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二十二章 征
倒下的時候，面孔正貼上躺在車中的王姬的面孔，她的臉頰冰涼，一點血色也沒有——這也是難免的事情，車廂本來就只有這麼大，只夠三人站、坐，卻不夠人躺卧。但我還是象被燙著似的，急忙跳起來，深深點頭：「無意冒犯，恕罪。」
第三天下午，我們終於來到了彭邑。這一次犬人的襲擊，搶走了半數的聘禮，殺死了超過七成王師，而我的家臣與屬員，也陣亡了七八名。還好鍾宕並沒有死，他滿身是傷，左臂脫臼，但終於從屍堆里爬了出來。
為什麼，我最近似乎習慣以惡意來揣測人心呢？是多年來坎坷的經歷所致嗎？是受彭剛的影響嗎？
他順手從車上拔出一柄重斧來，轉身向追趕上來的犬人首領劈去。犬人首領揮斧相迎，「喀」的一聲，石斧變成無數碎片，但鍾宕也一個跟斗栽倒在地，武器震脫了手。
我的思想霎那間又從清木下方跳開，轉瞬間回到一千兩百年後。不，那真的是我的思想嗎？就在我看到所謂的清木，只是一根巨大的冰柱而已，看不清晶亮的堅冰內還有一些什麼，那裡面真的有一棵植物存在嗎？它還活著嗎？就在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散發著妖異氣息的冰棱晃花了我的視線，我閉一下眼睛——
後來才知道，是彩車上的鍾宕及時把一支長矛投向正威脅著我的敵人。長矛狠狠地插入犬人首領的肋側，飆起一股腥臭的血泉。雖然這樣猛烈的攻擊也未能徹底破壞敵人的戰鬥力，但犬人首領還是愣了一下。就在這眨眼之間，弧增抖動韁繩，四馬揚蹄，戰車猛然向前躥出，脫離開敵人的攻擊範圍。
路上，秩宇告訴我，我的母親年前就已經過世了，遠在郊外結廬為她守喪。「第三支小宗現在只有遠一個繼承人了，」他這樣對我說，「家主體諒他連年來遭受的親人過世的悲痛，已經上奏國君，待其成年，就
他們恭敬地迎走了王姬。王姬在臨走前，轉頭向我望了一眼，目光中除了感激，似乎還有些別的什麼，但我當時並沒有留意。婚禮定在七天後的吉日舉行，我暫時無事，就先到城外來祭奠母親，並探望遠。
我一箭射去，正中那犬人首領的左腮。他暴叫一聲，放棄了生死不明的鍾宕，驅動胯下野牛，大步向我的戰車追來。
正在這個時候，我聽到身後的弧增歡叫了一聲。微側過頭，看到十幾乘戰車和千余名雄糾糾的士兵來到了我們附近。彭邑的兵馬終於到了嗎？我看到那犬人首領狠狠地瞪著我，勒停了座騎。我長舒一口氣，覺得雙膝發軟，急忙把長矛柱在車上，才算勉強站穩。
才來到彭邑近郊，彭公南望帶領群臣已經在這裏迎候王姬了。秩宇向家主和彭公說明了我現在的身份，家主有些疑惑地望著我，而彭公只是向我點點頭：「請先往客驛休息，等寡人舉行完婚禮，再召見大夫。」
秩宇這才認出我來，他先是瞪大了眼睛，但隨即露出了有些僵硬的笑容：「原來是六兄。數年不見，你老多了……請恕小弟未先行禮。你還平安，真是喜事。」
我在母親的墓前虔誠禱告，請他保佑遠獲得幸福和寧靜。我陷身於複雜、詭奇的人生中，我受仙人忽犖和上人之王蒙沌的指派，要集齊四方的神器，要阻止大劫的發生，恐怕沒有時間來照顧遠。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彭剛在蒼槐中看到的那對暗紅的眼睛，想起了那不知何物所說的話：「大劫本就在一千兩百年後才會降臨……一千兩百年後，咱們再見吧，彭之公孫峰揚啊……」彭剛以後一千兩百年，就正是現在呀！
