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師》下部 地氣宗師

第三百二十一章 我回來了

下部 地氣宗師

第三百二十一章 我回來了

樹枝上垂掛著一條紅色的長綢,應是一件女子的衣裙,保持著隨風飄蕩的形狀。再看樹下,伏著一位全身赤裸的女子,長長的黑髮如一匹絲緞纏繞在樹榦上,掙扎著抬起上身舉起右手做掙扎呼喊狀。有一隻張開雙翼似虎非虎的猛獸,抬起一隻前爪按在女子的頭頂,低頭咬住她的左肩。
壁畫裸露出來,在昏暗的光線下不知為何顯得是那麼清晰,畫上的景物入眼生動無比,就彷彿要活過來似的。這麼大的動靜,而那小伙卻如泥塑般一動不動,就似根本沒聽見。所有人在這一瞬間都愣住了,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秦漁的雙腳剛一落地,畫境突然傳來一陣如龍吟般的劍嘯聲,這一片天地的場景再度為之一變。秦漁身子一軟倒在遊方的懷裡,那已凝成實質的身形又變得恍惚起來彷彿隨時要消散,臉上痛苦和害怕的表情卻真實無比。
這是他的名字,遊方終於又聽見了秦漁的呼喚。但這呼喚隨即被一聲咆哮所淹沒,只見那隻背生雙翅的怪獸發出一聲怒吼,放開秦漁向遊方飛撲而來,血盆大口散發出令人恐怖的兇惡氣息,鋒利的獠牙還帶著血跡,再看秦漁的裸露的嫩白酥肩上留著兩個深深的傷口,流出鮮紅的血。
遊方上次進入這片天地時,一切都是靜止的,沒有風也沒有任何聲音,眼前所有的東西都像一座座雕塑,彷彿時間也被凝固了。他當時一動也沒敢動,心裏清楚只要自己一旦觸動畫境為其所惑,元神會陷入魔境難以自拔,但此時此地情況已經不同了。
秦漁的身體很輕柔,就像一朵雲,同時又充滿質感,就是世上最美妙溫柔的女體,遊方小心翼翼用手撫過她的胸房與肩頭,拭去血跡,指尖凝鍊的光華似是能止血。然後他取下樹上掛的長綢一抖,原來是一件古裝女子長裙,親手為秦漁穿好。
遊方嘆息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你本是一柄劍的靈性,是我用心神所賦予,當我不再把你僅僅當成劍靈的時候,才能夠真正找回封印在劍中沉睡的你。我沒法形容你是什麼樣的人,按這世間的說法,你是一個妖靈。
從古墓博物館出來,遊方沒有在洛陽多停留,連夜坐火車趕回北京,一路上以神念小心護持著隨身的佩劍,似是守護一個新生的孩子。這柄劍一直是他的防身利器,守護他不知經歷了多少兇險,而今天情況卻倒了過來,遊方一直在守護劍中沉睡的劍靈。
遊方卻根本沒有看,而是站在壁畫前閉上了眼睛微微一低頭。眼睛剛剛閉上,卻好似有另一雙奇異的眼睛隨即睜開,他置身於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環境中,這一片地天他上次曾經無意間闖入過。
他到這裏來就是為找回劍靈,那幅畫是當初獨特的機緣指引,但畫不見了,墓室的門楣上方是空蕩蕩的石壁,遊方神念感應的很清楚,那裡的石板被替換了。
這裡是古墓博物館,就算平時再怎麼強調唯物主義教育,但是環境氣氛擺在那裡,神神叨叨以及鬼鬼怪怪的各種傳說總是免不了的。這件事私下裡就傳開了,結果越傳越邪乎版本也越來越多,據說有人看見從古墓中走出來一個小伙,經常在博物館里遊盪,還各個展廳欣賞文物,與不知情的工作人員打招呼聊天云云。
畫中的「遊方」揮手斬滅怪獸,已經走到樹下,輕輕解開她纏繞在樹榦上的青絲,張開雙臂將秦漁抱了起來。
遊方輕輕一彈指,邁步就向那株樹下走了過去,向著那女子伸出了手。女子也正望著他,保持著在怪獸爪牙下掙扎的姿勢,眼神似是期待又似幽怨。她那完美幾無可挑剔的身體,每個部位的比例、每一段曲線都是那麼妙曼迷人,如大自然最精美的傑作。
假如大墓中有別的遊客參觀,又是個直覺特別敏銳的人,估計會嚇一跳,因為遊方走進墓室時給人的那種感覺,分明就是兩千多年前的古人啊!
