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十九章 祈

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十九章 祈

突然間,我感覺到自己的雙手正抓著一些什麼東西,硬冷然而滑膩的東西。掙扎著向上仰起頭,把口鼻探出水面,這才呼吸到潮濕然而清新的空氣。慢慢睜開眼睛,首先看到一片巨大的黑色直插入雲端。
有了在大荒之漠以南攀爬絳桑的經驗,在此攀爬蒼槐,應該也不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只是,我必須先養足精神,填飽肚子,才能開始工作。望向大海,看到有幾片魚鱗在夕陽下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於是游過去,用血劍刺殺了幾條大魚。
洞里很黑,雖然正當午時,陽光幾乎是直射進來,但才下縋了不到三十丈,望出去已經是漆黑一片了。我摸索著把第二條繩索接在第一條上,繼續向下爬去。
第二天臨近中午,我來到了設於王京東方的祭壇旁邊。很可嘆的,漣國附近連降暴雨,漣水泛濫,而在距離漣澤不到五百里的王畿,卻赤日炎炎,已經連續兩個月沒有落過一滴雨水了,土地乾旱皸裂,眼看今秋將是顆粒無收的局面。
血劍依舊在我手中,蒼槐就在我的面前。上天既然如此眷顧我,不肯讓我輕易墮入死亡的深淵,那麼,它也一定會讓我找到東方綠色水玉的……不,它一定會讓我找齊所有寶玉的!
相信水玉一定就在洞中。我根本沒有考慮一旦進入洞中,還會遭遇些怎樣的危險,我將怎樣出來。如果上天允許我獲得水玉,它自然還有別的安排,否則的話,四外茫茫,我就算離開蒼槐,也無法在無邊的海洋中找到出路。
從這樣的距離望過去,目光迷離云云,大概只是我的感覺而已。我所以突然注意到她,是因為覺得她的相貌似曾相識。是的,她和那個人實在是太象了,那個生存於一千兩百年前的英勇的女子,那個西方蘋族的女領袖,那個我先祖彭剛親手殺死的愛人……
向上攀登了整整四天,魚肉都吃完了,但我也已經看到了頭頂的樹冠,隱藏在濃密的雲霧中的樹冠。我判斷這株蒼槐要比絳桑矮上許多,這一發現使自己的信心倍增。
略微鎮定心神,我逐漸回憶起了落水的前因後果,同時也發現那片所謂的黑色,是一株直徑起碼在一里以上的巨大的樹木——世上怎會有如此巨大的樹木?那一定是東方的天柱「蒼槐」無疑了。
在接觸了上人和仙人以後,我當然不會再看得起這些下愚的宗門,就好比通過彭剛看到過絳桑和蒼槐以後,我不會再對世間任何一株大樹感興趣,雖然並不了解絳桑和蒼槐究竟自何而來,何由生長。
我知道彭剛並沒有死,但在他的經歷與我的經歷相聯繫以前,我並不知道他為何沒有死,不知道他究竟在蒼槐內部遭遇到一些什麼。現在的我,就象一個聽老人講述傳奇故事的兒童似的,我知道英雄最終將完成上天賦予的使命,最終將獲得幸福美滿的生活,但即便如此,故事中的每一道波折,每一道坎坷,依舊無時無刻不牽動著自己的心。是蒙沌救了彭剛嗎?可蒙沌分明說過:「下愚五千萬天地十萬萬萬繽紛世界,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我雖然不是很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可是我猜想,他沒有精力和興趣整天守護著彭剛,幫他剷除前進道路上的每一道坎坷。
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頭痛欲裂,胃部痙攣,並且滿嘴的苦澀。才翕動鼻翼,突然嗆了一大口水,急促地咳嗽了起來。
洞壁雖然凹凸不平,有很多可借力處,但終究要比順著繩索下縋要艱難多了。才往下爬了不到百尺,我已經渾身肌肉酸痛,自覺難以為繼。依照前此攀爬絳桑的經驗,我用血劍在洞壁上挖了一個小小的坑,整個人都縮進去,略微喘一口氣。
我不知道是自己的疏忽,還是命該如此,才縮好身體,突然右手腕一陣酸麻,血劍竟然脫手向下掉落。我大吃一驚,急忙伸手去抓,卻一個趔趄,頭下腳上直往洞底跌去。身在空中,耳邊風聲呼呼,我還懷有僥倖心理,也許下跌十幾尺就能碰到地面,但卻發覺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
幾乎所有的血液都充塞到了腦部,頭痛欲裂,眼睛腫脹,望出去鮮紅一片……難道,我就要無聲無息地、莫名其妙地死在這裏嗎?!