王姬向他微微點頭，勉強笑了一下，望向我：「多虧峰大夫的救護，否則，我……」
似乎有些傷感
「那沒有關係，」遠笑了起來，「叔祖沓第一個告訴我可能受封湞地的消息，他對我說：『世上沒有不可開墾的土地，沒有不可振興的家族，只要努力，命運就可以改變！』」
遠見到了我，臉上泛起了無盡的崇敬和歡喜。分別四年，他已經長得快和我一樣高了，稚氣不脫的臉上，多了一份成熟和堅毅。再過半年多，他就要行冠禮了，就要成為一名成年的士了，然後，就可以受賜湞地，成為下大夫。
「快！」我催促弧增，「快走，他就要追上來了！」弧增大聲吆喝，奮力抖動韁繩：「道路不平，恐怕不能再快了，再快會翻車的！」他的話才說完，車輪就碾過一塊不小的石頭，車身猛地一震，我腳下發軟，倒在了車廂里。
這孩子從小和我的關係就不算融洽，而我對於這些堂兄弟，也從來沒有過多的感情，這也許是大家族所必然的悲哀吧。我的歸來，在他認為是喜事嗎？別裝模作樣啦，會歡迎我回到彭國的，大概只有母親和同胞兄弟遠而已。
叔祖沓是我的啟蒙老師，是我在家族中除父親外最尊敬的人。我反覆咀嚼著他對遠說的話，覺得如嚼甘草，餘味無窮。「好啊，」我摟住遠的肩膀，「下次再見面，也許是在你受封的湞地呢，讓我看看你會拿些什麼來招待我，讓我看看你把那塊貧瘠的土地，能夠治理到什麼程度。」
我注意到鍾宕、弧增的目光中似乎充滿了警惕。我能夠理解他們的心情，他們的出身都並不高，因緣際會，成為我的家臣，成為郴國新貴的第一批家臣，
大劫真的命定會在此時發生嗎？大劫全面展開的那一天，距離現在還有多遙遠呢？
回到城中，突然聽說彭公和王姬的婚禮日期要延後了。原因，似乎是王姬堅持要他先徹底剿滅那支曾遭遇過的犬人隊伍，才肯成禮。前來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是騰卿的長公子幕——他是六卿公子中最具有威望的，也是諸公子、公孫里我曾經最敬慕的人。
我知道那個地方，距離彭邑大約四五天的路程，雖然有湞水流經，岸邊卻很少有可開墾的土地，偶爾有幾塊，也是產量極低的鹽鹼地。「是啊，那地方是不錯。」我撇撇嘴，冷笑著回答秩宇。
轉過頭去，看到那騎牛的犬人首領已經越來越近了，他手裡的石斧已碎，不知道從哪裡撿了一柄鐵戈，掄得呼呼生風。正準備抽箭射去，突然聽到王姬的聲音：「大夫……咱們……能逃掉嗎？」
我定了定神，伸手向鍾宕大叫：「快上車來！」鍾宕從彩車上一個跨越，跳到我的車后，把王姬放在我身邊。「你也上來，快！」我才這樣說，他卻咧開大嘴一笑：「一輛車載不動四個人。家主快走，我來殿後！」
半個月後，六卿聯軍向東開拔，前往征剿犬人。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國君要千里迢迢地派我來西方報聘，一方面是仙人和上人之王的要求，一方面也是為了聯合彭國，共同對付開始向西伸手的翰國。
雖然是一塊貧瘠的土地，可是如果用心治理的話，遠自己和父親去世后留下的不多家臣應該可以勉強度日吧。重要的是，離開了彭邑，離開了對父親一直心存敵意的家主，離開了錯綜複雜的權力鬥爭，遠也許會生活
