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五十六章 教

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五十六章 教

「如果你是聖人,」翰君繼續問道,「為何不能相助郕揚取勝,並且自己還被迫去國,四方流浪呢?」我笑著搖了搖頭:「素無始是天下知名的達者,可是他也無法幫助素君,打敗郴國的軍隊呀。」
「守不如攻,」翰君冷笑道,「你以為不去侵犯別人,別人就不會來攻打你嗎?即便內部再穩固,物資再充裕,萬一他國依靠兼并迅速強大起來,遲早你會被滅亡的!」我點點頭,回答說:「國君所言有理。然而積聚滅亡他國的實力,需要十年,真正滅亡他國,又需要十年,穩定新領土的秩序,還需要十年……整整三十年,我勵精圖治,難道還比不上嗎?」
翰君雙眉一皺:「總比永遠只顧自己好吧!」「外臣並非絕對反對戰爭,」我解釋說,「如果自己的實力足夠強大,百姓足夠安定,威望自然提升,然後天下歸心,如水之就下,不必要通過大規模的戰爭,就可以在一代中完成統一,消弭戰亂。這是外臣的想法,雖然還很不成熟……」
我被勒令去除身上的武器,和所有不必要的飾品,然後才能單獨進宮去見翰君。我只好把貼身藏著的三件神器,悄悄交給鍾宕保管。神器用布包得嚴嚴實實的,我並沒有告訴他那是什麼,只是叮囑說:「此物貴重,重過我的性命,你要小心保管。」鍾宕堅毅地點點頭:「哪怕臣下性命不保,也會衛護此物,不使它落到別人手裡的。家主放心!」
翰君望著我,神情逐漸變得和緩起來:「聽說你在素國獲得了盛大款待?素君既然賞識你,為何不挽留你出仕?」「外臣不知,」我對這一點也曾經感到疑惑過,不知道素君出於什麼理由,並沒有請我出仕的意思,「或許是怕得罪劇氏,或許認為外臣愚鈍,不足以為素國之臣。」
於是,我們向西南方向前進,走了七八天,離開潼水很遠了,終於到達了荒漠的邊緣。雖然號稱是荒漠的邊緣,卻還沒有見到黃沙的影子,只是氣候越來越乾燥炎熱,村莊居民也越來越少,往往走上大半天,也看不到一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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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是不可能的,我記得非常清楚,傷口已經結疤,完全不影響彭剛的揮劍了,沒有道理會傷重致命吧。然而,以彭剛之勇,身上無傷,手握血劍,有誰能夠殺死他,並且殺得如此隱秘,得以向天下隱瞞他真正的死因呢?
離開翰宮,我覺得后心有些發涼,似乎是出了一身冷汗。仔細回想翰君所說的話,這才恍然大悟。他一定是聽到了我的名聲,聽說素君盛情款待我,因此想看看我是否值得他折節下交,留在翰國輔佐他。很幸運的,他認為我所說的都是不切實際的噫語,他認為我是個不值得注意的廢物。廢物就廢物吧,這樣我就可以安全離開翰國了。
徹輔感興趣地望著我:「能在荒漠中徘徊一月,安然離開,師父果然非凡人也。」我搖頭苦笑:「也許沒有一個月……大荒之野中,太陽終日不落,難以計算日期……我自己怎麼走得出來,我是被仙人所救,才得以脫離那苦海的……」既然要和徹輔一起進入大荒之野,不如把部分事實告訴他吧。
「你回去吧,我一個人進入大荒之野就行了。」跑出一段距離,我才開口勸說徹輔。徹輔卻微微一笑:「師父若不肯讓弟子跟從,恐怕您自己也難以成行呢。」我沒有辦法,只得輕輕嘆一口氣:「大荒之野,萬里黃沙,酷熱乾旱,你是想象不到的……」
然而彭剛究竟是怎麼死的呢?很明顯,他對鴻王的暗中鬥爭很可能失敗了,因此被殺死——這也可以解釋史書中對於如此重要的一個人物之死,記載得如此簡略的原因。或者,兩人還沒來得及正面交鋒,彭剛就先傷重而亡了?
