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五十四章 割

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五十四章 割

黑天半夜的,我當然不能就此啟程下山,於是就在素燕隱居的洞穴里睡下了。臨睡前詢問素燕隱居在這裏一年多,可有什麼新的領悟,他卻只是搖搖頭,嘆口氣,不肯回答。
「這可以稱之為『報』吧,」我笑著對徹輔說,「自種惡因,自然被還報以惡果。本來想將幸福建築在他人痛苦的基礎上,結果自己和他人一樣遭逢災禍。照這樣看起來,翰國的狀況並不比徹邑要好,你也可以消氣了吧。」
我慢慢地坐起身,望望洞外,幾道熹微的晨光透過樹葉,投射在洞口的草地上。轉過身,素燕就正在坐在我身後,面無表情地望著我。那個夢實在太可怕了,雖說按照理性加以分析,不過是黑暗中兩點紅光,還有一段完全不明白在說什麼的語言在腦海中迴響,但它對我心靈所造成的衝擊,卻是理智所無法解釋的。
徹邑在潼水以北,是天子的一塊飛地,廣不過三十里。才到徹邑近郊,就看到大批流亡的人群,個個面黃肌瘦,臉有菜色。詢問后才知道,今年秋天,「南伯」翰國派兵前來,割盡了徹邑的糧食,現在城中正在鬧飢荒呢。
我勸慰他:「從來有生就有滅,有生長就有衰亡,威王朝已經延續了整整一千兩百年,大概如同人到暮年,剩餘的時間不多了吧。生在這種亂世,的確是一個悲劇,但生命是無法改變的,可以順應,可以反抗,不必要捶胸頓足,怨天尤人吧。」
我急忙行禮回答:「在下是流亡的士,名叫峰揚,這些都是在下的家臣弟子。」戰車駛近,逐漸放緩了速度,那名翰士上下打量了我幾眼,突然大喝道:「峰揚?你就是那個妖言邪行惑眾的峰揚嗎?!」
還有那些大劫的線索,四方的神器,中央的有圭,它們究竟所從何來?是天然所生,還是有目的地被創造出來的?將其合而為一,真的可以完成那所謂的「大化之珠」嗎?大化之珠的完成,究竟對大劫有何影響?上人之王蒙沌認為它將能阻止大劫,而魔——如果那對暗紅色的眼睛真的是魔的話——卻認為它反而將促使大劫的產生。究竟誰才是對的?
聽完了我的講述,素燕久久不言不動。「你相信嗎?」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感覺非常可笑,「你相信如此怪誕的經歷嗎?」素燕緩緩地點了點頭:「在接觸過上人和仙人以前,我一定不會相信的,但現在……如此荒誕不經的故事,反倒不會是假的吧。」他眼望著洞外的陽光,長長嘆了口氣:「宇宙如此廓大,下愚如此渺小,我們何時才能領悟大道呢?」
我站起身來,把毯子疊好,遞給素燕:「多謝你聽我講完這些,我現在輕鬆多了。這就告辭吧,我下山去了。」素燕並不伸手接毯子,卻突然皺眉問道:「何為大劫?」「我怎麼知道,」我微微苦笑,「連仙人忽犖,都不了解大劫真正的由來和其徵象……」
猛然從夢中驚醒,渾身都是冷汗,心臟也狂跳不止,彷彿隨時都會從嗓子里冒出來似的。「你怎麼了?」耳邊傳來素燕的聲音,「看起來,你做了一個不尋常的夢呢。」
「昨夜偶得一夢,」素燕慢慢從石桌後面繞出來,走到我的面前,也坐了下來,「夢見你來到我隱居的洞窟中,在沙盤上寫下了三個字,情景與此刻一模一樣。可惜,醒來以後,記不清那三個是什麼字了……」
是蒙沌真的過於天真嗎?還是魔在欺騙自己,或者魔本身也無法領悟到真正的大道?甚至,上人之王和魔全都不窺全豹,只抓住了大道的一點影子?那麼,誰真正能明了大道?至人嗎?至人又何在?