進了城,負責接待往來貴族和使節的王大夫僮屈,把我們迎進客驛。
想到這裏,我的精神猛然一振。才發現自己大半個身體都浸在水中,手裡抓的,卻是那蒼槐裸露的根部。把頭埋入水中,定睛望去,糾結粗壯的根部一直向下延伸,不知道埋在何處,而就在一丈多深處,隱約有一道紅光閃現。
但是突然間,我的精神一振,我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女人——那大概是某位王姬吧,她身著淡紫色的禮服,烏黑的長發沒有結髻,只是梳理得非常整齊地披在肩膀上,是少女的打扮。她就坐在天子的身後,目光似乎有些迷離。
突然想到,為什麼我會覺得自己初生的女兒非常面熟,她並不象我,也不象她的母親惋,卻隱約象千年以外的另一個人。我現在才意識到,當看到這位王姬的時候才意識到,原來我的女兒竟然是那樣酷肖蘋妍。
我坐下來,長長地喘著氣,觀察四周的情況。我發現,在距離自己不遠處,樹榦上有一個直徑超過一丈的大洞。我柱著血劍走過去,探頭向下一望,黑黝黝的深不見底,有陣陣冷氣從這樹洞中發散出來。
彭剛有關蒼槐的經歷,在我夢中一閃而沒,此後,一連十多天,峰揚和彭剛,相距如此遙遠的兩條緯線再沒有交匯。三月底,我來到了王京。
第二天一早,我就削下一些樹皮,編成繩索,背起剩餘的魚肉,向蒼槐頂端爬去。經過攀登絳桑的經驗,我相信即便東之水玉是在蒼槐附近,而非頂端,我也必須先爬上去——上天不會在未經過努力,未經歷失望前,就把寶玉交給我的。這是試練嗎?我相信是的。
兩天以後,靠啃食樹皮,生吃樹葉來補充體力的我,終於爬到了蒼槐的頂端。頭上是重重疊疊的雲霧,仍然沒有傳說中天神居處的影子——這本是預料中事。
我拔出腰間的血劍,血劍在根本無光的洞中,依然散發著淡淡的紅光,但這紅光並照不遠。我把血劍插入身邊的洞壁,小心翼翼地放開繩索,把整個身體都緊貼在洞壁上,就象只壁虎一樣,慢慢地向下攀爬。
彭剛死了嗎?不,彭剛並沒有死,按照史書上的記載,他遊歷東海,斬殺了鬼鯢后,終於回到中原,並參与了在潼水中游的戰鬥。鵬王趁彭剛不在彭邑的時候,撕毀盟約,召集三萬大軍,渡過潼水,對彭邑發動了突然襲擊。多虧彭剛及時趕回來,才打敗了鵬王的軍隊。
〖史載:檀王十八年春三月,祈雨于東郊。〗
大著膽子,再仔細觀察,發現這位王姬與蘋妍的差別還是很大的。雖然相貌彷彿,但神態卻有天壤之別。蘋妍是那樣活潑,充滿著一種野性的魅力,而這位王姬卻循規蹈矩,沉穩或者說無味得象一泓清水。相比之下,似乎我的小女兒要更象蘋妍一些。
是那位天人之王在保佑我嗎?還是出於一些別的什麼原因呢?我想自己大概永遠也找不到答案吧。當然,那並不重要。
王京的城堞高峻,但是殘破;守兵眾多,但是懈殆。我可以感覺得到,鴻王所開創的,已經延續了一千兩百年的威王朝,如落山的紅日,日益走向窮途末路。
面前的這座祭壇,相比郴君盟會諸侯的石台要低矮、簡陋得多,壇邊圍滿了觀禮的人們,內層是貴族卿大夫們,外層是普通百姓,而至於奴隸們,是沒資格佔據一席之地的。我被安排在壇北,在這裏落座的,大多是各國使節和旅居王京的諸侯貴族。
一千兩百年前的彭國,並不在潼水以西,而是在潼水之南,是在今天翰國的境內。彭剛死後,鴻王准其繼承西方蘋邑的長子屆嗣位為君,改蘋邑為彭邑——彭屆就是我的祖先。至於彭邑的原址,鴻王分封給了大將翰偉,建立「南伯」翰國。
等到五條繩索全都接完,我豎起腳尖向下探索,卻依舊什麼都碰不到。距離洞底還有多深呢?我不知道。也許放開繩索,輕輕一縱,就可以跳下洞底,也許洞底比蒼槐的根部還要深。在這傳說中的天柱里,似乎根本就沒有「常識」可以用作判斷的依據。