但不論怎麼形容,你就是我的秦漁,所以只有我才能把你喚醒。世人看山水若僅僅是山水,不見萬物生動,便體會不到天地間真切的靈性。我如今能見生動萬物,才能找回這劍中生動的你,這番話說來簡單,印證此修行境界也是剛剛破關不久。」
這個博物館的設計很有特色,四條互相聯通的地下迴廊按年代分佈,將移來的古墓葬依次排列展出,走在這裏不需要刻意運轉心盤,實際上也很難主動運轉心盤,因為墓葬的氣息與整體環境之間有較大的差異變化,它們都是從別處移到此地的,本身並非自然形成的一個整體環境。
「我在黑夜裡沉睡,又在做一個沒有盡頭的夢。……遊方,你是怎麼找到我的?」秦漁說話的聲音形容不出的悅耳,在元神中還帶著奇異的回聲。
遊方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元神與這墓室古老的氣息相共鳴,那當年曾經侵擾過他的濃郁陰森氣息,此刻已對他毫無影響,展開神念呈現元神,他本人已成為這環境的一部分,這便是離開此地之後的修行之功!可令他稍感意外的是,那幅壁畫不在了。
當初這裡有一幅《神虎噬女魃》,就繪製在這座西漢大墓的石門後上方,它是整座大墓下葬封門之後,正對主葬位用來鎮守陰宅的圖案,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遊方當初就是在這裏發動靈覺,一不小心觸動了古墓中的濃郁陰氣以及物性感應,元神莫名被那幅畫所攝,見到了畫境中幻化的秦漁。
漫步其中,宛如沿著歷史河流的腳步回溯行進,展開神念,宛如心盤自轉。遊方上次來還需要去看去觀察、分析解構各代的葬制與陰宅風水特點,而如今只需以神念掃過便清晰如印。當他轉了一大圈終於來到兩漢墓葬群,進入一座大墓時,人彷彿已經穿越時空,周身神氣融入一路走來的歷史氣息中。
遊方微微一皺眉,轉身走出了這座大墓,無形中似乎能夠感應到什麼,或者是一種直覺的招喚,他走出了地下墓室甬道,來到博物館特意開設的一處珍貴文物展覽大廳,又見到了那幅畫。原來那間墓室建造的時候施工有問題,近來滲水,為了保護壁畫和方便展出,畫被取到展覽大廳放在玻璃罩中供人參觀。
遊方並沒有理會這些人的眼光,他面無表情就似在另一個世界中行走,徑直走到那幅《神虎噬女魃》壁畫前站定。
離開濟南,遊方又隨當年路線坐火車去了洛陽,到站下車直奔古墓博物館。這個季節來參觀的人更加稀少,大廳里顯得空蕩蕩的,瀰漫著一種難以名狀的陰寒氣息,一進博物館,他就走入了長長的地下甬道。
穿好這火紅色的長裙,遊方輕輕的將她放了下來,一隻手還攬著她的腰。
龍吟劍嘯聲似持續了很長時間,又似把時間只凝固成一瞬,遊方懷抱秦漁,臉上的表情與她是一樣的,似苦楚似畏懼,還在不斷的變化,秦漁的身形一陣模糊一陣清晰但始終沒有消散。當劍嘯長吟聲終於消失的時候,繩金塔也消失了,周圍的畫境隨之消散,遊方又「回」到了展覽廳中,抬頭睜開了眼睛,面前還是那副壁畫和滿地的碎玻璃片。
她在他懷中瑟瑟發抖,虛弱的聲音在元神中傳來:「你怎麼才來?」
遊方從未真正失去劍靈,他曾經多次受傷,這柄劍的靈性也多次受損。最特別的經歷是在繩金塔下,安佐傑偷襲而遊方無恙,無形劍氣被吳玉翀擋下,繩金塔的千年劍意被激引,沒有傷到遊方卻險些將這柄劍的靈性完全擊散。若無萬物生動之境,山水不僅是山水,劍也不僅是劍,遊方也無手段喚醒劍靈,讓秦漁以一種近乎新生的方式出現。
