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地氣宗師
第二百七十三章 聞音醉瑤琴
謝小仙招呼服務員再添副碗筷拿菜譜來重新點菜，將吳玉翀拉到自己身邊的椅子上坐下。靠進大廳入口窗邊的一個琴盒也被服務員抱來了，吳玉翀將琵琶裝好，這隻玉軸琵琶是吳玉翀自己隨身帶來的，就是沈四寶送她的那支。
吳玉翀睜大眼睛道：「女兒紅？好美的名字！我早就聽說過可是沒嘗過，謝謝遊方哥哥給我倒酒。」她端起酒杯低下頭輕輕抿了一口，微微蹙眉道：「我怎麼想起了中藥湯，這酒入口有點苦？」
吳玉翀：「我彈的曲子，遊方哥哥喜歡聽嗎？」
那少女划弦、排弦、彈指連撥，似馬蹄聲、刀兵交擊聲、吶喊聲並作，聲聲震撼心神。游右手中那杯酒始終定在空中，既未飲入也未放下。弦聲到了最密集處一緩，似變得零落與緊湊交替，最後便是項羽自刎烏江了。一段悲壯蒼涼的曲調，四弦陡然一劃聲如裂帛，全曲戛然而止。
謝小仙一聽琵琶聲響，與剛才輕歌曼舞般的調子迥然大異，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小姑娘半閉著眼睛抱著琵琶撥弦，額前的劉海都亂了，左手摩弦疾顫右手五指輪撥而臉色也微微漲紅，她這才看著遊方吐了吐舌頭道：「果然挺費勁的。」
遊方一抬手卻沒攔住，沖謝小仙道：「你這麼多事幹嘛？」
面前的遊方動了，謝小仙第一個反應過來，立刻鼓掌，然後整個大堂中掌聲如雷動，唯一沒有鼓掌的人還是遊方，他只是輕輕放下了酒杯，神色似感慨還帶著一絲苦笑。
遊方暗嘆一聲，這女人的直覺真可怕，謝小仙從來沒見過吳玉翀，第一次見面就直接叫出了名字。至於吳玉翀叫出謝小仙的名字，他倒不是很意外。
話還沒說完，謝小仙眉梢一挑，寒著臉輕聲呵斥道：「這不是龍騰龍總嗎？來吃飯就吃你自己的飯，別打擾我和妹妹說話！」
那男子一眼看見謝小仙，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手也趕緊縮了回去，點頭鞠躬道：「原來謝局長也到這來吃飯啊？她是你妹妹？打擾了，抱歉，打擾了！」說完話轉身就走，看他的樣子顯然認識謝小仙，說不定還進過局子有案底沒結呢。
「提到了，經常提到，對你是讚不絕口，……你不是在美國念書嗎，怎麼會到這裏來？」謝小仙笑著撒謊了，其實遊方在她面前真沒怎麼提過吳玉翀。
台上的少女接近二十的年紀，柔嫩的奶白色皮膚似吹彈可
謝小仙：「琵琶獨奏，十面埋伏，會彈嗎？」
整個飯店大堂中鴉雀無聲，所有客人全被震住了，一時忘了有任何動作，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四弦迴音中。大家不管在什麼位置，都望著台上的少女出神，神情各異，只有一人例外。遊方始終沒有回頭，端杯如定，神識也悄然似有實質，此時才謂嘆一聲將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
吳玉翀又俏皮的問道：「除《十面埋伏》，還有一曲《霸王卸甲》，遊方哥哥想聽的話，我再彈給你聽，好嗎？」