護衛天子的衛士才不過百餘人,雖說身著鐵甲,手持鐵戈,但在郴國長時間督造鐵制兵器的我很輕易就判斷出,他們身上、手中的那些鐵器,錘鍊精度都很不夠。一千兩百年前,鴻王就已經大規模使用鐵質兵器了,一千兩百年後,他的子孫們的裝備幾乎沒有多大進步,這真是可笑復可嘆的事情。我估計這樣裝備的士兵,哪怕膂力再大,武藝再高強,郴國的軍隊以一敵二,完全沒有問題。
我知道他所說的「宗門」,一定指的是「本有宗門」,天子一直執拗地維護這個已經衰弱的古老宗門,不肯皈依「元無」。當然,如今在我看來,本有和元無都一樣的偏執而可笑,雖然他們的理論究竟可笑在何處,我卻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削了些樹皮,編成五條各長三十丈的繩索。我不知道這個洞究竟有多深,我恐怕這些繩索完全不夠用,但身上已經不可能背負更多的東西了。把第一條繩索牢牢地系在洞邊一處凸起上,然後把血劍插在腰間,我大著膽子縋入洞中。
※※※
真是好笑,一個才出身的嬰兒,竟然會酷肖千年前毫無關係的一個成年人嗎?不,雖說蘋妍和我並沒有血緣關聯,但她是彭剛的戀人,而彭剛的生命卻莫名其妙地和我的生命相交織,也許相互間存在著無法窺測的神秘的關聯吧……想到這樣深奧的命題,想到蒙沌所說的「玄」,我不禁有些精神恍惚了……
「各位來得真巧,」在我悄悄遞上塊白璧后,原本面孔僵硬如頑石的僮屈,突然變得親切而和藹,「明日午時,天子要召集宗門達者們乞雨和演法,這可是千載難逢的盛事呀。」
壇下所有人都伏低了身體,向天子行禮,我也不能例外。我翻著眼睛,偷瞧天子——在他親統大軍伐彭的時候,遠遠的,我也瞻仰過其尊容,現在看起來,天子比那時候要蒼老和憔悴得多。
扛回幾條大魚,飽餐了一頓。沒有鹽醬,沒有蔥韭,生魚肉吃起來腥味很重,但對於飢餓的我來說,這是並不難克服的困難。天黑以後,我躺在蒼槐的根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等待黎明的到來。
天子及其眷屬在祭壇上坐定,本有宗門的達者們就開始祈禱,並試演道法。我對這些基本上沒什麼興趣,並且斷定他們的祈雨不會有多大效果。春天的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幾乎有些懨懨欲睡了。
我看到壇上坐著十幾名灰衣老者,那些大概就是本有宗門的達者們了。他們全都斂衽垂目端坐,不言不動。將近午時,天子及其眷屬在鐵甲衛士們的簇擁下,登上了祭壇,達者們都站起身來,向天子行禮。
我驚喜若狂,不顧全身肌肉的酸痛,一個猛子扎入水中,把那道紅光從蒼槐的根部拔了出來——那正是我原以為遺失在大海中的血劍。血劍並沒有棄我而去,只是,印象中我把它插入了鬼鯢的身體,它怎麼又會在這裏出現呢?
雖然我從來也沒有捕魚的經驗,但這附近的水生動物實在是太多了。各種小魚看到我就擺動尾鰭匆忙逃去,我也懶得理會他們,而有幾條大魚卻悠哉游哉地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裡——大概這附近從來就沒有可以威脅到它們生存的生物吧——我很輕鬆就將其刺殺了。
一切聽天由命吧,多想又有何益?
當初離開絳桑,走出大荒之漠,雖然萬分艱苦,但還有途徑可循,雙腳有實地可踩踏。但是現在呢?我就算想循原路回去,又哪裡去尋找船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