與以前所見有所不同,她的衣飾不是如月光凝鍊般的白紗衣,而換成了一件火紅色的長裙,身形窈窕亭亭有致,眼眸如星光,看著遊方卻很柔和。她赤著腳從如鏡的水面上走來,卻沒有倒影,宛如夜色里冷艷性感的精靈。遊方也站起了身,向她伸出了雙手,兩人在湖岸邊來了一個擁抱,顯得是那麼自然而然。
她的眉目五官、體態神韻,遊方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就是劍靈秦漁。
「其實我從來就沒失去你,你靈性差點被擊散,一直就在劍中沉睡,我直到今天才能將你喚醒,差一點就永遠失去。」遊方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鬆開雙臂拉著她的手道:「你還需要養煉休復,我們一起晒晒月亮吧。」
遊方柔聲道:「對不起,我踏遍萬水千山一路找尋,今日才至此地,你為我受苦了。」
正在展廳中參觀的人們被一陣刺耳的脆響嚇了一大跳,只見剛進來的那個小伙站在《神虎噬女魃》壁畫前大約三尺遠的地方閉目沉思,而壁畫上罩的玻璃突然碎了,裂紋密密麻麻瞬間成了無數細小的片狀,嘩啦一聲傾瀉灑落。
元神心像所感應的秦漁與真人無別,但她畢竟不是人,遊方與她交談有點像自言自語、自問自答。秦漁與他心神相通,形容體態以及一切靈性都是遊方所賦予,但卻不等於是遊方的心念鏡像,她如今就是秦漁,這種玄妙難以用語言解說,也只有遊方自己能夠體會清楚。
他們在潭邊並肩坐下,但月光下只有一個人的影子,遊方輕撫著秦漁裸露的肩頭,如玉的肌膚上還有一絲傷跡,已經很淡就像揉碎的花瓣侵染的顏色,他問道:「你的損傷尚未修復,痛嗎?」
遊方並沒有直接進入到最古老的兩漢墓葬群展區。此時的他對心盤運轉早已不是當初那樣似懂非懂,從年代最近的墓葬群甬道開始走起,他不像是參觀倒更像是散步,走過每一處墓門並不進去細看也不停下腳步,甚至連眼神都沒有望向兩邊。
到達北京的當天夜裡,遊方沒有住賓館,而是來到了玉淵潭公園,潭水如鏡倒映出皎潔的月光,他靜靜的坐在潭邊的一棵大樹的陰影中,腰間的短劍已經解下就放在膝前。玉淵潭的水面上不知何時升起了一層白霧,沒有別人能夠看見霧氣升起匯成一個窈窕的身影,正是清晰生動與真人無異的秦漁。
它應該是人類發明衣料以來最古老的一種衣飾了,但是不論穿在任何年代的女子身上,都顯得新潮而性感。無袖而前後開襟,從上身很隨意的披散到膝下,腰間用衣帶束住,偏左側打了一個結,垂著一枚琉璃珠。
秦漁:「我不知道什麼叫作痛,但我卻清楚你受傷時的感覺,那就是痛嗎?……為什麼今天能夠把我喚醒,我好像走出來了,有了自己的感覺。」
隨著遊方一步邁出,這個在沉睡中凝固的世界彷彿被突然喚醒,一切變得生動鮮活起來。樹上那隻奇異的鳥兒震動翅膀飛去,褐色的樹枝像無數怪異的手臂般搖動揮舞,紅色的樹葉像一朵朵跳動的火焰,樹下的秦漁長發纏繞在樹榦上,掙扎著喊出兩個字:「遊方……」
她的身軀幾乎每一寸都那麼美,本就是遊方閱歷天下美景所賦予,是他心念中最完美的意念所造就,如軟玉凝脂的香扇卻留著被怪獸咬噬的傷口,鮮血順著肌膚流到了雪白的胸前,看上去是那麼觸目驚心,令人心中刺痛。
這個展廳的布置有點問題,為了保護古代壁畫,照明用的是偏暗的冷光源,也禁止遊客使用閃光燈拍照,但這幅畫放的位置與對面的環境有比較明顯的明暗反差,表面又蒙了玻璃罩,兩千年前的彩色壁畫本來就淡,再加上玻璃反光,幾乎什麼都看不清。
