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二十五章 履

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二十五章 履

但是,猝不及防地,王姬竟然撲到我懷裡來了。我身體一晃,幾乎被她撞倒,本能地伸手抱住了她。「大夫,」她的聲音斷續而低微,但在我耳中聽來,彷彿句句都是霹靂,「我無法克制自己……大夫是如此的英勇,如此的睿智……」
我急忙收好三件神器,同時在心中呼喚忽犖的名字,但仙人並沒有出現。他是不願意在此時此地現身,還是根本就不在我的身邊?我感覺心臟狂跳,渾身燥熱發汗。已經很久沒有體味到這種恐怖驚悚的感覺了。經歷過彭剛所遭遇的艱辛和坎坷,峰揚生命中的任何危機,似乎都不能使我感到害怕,直到方才……那確是峰揚生命中所遭遇到的危機嗎?
她越靠越近,我嚇得往後仰起身體:「王姬,請您自重!」不會吧,難道這個女人真的迷戀上我了?不可否認,比起除了野心膨脹外別無所長的彭公南望,我或許更具備吸引女性的魅力,但……她終究是王姬呀,而我不過諸侯國的一名普通貴族而已。
「大夫……」她的雙頰突然騰上一片緋紅,「大夫真的以為我是來聽講的?」這回輪到我發愣了:「王姬還有何以教我?」「峰大夫,」她又湊近了一些,「峰大夫救過我的性命……如此的恩德,我怕畢生也無法報答……我只有……我只有……」
回到客驛,發現峰卿包圍客驛的兵馬並沒有撤去,不但如此,還增加了弓卿和騰卿的部分家臣。我知道他們仍然覬覦雲玦,但並不在意——即便自己沒有力量保護雲玦,仙人忽犖總不希望我失去這件神器。讓仙人頭痛,似乎現在對我來說,也是相當不確定的樂趣呢。
鍾宕一臉的嚴肅和警惕,每隔半個時辰就向我彙報一次包圍部隊的動向。我勸他不必慌張:「若要對我不利,今晨在石宮中,他們早就可以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鍾宕依舊不肯放鬆戒備:「要防他們趁夜對家主不利。白天或許怕遭物議,不敢動手,晚上可……」我「哈哈」大笑:「如此大張旗鼓地包圍客驛,我若有所閃失,他們能逃避責任嗎?白天也好,晚上也罷,除非他們情願背負殺害使節的罪名,並且做好了與我郴國交惡的準備,否則不敢動手的。」
急忙將血劍握在手中,定睛看去。只見遠遠的,在清木下面閃出了一個黑影,足有兩丈多高,雙睛碧綠,血紅的大嘴中露出尖利的牙齒。那是一頭狼嗎?天下怎會有這麼大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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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精力旺盛,我割下一大塊狼肉背在身上,用血劍在冰柱上鑿開一個個缺口,努力向上爬去。血劍不但鋒利無儔,並且十分堅硬,我用它攀絳桑、刺鬼鯢、登蒼槐、斬巨狼,它依然光滑鋒銳,連一個缺口都沒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暗紅的瞳仁來源於何物,不知道腦中的聲音來源於何物,不知道所謂的大劫將在何時發生,不知道它和我的聯繫有多緊密,不知道它會對我的人生造成多大影響……正因為根本難以捉摸,才使人感到格外的恐怖!
所謂「清木」,並不是一棵樹,或者說,並不是一株活著的樹木。它被厚厚的堅冰所包圍,找不到可以踏足的地方。我圍著清木慢慢繞開了圈子,才走了不到百步,突然聽到一聲駭人的怒吼。
那是燃啊!彭剛所見到的,一定是燃的同族。夢中彭剛奇異的經歷,將我又帶回了生存於縈的那段美好時光。燃究竟在哪裡呢?這個我人生中似乎唯一戀慕過的異族的女子,忽犖說她未死,但同時說她的遭遇極為奇特,不肯帶我去見她。
清木的頂端沒有枝葉,而只是平坦的一個截面。這不禁使我想到,即便它曾經是一株樹木,也一定是株樹冠已被削平的斷木。是誰有這樣大的威力,可以將如此巨大的樹木削平呢?是天雷的力量嗎?