再轉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想當初在宜賓的時候，謝小丁和謝小仙之間可沒少聯繫，私下裡通風報信談的最多的就是吳玉翀。吳玉翀在南廣河上撫琵琶，都彈了哪些曲子、小遊子聽得如何入神、最後還親手扶著人家下船，這些謝小丁肯定也說了。
吳玉翀笑嘻嘻地扭頭道：「遊方哥哥，我特意上台彈《十面埋伏》給你聽，你怎麼連頭都不回呀？」
謝小仙不由自主的望向舞台，她剛才還在笑話遊方看美女看走神了，但此時她自己看見那少女時居然怔住了，心中的感覺實在難以形容，莫名的想到假如遊方還坐在這個位置，肯定會一眼出神。
說話間應該是那幾名演出者休息的差不多了，又有一位少女抱著琵琶走上舞台，在左手第二張椅子上坐下。遊方知道有人走上台，正顧著與謝小仙說話並沒有留意。他剛剛端起一杯酒舉向唇邊，身後忽有琵琶聲傳來，這一杯酒竟然灑了一小半，順著手指流到手心滴落到桌面上，然後剩下的大半杯酒未舉起也未放下，就這麼定在空中。
元神中聽見劍鳴輕吟，遊方伸左手向腰間去摸秦漁，這是他聽見此曲唯一的動作，然而秦漁卻不在腰間，他與謝小仙出來吃飯自然沒有隨身佩劍。那劍嘯吟聲似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似是就在樂曲縈繞中，那身後懷抱琵琶的少女，彷彿就似秦漁又非秦漁。
謝小仙一招手把服務員叫了過來，問了一句：「台上的演出可以點曲嗎？」
心神甫動，曲調又轉，似在不經意間漸起肅殺之音，
遊方：「秀色就在眼前，她們誰有你漂亮？」
弦聲妙境如斯，遊方卻好像聽出了一種內心的掙扎與彷徨，這是項王在垓下的心境嗎？不，不完全是這樣，樂聲自有她的情懷，還包涵了她成長中所經歷的苦難磨礪與內心的驚惶不安，如泣如訴，弦弦掩抑聲聲思，低眉信手續續彈。
那是項羽最後一番生死決戰，突圍途中返身殺入漢軍大陣，于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又在烏江邊感慨長嘆不再偷生而逃，棄馬步行，復殺入漢軍陣中，連斬百餘人身被十余創。
弦聲初起錚然，隨即嘈嘈切切錯雜散彈，撥弦似亂卻有條不紊，若有金戈鐵馬漸行漸急。行到近處忽而婉轉低沉又高亢再起，弦聲如珠雨落玉盤，長輪指連拂，穿插抹、扣、撥弦之音，如兩軍對壘千軍萬馬望鋒列陣，一時凝重得讓人不敢大聲喘氣。
再見吳玉翀，她彷彿有一種微妙改變。方才那一曲撥動了遊方的心神，她走過來時，遊方不回頭卻莫名覺得心跳，卻不明白為何心跳。而吳玉翀只顧著和謝小仙說話，反而一時將他晾在一邊，此刻才扭頭與他笑談。
見到這樣一位妖嬈嫵媚，幾乎美的無可挑剔的少女，又彈出這樣一曲琵琶，然後直接沖這桌來了，謝小仙當然能想到吳玉翀。
遊方給她倒了一杯：「這是十年陳釀女兒紅。」
彈琵琶的姑娘是舞台上身形最嬌小的一個，戴著一副圓框眼鏡看上去年紀也最小，謝小仙扭頭看向舞台，正巧那姑娘也看向他們這桌，臉上有無可奈何的苦笑，調了調琴弦，輕輕撥了幾下試試音，又整了整指尖的義甲，做了幾個深呼吸像是在蓄勢運勁，表情有點凝重還有點緊張。
那少女沒有理會滿堂彩聲，望著遊方的背影淺淺一笑，低頭輕輕一領裙裾，又理了理額前稍有些散亂的髮絲，抱著琵琶走下舞台，徑直走向了遊方這一桌。
服務員答道：「可以呀，您想聽什麼？」
吳玉翀吸了一口蟹粉湯汁，謝小仙在一旁道：「玉翀妹妹，你喝點什麼？」