對於后一種說法,前一派學者反駁說:蘋屆要在次年五月才恢復彭姓,並且將西方的蘋邑改名為彭邑,沒道理二月就北稱為「彭侯」。對此,后一派學者卻不肯認輸,他們認為古書上對於尊者,往往給以最尊貴的稱呼,比如鴻王之父一輩子沒有稱王,但在所有記載中都被稱為「威求王」。兩派學者多少年紛爭不休,也解不開這個謎題。
那是徹輔。這些天來,鍾宕等人反覆勸說我打消南下的念頭,徹輔卻始終一言不發,大概因為他對素燕和我都充滿了信心,認為既然是素燕指點的,又是我執意要完成的事情,不會是荒謬怪談吧。我來不及多說,只怕吵醒了鍾宕他們,急忙一個箭步跳上馬車。徹輔輕輕地一抖韁繩,馬車向南方疾馳而去。
渡過潼水后,又走了好幾天,才來到翰國的首都翰邑。我們終究有士族的身份,在正式定罪前,翰人還是把我們安排在客驛中,招待不算好,但食物並不匱乏。來到翰邑的第三天,翰君派人來傳喚我。
對於彭侯剛的死,史書上只是很簡略地記載:「鴻王十六年冬十月,彭侯剛渡潼水,以擊犬人。格鬥而創右臂,未幾,薨逝……十七年春二月,彭侯獻俘闕下。」從來對於這段記載,有兩種不同的解釋。一種解釋認為既然次年二月「獻俘闕下」,那麼彭剛應該是在這以後才死的,先說其薨,是行文的一種倒敘手法。另一種解釋說,彭剛死於滅亡犬人後不久,第二年到王京獻俘的,乃是其子彭屆。
「你的口舌倒是很厲害,」翰君雙眉一豎,「難道你真的沒有錯嗎?你真的認為自己道德至高嗎?!」「外臣豈敢,」我回答他說,「外臣步步行來,到處是錯。不能窺破郕揚的謠言,是為不智;不能勸說郕揚,使免起兵戈,是為不仁;又不能襄助郕揚戰敗劇氏,是為不勇。智仁勇三者都不具備,外臣只是一名普通的士而已。」
睡到半夜,我悄悄地爬起來,背上早就暗中準備齊全的乾糧和水囊,留下一封書簡,就一個人摸出了帳篷。才打算用最快的速度套好馬車,卻看到朦朧的月光下,已經有一乘馬車停在帳篷門口了。車上一人輕聲招呼道:「師父,弟子為師父駕車。」
翰君盯著我的眼睛,許久,突然笑了起來:「你不是妖人,也不是聖人,你只是一個好為大言的廢物而已。離開翰國吧,我不想再見到你這種廢物。」
我知道自己的許多言論,是會被元無宗門看作異端邪說的,在素國,因為有素燕在國君面前講我的好話,才能受到熱情款待,而翰國卻不一樣了。翰君很可能囚禁我,甚至殺死我,以表示他對元無信仰的虔誠。我知道此行兇多吉少,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對於自己的前途,卻絲毫也感覺不到擔憂。倒是鍾宕、徹輔他們臉露明顯的憂色。
「莫非師父曾經進入過大荒之野嗎?」徹輔反問我。我點點頭:「彭國有一個習俗,凡遭放逐的士,必須先進入大荒之野,徘徊一日,才可重回人世。而我,在大荒之野中迷了路,跋涉了一月之久……」
翰君冷冷地問道:「如果你是聖人,為何聖人卻會幫助郕揚謀逆?」政治這種事情,從來就都可以有多種解釋,要想反駁自己的罪名,實在是太簡單了:「在下愚魯,聽信了郕揚的謠言,以為先君確為劇氏所鴆殺,因此助他剷除劇氏,並無謀逆之心。」
這樣也好,若是他們執意跟隨我進入大荒之野,造成死傷,我的心裏反而會過意不去。我決定瞞著他們,一個人單獨前往。「好吧,」我對鍾宕點點頭,騙他說,「天快黑了,先歇一晚,等我仔細斟酌……」
當然,如果告訴他全部的事實,哪怕他對我再信任,也是很難接受的。我只是告訴他說,仙人忽犖在荒漠中救了我,帶我前往仙山縈,不久以後,劫難來到,天降星雨,仙山崩塌,仙人又將我送回凡世。「素無始並沒有指點我前往大荒之野,他指點我再赴仙山,」我最後說道,「而要到達仙山,先必須進入大荒之野。」