攀登天柱,對我來說似乎已經非常順手了,雖然四外寒風呼嘯,我小半天就攀爬了將近三百尺。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來,我鑿開一個較大的冰窟,慢慢藏身進去。割下一片狼肉,才張口去咬,卻差點崩壞了自己的牙齒——它已經凍成堅冰了,若非手有血劍,我都未必能把它割下來。我把狼肉揣進懷裡,用火狐之皮捂了捂,很快它就重新變得柔軟,可以撕吃了——雖然仍是腥臭難咽。
在這懾人心魄的可怕笑聲中,我猛然睜開眼睛。仍然身在客驛之中,面前擺放著風璜、雲玦和雷琮。窗外傳來麻雀細碎的鳴叫,還有鍾宕不安的腳步聲。那是彭剛在蒼槐底下見到的東西嗎?那是他在說話嗎?他在對誰說話?是我,還是彭剛?抑或他在自言自語?若他在自言自語,我又何由聽聞?
清木上是如此的溜滑,我一個不小心,仰天摔倒。但就在這個時候,眼角的餘光似乎瞥到雲端上有些什麼東西。我乾脆躺下,向上望去,只見十丈高處就是飄渺的雲霞,而在雲霞上面,竟然隱約有一座宮殿存在!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僕役敲門進來,端上飲食,並抖開被鋪。我匆匆用過晚餐,早早就睡下了。那對暗紅色的瞳仁總在腦海中浮現,使我食不知味。還是希望儘早墮入夢鄉吧,希望明晨醒來,可以把這一切都淡忘掉……
大驚大懼中,腦海中漸漸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大化之珠即將完成,它將帶來一千兩百年的治世,然後復歸混亂,混亂趨於混沌,混沌產生大劫。而我,即將在大劫中復甦,嘿嘿嘿嘿嘿嘿~~」
狼血的膻腥,是前此所難以想象的,但那彷彿一團烈火,通過我的咽喉直燒到腹下。很快,我覺得全身充滿了精力,連左肩也似乎不那麼難以忍受地疼痛了。這才仰起頭,觀察那直插雲端的清木。
這些神器,原本都是一個球體的碎片,那個球體,名叫「大化之珠」吧。究竟是何時、何人將這些碎片琢磨成祭祀的器物呢?改變了形體以後,它們是否還能拼接在一起呢?若將雨璧湊齊,拼接在一起,又會發生怎樣驚天動地的事情呢?
我強忍劇痛,慢慢走過去,奮力用右手拌開它的腦袋,從喉下找到了血劍。血劍深深地插在巨狼的咽喉里,只露出半截劍身。我還怕血劍被狼血凍住,難以拔出,誰料輕輕用力,血劍就自己滑了出來。
清木看起來,又要比蒼槐為小,直徑不過七八十丈,但高度卻無法判斷。這才真正可以稱為「天柱」呢,它筆直地伸向天際,目力所及處,毫無枝杈。
我閉上眼睛,任思緒漫無目的地飄蕩。突然間,我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對暗紅色的瞳仁,在無邊黑暗中散發著妖異的光芒。我悚然一驚,想要睜開眼睛,但眼瞼似乎被膠水粘住了,竟然張不開來!
我一邊估算著這麼大一塊肉,可以吃多少天,一邊謹慎地向它靠近。巨狼怒吼著,猛然向我伸出了一隻前爪。我揮起血劍,用盡全身力氣,一劍斬去,深深地劈入爪背。粘稠的鮮血噴涌了出來,但很快就凍結成了紅色的冰塊。
〖史載:鴻王七年秋九月,彭侯剛履于西極,斬巨狼名兜悍。〗
向下望去,雖是黑夜,藉著雪地的反光,仍可看到那具僵卧的狼屍。如果我還能活著從清木上下去的話,相信靠這些肉足夠走出雪原了——冰天雪地,竟也有它獨特的妙處,起碼不用擔心食物會霉變或腐敗。
第二天,我又向上攀爬了百余丈——堅冰包裹著的清木,要比絳桑和蒼槐都難爬多了,腳下隨時都會打滑,一個不慎,就可能跌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我就這樣艱難地、提心弔膽地攀爬了整整十三天,終於爬到了清木的頂端。
但這頭巨狼可要比鬼鯢差得太多了,如果說,初看到鬼鯢的時候,我還曾感覺到恐懼,那麼現在看到巨狼,只使我欣喜歡笑。這是上天送給我的食物啊!經過雪原上的長途跋涉,我的食物已經吃光了,而這裏可找到的食物,比大海中還要稀少。就在這個時候,上天把這頭巨狼送到我面前,豈非是莫大的眷顧?