遊方給謝小仙倒了一杯酒：「小仙，這段時間工作辛苦了，這麼久沒見面
遊方笑了：「黃酒還真能入葯，有一些中藥丸就是用黃酒和著搓的，你在美國長大，可能真不習慣這種口味，慢慢品一品，回味很獨特很美，如果你能體會到，會喜歡的。如果實在喝不出來，那就算了，以前有人給我調你們那邊的洋酒喝，我一開始也覺得酸，後來仔細品品，覺得其中也自有妙處，好酒終究是好酒，要看什麼人去品。」
遊方也笑了：「不用回頭就知道是你來了。」
一曲十面埋伏彈了不到三分之一，琴聲就止住了，只見小姑娘低頭看著自己的義甲，左手還在揉著右手的手指——她果然沒彈下來。
遊方只能陪笑道：「又不用服務員彈，她當然答應的痛快。小仙啊，你當領導習慣了，想做什麼事就直接發話，這曲子確實不好彈，待會兒你一聽就知道了。」
這曲十面埋伏已經從「項王沖陣」過渡到「霸王棄馬」。
遊方：「這是吸湯汁用的，從包子最上面的褶中間插進去，小心別燙著嘴。」
服務員臉臊得通紅正準備走，吳玉翀卻拉住了他，笑盈盈的指著盤中的鈔票道：「你告訴那位先生，我的琵琶不是彈給他聽的，想要讓我上台專門為他彈奏一曲，這點錢太少了，後面加四個零，開張本票過來。」
遊方站了起來：「我們還是把坐位換過來吧，我聽就可以了。」
遊方面帶歉意地沖她點頭笑了笑，然後低頭喝酒。
說到這裏服務員又過來了，拿著一個不鏽鋼托盤，托盤裡是呈扇面形展開的一疊百元鈔票，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咳咳，這位小姐，這是那邊那位先生要我送過來的，說是謝謝你的曲子。」
謝小仙也笑了，回頭看了一眼道：「嗯，那倒也是，本姑娘這點自信還是有的！」然後她也站起身來又和遊方換回了座位。
琵琶聲到了最婉約幽然處，遊方的眼圈都莫名的濕潤了，以他今日之修為定念，竟然被這一曲撥動了心神。樂為神念，此神念非彼神念，卻有異曲同工之妙，那撫琴的少女未用一絲秘法，但琴聲卻彷彿有神念之功。
謝小仙吃了一驚，認識她的人很多，她不認識也正常，但那些人不會叫她小仙姐姐，一推椅子很詫異的站了起來：「你認識我？你，你……你一定就是吳玉翀！」
耳中突聞四弦一劃琴聲錚然而起，游右手中的杯子得端很穩，但心裏卻忍
他確實不用回頭就知道台上彈琵琶是吳玉翀，在南廣河曾聽過她彈奏此曲，當時就感覺神妙非常。但是今天再聽同一曲，卻感覺有難以形容的變化，弦聲中的韻意複雜了許多。高明的演奏家對人生、社會以及自身境遇的理解都會包涵在樂曲的表現中，若聞弦知意，自然能聽出痕迹。
她彈的曲目就是剛才那位小姑娘沒有彈下來的《十面埋伏》。
服務員立即點頭道：「會彈，會彈，您等著，下一曲就是。」然後沖舞台走了過去。
遊方頭也沒回的答道：「總得讓人家休息一會兒，待會兒應該還有。」
遊方點頭實話實說：「好聽，真好聽，我都聽醉了！」
遊方終於忍不住插話了：「玉翀，好久不見，你還是那麼調皮！」
遊方趕緊擺手：「算了，你不累呀？不是來吃飯的嗎，坐下一起吃吧。」
謝小仙有些委屈的說道：「是你想聽我才點的，那服務員也說能彈，沒想到你這麼憐香惜玉，心痛那小姑娘，卻說我的不是。」
旁邊演奏揚琴的中年男子應該是這三位姑娘的老師，適時的解圍敲出了另外一首曲子，彈古箏和拉二胡的姑娘也都跟著合奏，把尷尬的場面給遮掩過去。遊方繼續面帶微笑看著他們演出，並沒有再說什麼。
