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五十九章 惑

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五十九章 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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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大荒之野三四天後,太陽又長掛天際,不肯墜落了。徹輔看到這般奇景,雖然有我事先說明,還是瞠目結舌地幾乎說不出話來。「世界真大啊,」他問我說,「大荒之野外更有仙山縈,仙山以外又有什麼?」我笑笑回答說:「世界廣闊,無邊無際……不,不如說宇廣如海,是無岸無涯的。恐怕沒有誰能將其全部踏遍,回答無窮何物之外還有何物的問題——仙人、上人,甚至至人,恐怕也不能夠呢。」
那座建築逐漸從薄霧中現出了形狀,那是一座石砌的建築,上下兩層,是典型的西方建築樣式,大門半敞著,裏面昏黑陰森,似乎窗戶太少,熾熱的陽光也很難照射進去似的。徹輔催馬沖近,同時大聲問道:「請問,有人嗎?」
本想構造以中國文化為背景的完全虛擬世界的,但逐漸發現,人世倒好虛構,宇宙體系卻難再造。造得過於籠統吧,實在無法體現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造得相對複雜吧,編出一大堆虛假的名詞來,就足以把讀者搞到頭暈眼花。因此,在虛構了「狼矢」二十余章以後,終於決定宇宙體系照搬古書了。四方、四靈、二十八宿、三垣,等等,也都是真正中國上古宇宙體系的組成部分。〗
徹輔遠望了半天,終於同意了我的判斷,長嘆一聲,癱倒在車廂里。我知道這對他的打擊相當大,於是笑著解開一個水囊:「喝點水,歇一歇吧。」
〖作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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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行間,徹輔突然大叫了起來:「師父,您看!」很久都沒有看到他如此興奮了。我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天邊隱約露出一片建築群來。彷彿被籠罩在薄霧裡,這片建築模糊扭動,看不清究竟有多遙遠。
叔祖沓是我的啟蒙老師,我的名字,也是加冠時由他取定的。叔祖沓曾對我說:「道德是真正的道,道法不過器用而已。」我曾經認為他的道德極為精妙,而在聽聞仙人和上人講道,並且經歷過那麼多奇異的事件后,對這一點更加深信不疑了。他的許多言論,絕對要比素燕、深無終等達者更為深刻,雖然,他的道法並不算高妙。
我們休息了大約半個時辰,飽餐一頓,然後繼續上路。但經過徹輔剛才那一趟賓士,方向已經難以辨認了。我們研究了半天,才朝向那模糊的建築略偏左一點,驅車前進。走了並不很遠,我們就被迫跳下車了。因為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地上的黃沙已經堆積得相當的厚,車輪每每陷在沙中,難以推出。
我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突然想起來,對徹輔說:「你記不記得,《雅範》上提到過:大荒之野中有蜃,能吐霧做城,以誘人而食之?」徹輔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依舊鞭策著駕馬。我又拍著他的肩膀,重複了一遍,他這才猛然一勒韁繩。我沒料到他的動作如此乾脆利索,馬車一晃,差點從車上摔下來。
「咴~~」的一聲,那馬突然長嘶一聲,前蹄直立起來,險些把徹輔掀下地來。「怎麼了?」徹輔努力控住馬頭,但馬卻只是原地打轉,再也不肯前進。這時候,我已經趕到了徹輔的身邊,我胯下的馬也停住了腳步。
而紫微、太微、天市三大星域的劃分,則要後起得多,初出於南方民間,百姓認為那是上人治理世界的官署分佈——天曉得,那些上人,豈有治理世界之心?事實上,要到徹輔晚年,才將這一學說正式納入鍊氣士的修道體系。
正是夏季,荒漠中想必極為酷熱。雖然萬事隨其自然,我並不怕死在荒漠中,但還是聽從徹輔的勸告,在外又徘徊了一個多月,等待七月底秋風漸起的時候,才正式進入大荒之野。漫漫黃沙中,我一開始還努力尋找彭剛曾經選擇過的道路,但沒走兩天就放棄了。到處都是一片灰黃,哪裡找得到道路或者任何標記?