當天晚上,王姬又悄悄地來找我——這個女人干這種危險的事情上癮了嗎?她首先向我致歉:「都是我多嘴,致墮大夫于險地。還好大夫道德高深,辯清了誣妄。」我心不在焉地笑笑,盼望她儘早離開。
在雪地上連滾出一丈多遠,我才勉強穩住身形,身後傳來一陣又一陣凄厲的嗥叫。摸摸左肩,皮膚未破,骨頭未斷,只是肌肉撕裂,痛得令人難以忍受。掙扎著爬起身,轉頭看去,只見那頭巨狼俯伏在地上,高仰起頭,對著天空嗥叫。它的嗥叫聲越來越弱,終於腦袋一垂,倒在了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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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中的印象非常模糊。我曾在何時何地見過這樣的女子呢?前此,我從來也不知道天女是生有翅膀的,也不知道這世界上有長翅膀的人存在。我究竟曾在何時何地見過她們的同類呢?
真的有天堂嗎?真的有天神的居所嗎?!我一骨碌爬起來,仰頭大喊:「彭剛來此,覲見天神!」我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能否傳入天堂,不知道天堂中的天神(或者是仙人),能否聽到我的呼聲,更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理睬我。但我還是努力地喊著,直到咽喉嘶啞。
這真是千古難求的寶物,在我心目中,血劍比那些寶玉更為重要。我坐下來,枕著狼屍呼呼喘氣,然後再次用血劍割開巨狼的咽喉,吮吸它尚未凝結的血液。
我揮手讓鍾宕離開,自己關緊屋門,從懷裡掏出那三件神器來,擺放在面前。風璜、雲玦和雷琮,黑色的、白色的、赤紅色的柔和光芒,在昏黃的屋中慢慢發散,並且逐漸融合在一起。這是多麼瑰麗的景象啊,每看到一次,都使我的心中充滿了對未知的渴望。
「大夫,」她突然向前探了一下身體,「還請大夫繼續教誨我。」我不耐煩地搖搖頭:「前此講給王姬聽的話,您領悟了嗎?」她微微一愣,我繼續說道:「真理有時是極為晦澀難懂的,需要耗費一生的精力去思索和研究。在未能領悟以前,聽到更多的道理,只會混淆自己的判斷,那是無益的。」
那頭巨獸向我咆哮著,卻並不衝過來。我仔細觀察,才明白他的尾巴被牢牢凍在清木上的堅冰里。只是偶然路過的猛獸被凍住無法動彈嗎?還是這巨狼根本就是清木的守護者,正象鬼鯢很可能是蒼槐的守護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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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有回應了,我看到雲霞展開,兩個背生雙翅的女子緩緩飛了下來——那是天女嗎?她們越飛越近,我看到她們白皙柔潤的肌膚,看到她們銀色的頭髮,銀得耀眼。忽然間,我感覺似乎曾經見到過她們,雖然相貌略微有異,但這樣彷彿茹人般的白膚銀髮,展開足有丈半的巨大翅膀,我一定曾經見過的!
巨狼慘叫著,向後縮去。我一個箭步躥過去,挺劍刺入它的咽喉。它另一隻前爪反撲回來,狠狠打在我的左肩上。我只覺得肩膀劇痛,被迫鬆開血劍,一個跟頭向後栽倒。
我仰躺在清木的頂端,閉上眼睛,小憩了一會兒。然後爬起身,尋找四周值得注意的景象。遠處並無高山,用血劍割刺清木,應該也不會再有仙人出現。而清木的頂端,也沒有任何洞口。我該怎麼辦呢?在這裏繼續尋找、等待,還是應該爬下去?
我從夢中醒來,或者不如說,從彭剛的遭遇中重新拾回自己的人生,郴的大夫峰揚的人生。彭剛的經歷與峰揚的經歷,其交織是毫無規律的,有時彭剛的數日,不過連接峰揚的一瞬而已,有時則正好相反。但最近有些奇怪,彭剛的經歷總在最激動人心的那一刻靜止,然後我回歸峰揚,正象老人說古,故意給聽講的小孩子賣關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