遊方轉過頭來笑道：「五官相通而已，聽人認真自然看的認真，我其實誰也沒看，只是遙望空靈之處。」
謝小仙：「不是你想聽嗎？」
她來到桌邊站定，衝著謝小仙點頭笑道：「你一定就是小仙姐姐了！」
吳玉翀眨了眨眼睛道：「你們在喝酒嗎？那我也來點，這是什麼酒啊？」
琴聲入耳似有無言的感觸，遊方回想起不久前那幾番兇險廝殺，莫名又想起了南廣河上吳玉翀的琵琶聲，隨口答道：「琵琶，十面埋伏。」
此曲不僅有金戈鐵馬的戰陣殺伐，還有落寞蒼涼的嘆息彷徨。聽到這裏，遊方只覺那千軍萬馬的鐵騎刀兵遠去，靜夜中有一位美麗的女子抬起溫婉的雙眸在凝望著他。是那項王帳中的美人虞姬嗎？不，曲聲中似不是古意，分明是一位現代裝束的妖嬈而嫵媚的美人。
無形的肅殺之意瀰漫到極致，樂聲又忽然一轉，變得凄清彷徨，似月色寂照荒原，曲調已經進入第二段，由列陣垓下
謝小仙：「不覺得可惜了秀色？」
又過了一會兒，謝小仙給遊方添了一杯酒，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小遊子，你的眼神怎麼直勾勾的，台上哪位姑娘長的漂亮啊？」
吳玉翀彷彿根本沒看見這一幕，仍然笑著對謝小仙道：「我的學分修滿了，也沒什麼事，就出來走走，到中國來看看遊方哥哥，同時也學點別的東西。今天剛到廣州，想找個地方吃頓飯，恰好看見小仙姐姐要給遊方哥哥點十面埋伏，可惜沒有聽完，我就開個玩笑，和剛才那幾位演出的人商量了一下，抱著我自己的琵琶上台彈了一曲。」
剛說到這裏，旁邊湊過來一位男子，從兜里掏出名片沖吳玉翀道：「這位小姐，您的琵琶彈的太好了，我從來沒有這樣陶醉過！自我介紹一下，我是……」
遊方看了一眼台上：「這曲子可不是一般的難，那小姑娘彈不下來的，何苦為難人家？」
吳玉翀莞爾笑道：「小仙姐姐好聰明，難怪小丁姐姐天天誇你，遊方哥哥也對你提到過我呀？」
謝小仙與遊方喝酒，慢品細飲喝的並不快，又添了一個菜，這時台上的音樂聲停住了，幾位演出者都走出了大廳的側門。謝小仙看了看表道：「這才七點半，這麼快就結束了？」
遊方還沒說話，謝小仙一眼把那服務員瞪得一哆嗦，板著臉說道：「聽曲子給錢，很有錢嗎？她是我妹妹，也是到這裏來吃飯的客人，一時興起上台自己彈的，這些都轉交你們這裏的演員吧，替他們謝謝了！」
遊方與謝小仙已經吃的差不多了，順便點主食陪著吳玉翀吃飯，也給她要了一份蟹粉湯包，帶著吸管一起端上來。吳玉翀拿著吸管好奇的問道：「這是幹什麼用的？」
這一曲描述的是西楚霸王項羽被困垓下，劉邦大軍十面埋伏重重圍住，于大帳中聞四面楚歌，美人虞姬舞劍歌罷自刎，項王從雞鳴山突圍而去，又至九里山大戰，最後在烏江邊無顏再回江東，亦拔劍自刎。
武功練到了一定的境界，都有自己的獨創之法，音樂也一樣，音韻從指間發出到了一定的境界，便融入了演奏者的人生情懷。俗話說樂為神念之音、賞以通感之境，遊方沒有回頭，也能聽出這是一位少女所彈，素指纖纖柔弱無骨，卻隱含著一份剛烈情懷。
謝小仙一皺鼻子，竟很似屠蘇平常俏皮的表情：「哼，我才不信呢！你連菜都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