又走了三四天——大概有三四天吧,太陽永遠掛在天空,不肯墜落,很難判斷流逝的確切時間——食物和飲水已經消耗掉了一半。整天面對灰黃色的荒漠,不見一絲綠色,這對我們精神的折磨是很嚴重的。徹輔雙眼發直,機械地驅策著駕馬,一開始還和我有說有笑的,逐漸面色變得陰冷,整天緊閉著嘴,似乎已經沒有心情說一句話了。
這些天來,雖然歷經艱辛,我只覺其苦,卻並不擔憂,也不恐懼,更不絕望。徹輔卻不同,他喝盡了水囊里的最後一滴水,眼望四周依舊是昏黃一片,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如果……如果在這荒漠中渴死……」他舔著乾裂的嘴唇,緩緩說道,「還不如被蜃怪吃掉呢……可惜,現在連蜃怪也看不見了……」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乾糧尚存,飲水卻所剩無己了。我想起上次進入大荒之野,最終被迫殺了駕馬,飲血活命。馬啊,馬啊——我拍拍坐騎的脖子——看起來,你也難逃這種噩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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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來過大荒之野,彭剛也曾經來過大荒之野,知道此處乃是荒漠,而非沙漠,浮沙最多不過兩分深,還可以勉強行車。我們現在所在的方位,一定是前此所從未走過的。沒有辦法,只好卸下駕馬,改作乘馬。四匹馬,我和徹輔各騎一匹,剩下兩匹馱著乾糧和飲水,堅持向前方行去。
在湞邑住了幾天,遠送往國都的請書被批複下來,允許他暫離封邑,前往峰氏的祖墳祭奠。我偽裝成遠的家臣,和他一起來到了彭邑郊外。拜祭過父母的墳冢后,我又前往叔祖沓的墓上除了除雜草——他是祖父的堂弟,是在我被逐出彭邑后第二年去世的。
這一情況使我戒心頓生。「輔,你不覺得有些奇怪的味道嗎?」我提醒徹輔,剛才就覺得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腥味,現在這腥味越來越濃了。「難道,」徹輔的神情變得格外凝重,上下打量著這座建築,「真的是蜃怪所化嗎?」
〖史載:檀王二十一年秋七月,蜃吐百態,以惑峰揚。〗
這個時候,再想退出大荒之野是不可能的。身前、身後的景物一般無二,放眼四望,連地平線也沒有絲毫區別。我是不會退縮了,也不後悔,但看徹輔的神情,卻似乎有些懊惱會跟著我進入荒漠。
「都是弟子魯莽……」徹輔垂著頭,向我道歉。我安慰了他幾句,然後伏身在地上,嘗試挖一個坑。直挖了七八分深,還沒有見到黃沙的盡頭,並且沙土極細極軟,挖開兩分,又填滿一分。「這樣的地面,不能行車,」我嘆了口氣,「咱們棄車,騎馬前進吧。」
我們沒有進入彭邑,而是從城南繞過,前往遠所受封的湞地。革高、明暮等舊臣看我來到,都異常興奮,遠也喜出望外。幾年不見,這孩子又長高了,已經成長為一名真正的士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那片隱約的建築群依舊在前方,而駕車的駟馬卻已經口吐白沫,速度逐漸放慢了下來。我拍拍徹輔的肩膀:「停下來,歇歇馬力吧。」「很快就要到了,很快就要到了……」徹輔重複著同一句話,卻並不肯勒住駕馬。
想要囑咐他別再把父親戰死、我遭放逐的仇恨長留心間,因為虛幻的未來所發生的可怕的那一幕,還不時在眼前閃回。但猶豫了很久,最終我還是沒能說出口。遠的道路,就讓他自己去走吧,不管是光明正道,還是崎嶇邪路,都由他自己來選擇吧。這才是自然,才是常吧。
「師父是說……」徹輔有些猶豫地問道,「這便是傳說中的蜃怪所化虛幻之城?」我點點頭:「咱們跑了多久,你可有概念?雖說山高峻而不覺其遠,但這樣大一片建築,怎麼也應該跑到了,然而你看——」我用手指點著,「它的距離似乎並無變化。」