越來越近了，我拋下弓箭，拔出插在戰車上的最後一件武器，擺了一個防禦的架式。那是一柄鐵頭的長矛，雖然在車戰中也算少有的利器了，我卻知道，用這種東西根本無法阻擋敵人的進攻。那傢伙太高大了，膂力也太強勁了。我會死在這裏嗎？死亡沒有什麼可怕的，但我希望知道，我死以後，我的思想還能和彭剛的思想聯繫在一起嗎？
沒有料到，彭軍的指揮官竟然是我的堂弟秩宇。幾年不見，這孩子長得更為高大了，唇上也蓄起了鬍髭。雖然如此，我還是可以一眼就認出他來，而他看到我，只是微微一愣，沒有更多的表示——這幾年來，我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吧，尤其那段做奴隸的經歷……
「是啊，」遠笑了起來，「我早知道兄長一定會重新出人頭地的。郴國的大夫，好威風哦……可惜太遙遠了，咱們恐怕不能經常見面了……」
「湞是塊貧瘠的土地哪……」我故意轉變話題。
明暮和革高站在遠的身邊，雙眼中飽含著慚愧和欣喜的淚水，向我不住磕頭。他們也許在後悔，如果當初跟著我離開彭邑，也許現在會成為郴君寵信的新貴族的家臣，而不是即將遠赴湞地，如同被放逐一樣的遠的家臣吧。不過，這樣揣測他們的用心，似乎稍微惡毒了一點。
秩宇指揮部隊抵擋住犬人，自己驅動戰車來到我的車邊。摘下頭盔，他跳下車來，向剛從車廂里爬起來的王姬深深鞠躬：「接應來遲，死罪。幸虧王姬沒有受傷……」
※※※
我和遠並肩坐在母親的墓前，我笑著對他說：「還有半年，半年以後，你也是士了，咱們再見面，就必須循禮正襟對坐了。」
「令先君殞難后，」騰幕向我解釋，「我曾經上奏國君，發兵剿滅那隊犬人，但這件事竟然拖延了整整四年，也沒有解決。你知道原因何在嗎？你
我搖搖頭。騰幕嘆了口氣：「因為他們有後台呀，南伯翰國就是他們的後台。」我吃了一驚：「翰人竟敢和犬人勾結？！」騰幕點點頭：「你也知道十二年前翰國被素國擊敗以後，謀求向西方的發展，他們利用這些犬人來牽制和削弱我國的力量。為了怕與翰直接產生衝突，因此國君一直不肯進剿這些犬人——其實還多虧了你們郴國，因為郴軍敗素，使得翰國東面的壓力減輕，暫時放慢了向西的擴張，這些犬人失去了靠山，現在倒是進剿他們的最好時機。」
遠點點頭：「兄長想回到彭國來嗎？如果你能和我在一起，咱們一定可以振興本宗，一定可以為父親報仇的！」
我瞄準那犬人首領的面孔，一箭射去，同時安慰王姬：「有我在，定保護王姬安全抵達彭邑！」這一箭沒能傷到對方，犬人首領舞動長戈，把呼嘯而至的箭矢掃成兩段。
我很想問他，我的母親和兄弟境況如何，但知道現在並不是細敘家常的時候。我向他點點頭：「還有一些我的家臣和王師被犬人包圍，請將他們拯救出來，並驅退犬人。王姬的彩車和聘禮，也最好不要被犬人奪去了。」
聽王姬稱呼我為「峰大夫」，秩宇詫異地望了我一眼。我淡淡地向他一笑：「峰揚現在是郴國的大夫，奉寡君之命，前來貴國報聘，偶與王姬同行。」
這孩子，我看到他咬牙切齒地說出「報仇」這個詞來，他心中的仇恨竟然如此之深嗎？我輕輕搖頭：「現在，我是郴國的大夫。」
〖史載：檀王十八年夏五月，彭公南望征犬人於衷郊。〗
再睜開雙眼的時候，看到那犬人首領巨大的石斧就在頭頂，正要劈落下來。我全身都僵硬了，做不出任何閃避或者抵擋的動作。就在這個時候，突然犬人首領暴叫了一聲，石斧停在半空，轉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