※※※
「還沒有找到嗎?」我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在自己腦海中響起,「大化之珠還未能完成嗎?快了呀,大劫就要來到,你快去尋找吧……」
潼水是人類的母親,發源於西北,蜿蜒到東南,注入大海,全長三千四百余里。才到潼水北岸,先看到許多士兵封鎖了渡口,嚴密盤查過往行人——看旗號,那是翰國的軍隊。
正在談論的時候,突然幾乘戰車飛快向我們馳來。車上一名翰國的士大聲喝問道:「你們是什麼人?要往哪裡去?!」
我突然想到夢中那對暗紅色的瞳仁,難道,那就是魔嗎?「那麼,鴻王也就是世間的魔了。」想到這裏,我竟然又笑了起來。
那一定是指仙山縈了。我不知道素燕的這個夢,是仙人忽犖或者上人之王蒙沌藉此以指引我前進的方向呢,還是僅僅宇宙間萬物自然的神秘聯繫。但不管怎樣,既然有了這個方向,我不妨再跑一趟大荒之野,嘗試著再去一趟縈吧。加上彭剛的經歷,我已經兩次進入大荒之野了,應該不會象前次般惶惑窘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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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心中的無窮疑問,我告別素燕,離開了沌山。鍾宕、徹輔他們,已經在山下等了我很久了,我們會合以後,就動身往東南方向前進。聽說我要前往大荒之野,家臣們都嚇了一大跳,徹輔卻興高采烈地說:「往大荒之野去,一定會經過我們徹邑,就讓弟子一盡地主之誼吧。」
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我對於不知何時就會到來的大劫,對於滅亡一切的魔,並不感到恐懼,卻只感到好奇。雖然人類總是對無知的事物抱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但當了解到自己完全無力影響和改變這種事物——連仙人和上人也辦不到啊——的時候,心情卻會變得坦然起來,可以以近似於旁觀者的角度來跟隨事物的發展。現在,在內心深處,我反而有些期盼大劫的到來,雖然知道自己無法看清其全貌,雖然知道自己無法從管窺蠡測中得知大劫的真相,卻仍然執著地希望它儘快到來。有時候,我甚至會害怕,如果自己在有生之年無法遭遇大劫,將是多麼令人遺憾的事情啊。
素燕慢慢抬起頭來,望著洞頂,象是在努力回憶:「你知道,鴻王建國之初,世人還以為祖先的英靈會變成神,保佑他的後世子孫,諸神在天宮中居住,也有高低尊卑,彷彿人世一樣。然而奴人的神話中,卻並沒有神,他們也認為祖先的靈魂遊盪于天地間,然而並不認為他們會主動關注下愚之事……從這一點看來,奴人倒是比人類要理智得多了……」
本來只是隨口說說,安慰一下徹輔,他聽了我的話,卻若有所悟:「師父所言,確是至理。各國征伐不休,但實際自己也無法從這戰亂中獲得利益,因果相生,自然便是如此。」
素燕看我面色不佳,於是伸手搭了搭我的脈搏,然後搗爛一些草藥,讓我服下去。「你在我這裏好好休息一晚吧,」他扔給我一條毯子,「明天一早,我讓麋鹿帶你下山,省得多走冤枉路。」
說到這裏,素燕伸出長長的指甲,在地上寫了一個奇怪的字:「這個『魔』字,取音于『末』,末世所生,是之為魔。奴人認為,劫數來到,魔從污穢中出生,掃蕩同樣污穢的世界,將一切歸於虛無。大致內容,就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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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一下:「這位長老的名字,是不是叫做有……」素燕搖了搖頭:「書中並沒有記載這位長老的姓名,是否是你在身為彭侯時收羅到麾下的那位奴人長老,我就不得而知了。殘存的記錄,大概有四百余字,許多文字已經湮滅不可辨識了。我是於十七年前偶爾在天子的史館中看到的,研究了一段時間,勉強記得部分內容。」
「怎麼?」我有些疑惑地問他。
「哦,」我越發感起興趣來了,「那麼以後呢?你還夢見一些什麼?」「我還夢見……」素燕仔細回憶著,「你寫完三個字,轉身就走。我問你往哪裡去,你回答說去東南方的大荒之野。我問去那樣的蠻荒之地做什麼,你回答說為了尋找一座名叫……記不清了,要尋找一座什麼山……」
鍾宕前往打聽消息,回來稟報說:「原來今年翰國大旱,收成不好,所以派兵渡過潼水來,搶割他國的麥子——不獨割了天子之麥。結果鬧得潼水以北,數百里的飢荒,無數饑民渡河湧入翰國,搶掠時有發生。翰君這才派兵守住渡口,阻攔這些流民。」
「竟敢割天子之麥,」徹輔大為惱火,「這是什麼世道呀!生命遭蹂躪,尊嚴被踐踏,禮儀象稻草般被扔在陰溝里——這真是末世啊!」末世,魔即將誕生或者已經誕生了的末世嗎?