徹輔望著我,目光中充滿了崇敬之色,我不禁暗自好笑。「既然有仙人護佑,就算師父進入荒漠,也不會有危險的,」他現在倒是信心滿滿,「仙人也不會見死不救,保護師父,卻唯獨撇下弟子一人吧,哈哈~~」虧他還笑得出來,他若是知道仙人們,尤其是仙人忽犖,究竟是怎樣的貨色,恐怕就不會這樣輕鬆了。
我仔細想了想,緩緩地回答說:「我希望可以解放奴隸——就如同北方的渝國一樣——不僅僅解放人類奴隸,也要解放茹人和犬人。上下一心,并力耕耘,並且強兵固武,但非不得以,不要進攻他國,不要挑起戰亂……」
「南伯」翰君約摸三十多歲,還很年輕,但腰圍卻要比我大上兩圈,滿臉的油光。他見到我,面色陰冷地問道:「我聽到兩種截然不同的傳言,一種傳言,說你是邪言妖人,竟敢反對元無正宗,另一種傳言,卻說你是當代聖人,你的道德之高,連素無始也感戴拜服。到底哪一種才是你的真面目呢?」
我微微一笑,回答他說:「在下只是一名普通的士,既不是妖人,也不是聖人。」
大荒之野在翰國以南,廣狹無人得知。我的真正目的是已經崩塌的仙山縈,而並非大荒之野,但這一點,並沒有告訴鍾宕、徹輔他們,我只是說,素燕指點我前往大荒之野,必有奇遇。
雖然認定我是廢物,但大概為了向天下展示自己的寬宏大度和愛才之心,翰君還是送了我盤纏、乾糧,又派一乘馬車護送我們出城。離開翰邑南門,護送的士問我:「先生打算往哪裡去?」我回答說:「在下預備往南方的大荒之野去。」對方詫異地望了我一眼:「去那種地方做什麼……不管你要往哪裡去,都儘快離開翰國吧,寡君說了,不想再見到你。」
在被翰國士兵押往翰邑的路上,我反覆地思考著,卻完全不得要領。彭剛的經歷呀,何時才會再與我峰揚的經歷經緯交織上呢?又是在最緊要的關頭,他的經歷斷裂了,長留我心底一個謎,搞得我神魂難安。
「如果,」翰君想了想,突然問道,「寡人是說如果,如果你襄助郕揚,滅亡劇氏,奪取郴政,你將建議他如何治國?」我愣了一下,根本沒想到他會問這種問題。翰君看我猶豫,又補充說:「不管是否會為郕揚所接受,你治理國家的理念是怎樣的呢?回答寡人。」
這個謎題,我倒是知道答案了,次年獻俘的,確實是彭剛而不是彭屆,彭剛是在來到王京時,或其後不久去世的。可惜,我提不出任何佐證,無法說服后一派學者贊同自己的觀點。
〖史載:檀王二十一年春二月,峰揚以治道教翰純侯。〗
「我也討厭戰爭,」翰君搖頭反對,「然而當今亂世,戰爭並非可以逃避的。天下不能一統,權威不能樹立,戰爭永遠也不會結束。難道你只想著保護一城一國的平安,就不考慮天下嗎?只有戰,才能止戰,天下一統,戰爭自然消弭。」「國君所言,確實有理,」我還是以那句話開頭,「然而有幾個人真的抱持著以戰止戰的理想去兼并他國呢?兼并他國,獲得了珍珠、寶玉,還有無上的權威,他的理想真的不會因此改變嗎?天下一統,非一代人可以完成,他的繼承者也一定會抱持有大公的理想嗎?以戰止戰,絕大多數情況下,都只不過一個借口而已。」
「家主,不能再往前走了,」鍾宕皺著眉頭對我說,「前面是漫漫黃沙,沒有人活著從那裡出來。即便是素無始的指點,家主也不宜前往冒險啊。」沒有人活著從那裡出來嗎?可彭剛就曾經活著從那裡出來過呀。這些天,以鍾宕為首,家臣們紛紛勸我打消繼續南下的念頭,我知道,他們是不肯放我進入荒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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