過片片柳林離去，前方已望見孤木山莊的門戶，提溜轉忽然輕笑道：「我總算明白他為何會在自在天世界中修行。」
梅振衣還禮答道：「仙友好眼力，我們來自天庭東遊谷。」
梅振衣突然插了一句：「是被你哭死的吧？」
「我叫提溜轉，我為什麼要哭？」
提溜轉吃了一驚，下意識挽住了梅振衣的手臂，不無擔憂地說道：「你正在歷劫，還到這裏來亂跑？」
梅振衣：「呼嚕聲中可沒說，但我聽悟空尊者提起過，當然也是一鬥牛，自封平天大聖牛魔王，原先也有他化自在天修為，曾在此地興風作浪聚嘯山林。」
原來清風撫絲柳的名號不像現在這般奇特，就叫清風。前文說過，崑崙仙境中叫清風、明月的童子很多，他原是崑崙仙境清虛派道場中的一株柳樹，聽聞法訣數百年自感成靈，拜入清虛派門下修行，為葯園童子，法號也是清風。
說話間已來到草原盡頭的山巒腳下，這片山中清一色全是柳樹，就連樹蔭下也不見一根雜草，枝枝如新發，葉葉初吐嫩，清風在山間飄蕩，萬千垂下的柳枝彷彿碧綠絲絛匯成的海洋。
清風撫絲柳呵呵一笑：「原來如此！我原在崑崙仙境中修行，飛升后也曾去過天庭。此地雅客難得，快請坐！」
兩人繞過大石繼續前行，提溜轉偷笑道：「要是張妖王永均來了，那兔仙定不能讓他過去。」
……
走出幽怨陰森的愁雲澗，放眼是一片大草原，遠處有幾座連綿的山丘，長滿了青翠的柳樹。清風徐來，近處草浪蕩漾，遠望垂柳飄揚，真有仙靈氣象。
此鬼「生」前姓周，是廣陵一帶的大富商，也是當地著名的「周大善人」，曾修橋補路、舍粥施藥行善無數。南朝亂世有豪強聞其名，上門索兵馬捐未得，夜間一夥蒙面人悄然而至把他殺了，家中財物也被洗劫一空。
梅振衣卻面不改色，起
艾青鳳淡淡苦笑：「我還是他的道侶。」
梅振衣拱手道：「我叫呂純陽，她叫何賢姑，我們不是大灰狼。」
兔子又抬頭，瞪著紅眼睛道：「我叫無辜的小白，我的願心就是開闢一個小白兔吃大灰狼的世界，可惜修行至今尚未證入他化自在天境界。」
離開孤木山莊后，提溜轉自言自語道：「如果明月仙童也如那位艾青鳳一般，青帝也不會黯然走下九天玄女峰了。」
提溜轉插話道：「你是這麼死的，那又怎能以陰神之身修行呢？」
梅振衣苦笑道：「它自認為已經打了招呼，別人能不能聽明白是別人的事，要不這裏為何叫自在天世界呢？」
提溜轉有些疑惑：「看此福地仙靈氣象宛若天庭，他為何會在自在天世界中修行？」
提溜轉撲哧一笑：「波旬是魔王，它也自稱牛魔王？」
那鬼物還真不會好好說話，又以哭唱聲答道：「未去靈山，去了又怎樣？長歌當哭，我叫愛哭的鬼鬼……」
梅振衣也笑：「是啊，後來牛魔王被波旬趕下了界做妖王，還與心猿悟空有結交，又在玄奘西行路上被觀自在菩薩點化，出離他化自在天修證各乘天果位，如今已在佛國，但他這位老哥還在此地睡大覺。」
梅振衣搖頭：「張妖王不會來這個地方，當年龍空山諸妖王中莫談青牛，余者以徐妖王悟性最佳，心性最好的卻是張妖王。他就算來了，也不會說自己是大灰狼。」
哭來哭去，梅振衣仍不動聲色飄然前行，就似沒有聽見。提溜轉卻突然現出身形來叫道：「那位鬼兄弟，別哭了行不行，差點把我都弄哭了。」
提溜轉眨了眨眼睛道：「你的名號也有意思，艾青鳳，不就是愛清風嗎？可是他已變成了清風撫絲柳。」
「非也，在我看來，榆柳楊槐各有生髮，蓮杏桃李各自芬芳。」梅振衣放下茶杯，答了這麼一句。
梅振衣叱了一句：「莫亂言，清風與明月兩位仙童，非是尋常道侶。」
暗語的同時一指身邊那株大柳樹，沖清風撫絲柳道：「莊主好雅緻，我的東遊谷中有一待客之處，也設在一株垂柳蔭下，精純氣象卻不如此處。」
「怎麼回事，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梅振衣一邊暗語一邊拱手揚聲道：「過路仙友呂純陽攜道侶何賢姑拜山。」
提溜轉：「聽你剛才唱的歌，什麼『強梁夜夜歡筵開』，難道只見過賊吃肉沒見過賊挨揍？殺你的人現在何處，你又是怎樣修行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