徹輔搖頭嘆息:「師父所言有理。很抱歉,不能再往徹邑去了。我怕咱們不但得不著補給,自己的存糧反而會被迫分給饑民。請師父另定目標吧。」
我決定要把自己的經歷講給素燕聽,我不期望素燕能夠明白,並指點我前進的方向。我只是簡單地想要講出來,第一次對人講出來。也許只有這樣,才能排遣心中的恐懼和煩惱吧……
「我倒是曾經看過一本古籍,」素燕想了想,突然說道,「記載了部分奴人的神話,其中有提到大劫……」「奴人的神話?」我吃了一驚,「有記載這種內容的古籍嗎?」素燕點了點頭:「是的,那是一千兩百年前,彭侯剛的一位家臣所寫,這位家臣你知,名為服庸,他曾與一位奴人長老交談過——彭侯征服了奴人,這位奴人長老就變成了他的奴隸……」
「我的目標是東南的大荒之野呀,」我笑著對徹輔說,「咱們繞過徹邑,先往潼水去吧。」
虛幻究竟會怎樣對應現實,真是非常有趣的事情,而虛幻終結以後,現實將如何發展,也是相當值得期待的。我坐在地上,望著素燕的一舉一動,只見他盯著我所寫的三個字,發了好一陣子愣,突然長嘆一聲:「原來是這三個字啊……終於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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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著那亮光走去,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跳越來越快,彷彿預感到有什麼恐怖的事情即將發生一般。終於,我停住了腳步,不顧身後那無形力量的推動,硬生生地定住了腳步。因為我突然認出了那兩點紅光,那正是彭剛在東方蒼槐之底所見到的那兩枚暗紅色的可怕的瞳仁啊!
接著,素燕開始背誦古籍上那些生澀拗口的句子,雖然很多地方他也記不大清了,雖然古籍本身就有很大脫漏,我還是聽明白了大概內容。奴人們傳說,天地歷經劫數,每一劫對於下愚來說,都相隔數十萬年甚至更長的歲月。當劫數來到,天會破碎,地會塌陷,萬物都會滅亡,歸之於無,然後再從無中重生。
素燕給我吃的草藥里,一定有安神催眠的成分,我躺下沒一會兒,就墮入了沉沉的夢鄉。在夢中,四周一片黑暗,我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驅使著,慢慢向前走去。漸漸地,隱約看到前面有兩點亮光,紅色的亮光——
〖史載:檀王二十年冬十月,翰人割徹邑之麥。〗
「這些言論,並沒有什麼新鮮,但是古籍中做了一個比喻,」素燕解釋說,「正如一個國家,肇建之初,萬事萬物欣欣向榮,所有污穢、醜惡,都暫時被隱藏起來了。但這些污穢和醜惡,並非就此消亡,它們在社會的深處逐漸積累,最後終於爆發——就象一個國家由盛轉衰一樣。畏朝滅亡,鴻王應運而生,從戰亂中締造出新的威王朝來,而天地之劫,也會有亡而再生的執行者,服庸將其記載為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