展廳中有七、八位遊客在參觀,還有兩名工作人員。遊方無聲無息的走進來,他們不論在交談還是在觀賞展品,全部像被驚醒一般突然回頭看向遊方,說不清這小伙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反正看著就不像一般人,有人甚至打了幾個冷戰,有人卻眼神發亮很是好奇。
周圍的景物又變了,面前有一座七層八面的玲瓏寶塔,朱欄青瓦、墨角凈牆、紫金葫蘆頂,拔地而起似欲破空飛去,卻匯聚渾厚沉重的地氣呈現輕靈之相,正是南昌的繩金古塔。遊方當初就是因為在繩金塔下運轉神念,激引了繩金塔匯聚千年的劍意侵襲,結果劍靈被鎮消失,再也無跡可尋。
前方有一棵樹,枝椏虯結朝天伸展如一隻只怪異的手臂,紅色的樹葉如凝固的跳動火焰。
剛才已經有工作人員跑向這邊,但是他們剛剛一動,展廳中所有人隨即就聽見一陣龍吟劍嘯之聲,似是從自己的腦海深處傳來,激越無比,讓人一陣意識恍惚,等大家回過神來,卻發現站在畫前的那個小伙已經不見了。
今天用這樣一種奇異的方式找回秦漁,瞬間又回到了繩金塔下,這一幕場景在遊方的胸臆畫卷中展開,卻真真切切如當日靈樞地氣激引震撼重現。
此時的遊方早已經走出了展覽室,快步離開了古墓博物館,在腰間暗撫泰漁,臉上亦是溫柔撫慰的神色。
樹梢上有一隻鳥,羽毛既像烏鴉又像八哥,身形細長遊方從未見過,保持一種飛掠的姿勢靜靜的懸在天空。半空中還懸浮著一隻碩大的羊頭,長而多節的雙角彎曲回卷到耳後,面部的皮被剝去了,露出森森的白骨與兩個碩大的鼻孔。
有很多男人在談聊齋故事中的美艷女鬼時,時常會發這種議論,女人開玩笑也一樣,遊方大概沒想到自己也會成為這種八卦話題的談資。
這樣的故事聽著怪滲人的,但是聽多了又怪吸引人的,傳到最後,博物館的領導在開會時還特意強調,員工平時不要私下裡編排這些亂七八糟的故事。但是人們閑聊時還是願意談起,尤其有那麼幾位女員工,聽說那小伙年輕英俊,氣度不凡,是位非常有魅力的帥哥,還在開玩笑道——這男鬼咋沒讓我碰上呢,遇到了就領回去。
遊方走進來的時候並未收束神氣,與地面上的現代環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雖然他是一副當代人的裝束打扮,但那種感覺是難以形容的,看見他,就像參觀兵馬俑時,突然看見從坑道里走出來一位秦代的將軍。
這是一幅畫境的變換,畫意本身就是主宰,怪獸撲來似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然而遊方卻毫無懼色,腳下步伐不緊不慢,行走中揮手向前斬去。他的手發出一片劍光,就似月華灑落,正斬在怪獸的身上,然後就聽見一片奇異的碎裂聲,那怪獸的身形如青煙般消散不見了。
博物館的展覽廳里發生了這種怪異的事情,在場的人都親眼看見一個很特別的小伙走進來,然後玻璃罩莫名碎裂,又聽見那一聲奇異的長嘯,一陣恍惚之後小夥子又不見了,大家面面相覷議論紛紛,你問我、我問你,但誰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
遊方將她再度抱起,輕聲說道:「秦漁別怕,這便是我失去你的那一幕,也是我找回你的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