我就在祖墳外和遠分的手。遠這兩天一直在問我:「兄長此後有何打算?不肯留在湞邑,準備往哪裡去?」我隨口敷衍,沒告訴他自己真正的目的地。我預感到此次相見,將成永訣,這點當然不能讓遠知道。
和上次見到的那一片虛幻的建築群很類似,但似乎又有所不同,仍然是模糊的、扭曲的,但距離卻拉近到目測不足五里。徹輔歡叫一聲,一抖馬韁,直向那建築衝去。我一把沒能拉住他,只好在後面緊緊追趕。
祖先流傳下來,西方以應四相,四相以應四聖。所謂四聖,東方蒼龍,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這四聖並非純粹是虛構出來的,它們是天空最亮的二十八個星宿的象形。東方有角亢氐房心尾箕,象以龍形;北方有鬥牛女虛危室壁,象以龜蛇之形;西方有奎婁胃昂畢觜參,象以虎形;南方有井鬼柳星張翼軫,象以鳥形。這種將天地萬向,也即「上下四方謂之」的宇,加以聯繫和契合起來的學說,據說始於畏王朝的末年,到了本朝燁王時代,由本有宗門的始祖化衍最終確定。
曾經有一派鍊氣士認為,人的語言本身也是具有力量的,這被稱為「讖」,民間俗謂「一語成讖」,就是指偶然的、無心的話,竟然象具有道法一般,很快變成為現實。我沒想到,徹輔真的一語成讖了,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突然就有一座高大的建築出現在地平線上。
「兄長既然無法在郴國立足,不如還回彭國來,」遠對我說,「弟將上奏國君,讓兄長擔任湞邑大夫。」我笑著拍了拍他的頭:「湞邑是你的。我是峰氏的逐子,現在又是郴國的逐臣,怎好再回彭國出仕?」遠反覆勸說,我好不容易才打消了他不切實際的妄想。
我們的馬本是駕車的駟馬,並非乘騎之馬,鞍轡不全,而且經過長途跋涉,又行進在沙地中,速度根本快不起來。雖然只有五里地,卻也跑了相當長的時間,才終於來到那建筑前面。
我和徹輔離開徹邑,渡過潼水,一直往西,六月初進入了彭國。為怕重複在素或翰兩國所遭遇的麻煩,我們隱瞞了真實姓名。我對關卡報上在虛幻的未來曾經使用過的化名——衷國流亡之士弘明,而徹輔,則自稱是我的家臣。
一劍劈向石牆,碎石紛飛,就手感確實是石頭,既不是什麼蜃怪的血肉,也不是它所噴吐出來的虛幻的霧。「也許是一座古老的廢宅,」徹輔似乎有些放下了心,「裏面有死屍,所以馬會害怕。」我瞥了他一眼:「這可是用來駕車、上過陣的駟馬呀,怎麼會害怕死屍?」「蜃怪之說,荒誕不經,」徹輔聽了我的話,又緊張起來了,「但看樣子,裏面不是有猛獸,就是有怪物!」
「你並沒見過蜃怪啊,」我提醒他,「你怎知蜃怪之血肉,不堅如鐵石,刺上去就象刺到石牆一樣?還是不要魯莽從事,儘快離開……」然而,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變故就發生了……
究竟是否存在著蜃怪這種似乎不應該存在的東西,它究竟是怎樣的?沒有人知道。但這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翻身跳下馬來,拔出了腰間的鐵劍:「待我刺這牆壁一劍,看是如何。」「師父小心,」徹輔也跳下馬,手執武器,在我身後緊張地衛護著。
徹輔往馬背上用力一鞭,快速向那片建築群馳去。我看他的神情,興奮得有些過分了,於是用手遮住熾熱的陽光,仔細觀察,卻仍然看不清楚。那片建築群就象在夢中一樣,你越是想要看個分明,它卻越是模糊。
怎麼,不再可望而不可及嗎?難道這是真的建築,而不是蜃怪所噴吐的雲霧嗎?不對,若蜃怪所噴吐的雲霧真的永遠可望而不可及,他又如何「誘人而食之」?然而,荒漠中別說人了,連活物也極難見到,若蜃怪真的以人為食,它不早就餓死了嗎?
我只是對他說:「萬事多反躬查問自己的本心,切莫被塵世間種種假象所蒙蔽了。」然後,就行禮告別,滿載了遠所贈予的食物和飲水,向南直奔大荒之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