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龍池劫灰
第二十八章 鯉躍
不過我妻接下來的行動，倒讓我漸漸放下了心。她把雪念拉入車中，說：「我一個女眷，正要人服侍。」似乎生怕雪念再和我呆在一起。這似乎說明他對我與雪念如何如何，還是頗為在意的，也反映了她對我還是頗為在意的。我心頭微甜，但為了與雪念分開，卻又有些微感到遺憾。
「原來你的閨名喚作爰苓？卻不知是哪一個苓字？」我也不知道正在討論嚴肅問題的時候，怎麼對這樣的細節如此關心。我妻微微一笑，轉過頭去，卻不回答。
一路向西，三月初來到家鄉石府郡雲潼縣。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父親——知道我犯下如此罪過，他或許會狠狠地責罰我，或許會抱著我頭痛哭。不知道怎樣面對，乾脆就不面對好了，我沒有回家，只是派僕役送了一封信回去。
〖古詩云：大河湯湯，有鯉躍梁，化龍或螭，歸我故行。〗
折而南下，三月中旬進入成壽郡治高航城。尉忌作為先行，已經先去太守府邸通報過了——我還沒有見過這個老丈人，心中未免有些忐忑。隔著簾幕詢問車中的妻子，她回答說：「父親外剛內柔，有我在此，他不會苛責丈夫的。」
當然，這種心思是不便向丈人解說的，一時又想不到推託之辭，我只好猶猶豫豫地接過信來。回到自己的住處，心裏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否應該啟程北上。或者，我帶著尉忌去，到了山下就藏起來，只讓尉忌一個人上山去送信，請師祖解夢，這樣能不能勉強逃過一劫呢？
我一下子愣住了。所謂九德真人，正是指我的師祖棠庚，原來丈人也並沒期望我可以幫他解夢，不過要我往朗山去送一回信。若在一年前，這本是很簡單的事情，但我前在鍾蒙山上背叛了五山真人，相助妖物，現在怎麼還敢回山去，自投羅網呀？
但我隨即驚慌地打消了這個念頭，現在的感覺
丈人知道我有多大分量，他雖然沒主見，可我若是假裝言之鑿鑿，他也定然不會相信，很清楚我是在欺騙他或是敷衍他。乾脆實話實說吧：「小婿慚愧，參詳不出……」
然而見了面，卻因為丈人身穿喪服，而把我一番構思了良久的話都噎了回去。我才大禮參見，丈人面色沉重，扶起我來，低聲說道：「本月初三，今上已然薨逝了。」我大吃一驚：「今上正當壯年，如何壽數不永？」丈人輕輕嘆了口氣：「今上正築別宮，前往督查，不幸感冒風寒，就此乘龍而去……」
心中反覆思量，打好了一份草稿，準備把圍困懷化的亂民數量增加一倍，把自己衝殺出城的英勇事迹也誇大一倍，讓丈人認定失守乃是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而我也並非怕死，是怕死後妻子艱辛守寡——我全是為了你的女兒，才含羞忍恥，甘冒國法，背負不忠畏死的惡名的呀！希望因為這套說詞，他可以原諒我，並願意收留和幫助我。
我妻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又是微微一笑：「不如我陪伴丈夫往朗山去吧。」我嚇了一跳：「你敢前往朗山？莫非你……」她輕輕搖頭：「二化歸一，並非從一，我今是半人半靈之體，世間罕有，正想看九德真人是否能夠窺破。」我不禁皺起了眉頭：「萬一被他窺破怎麼辦？何必冒這個險？」
正在忐忑驚慌，忽見一人猛地從門內躥了出來，朝我大聲喝道：「孽障，你還敢回朗山來！」我嚇得倒退了一步，
我聽了這話一愣。解夢這種事情，我可不太擅長呀。然而還必須畢恭畢敬地聽他描述下去——「老夫夢見一條手臂，在我眼前曲張，昏花老眼，不能見是何人之臂。手臂招招，便往南去，老夫循而追去，失足落入一大河中，河中有鯉，大可三圍，須粗如藤，忽然躍出水面，就此不見。老夫只覺足下空虛，往河中直墮下去，睜開眼時，始覺是南柯一夢——賢婿可能詳否？」
一晃三個月過去得很快。北方傳來消息，亂民已經佔據了幾乎整個郴南郡，國岸兵敗如山倒，被押回都城受審，前線軍事由昭遠將軍崇略全權負責。崇略是大司馬崇韜的同族兄弟，顢頇愚蠢，毫無威望，崇韜使其為將，只是為了掌控軍事權力不落到他人手中去吧。
七月的某天早晨，時才辰初，就被丈人叫到內廳里去。只見丈人今天的臉色很不好，頭也不梳、須也不理，披著一件居家常服，好象才剛從榻上爬起來。「大人何事憂煩，未知小婿可能為大人分憂？」我行過禮后，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
於是我也被迫穿上孝服，要為大行皇帝守國喪三月，直到他入土為安。我和妻子還沒有圓房，一路上生怕被丈人看出來，考慮該怎樣交待才好，這下子問題倒是暫時解決了。國喪期間，夫妻不能同床，也不能有過於親昵的舉動，只要持之以禮，丈人不會產生絲毫疑心。
正在猶豫之間，突聽環佩叮咚，我妻緩緩從簾後走了出來：「聽聞父親夜得一夢，要丈夫往朗山秩宇宮去請九德真人解惑，可是真的？」我點了點頭：「正為不
心裏才在感嘆：「完了，完了，今番在劫難逃！」忽然又聽見一個聲音在師父身後響起：「葛師兄休要動怒，住持請離大人伉儷入紫雲殿奉茶去呢。」
「未知何人繼位？」我詢問丈人。今上還年輕，沒有子嗣，他薨逝以後，應該是幾個同胞兄弟最有資格繼承大統吧。如果是忠平王繼位，此人一向性子急，權力欲也重，大概不用等到明年元旦就會改元，改元就會大赦天下。
丈人微微點頭：「此夢定是上天詔示，不可妄解。賢婿是朗山秩宇宮出身，不如回山去請示九德真人，解我疑惑。」說著，從袖子里抽出一封信來遞給我。
今上——不，現在應該稱呼為「大行皇帝」了，改元以後就該稱呼他為「先帝」——共有三個兄弟，忠平王郕瑜、高市王郕琅已經成年，可惜他們都是庶出，永濟王郕頊倒是元康皇帝嫡子，可惜元康皇帝薨逝時他還在襁褓中，現在也不過才九歲而已。雖說立嫡不立庶乃是從威朝時就制定的禮法，然而禮法可以從權，長幼有序，國家不立長君，卻立個屁事不懂的小孩子，這裏面定有陰謀存在！
我在朗山的時候，也曾聽師父說過一些解夢的法門，隱約記得，夢見大水，定有火患，或者其患來自南方，夢見鯉魚，定是升騰之象。然而這些話本來就前後矛盾，真的有人光夢見鯉魚而不夢見水的嗎？那是什麼鯉魚？鹽烤鯉魚？現在丈人的荒夢中，既有大水，又有鯉魚，這是什麼預兆？是好是壞，還是佳惡參半？我的道行有限，可實在研究不出來。
先帝謚為「元哲」，下葬還沒幾天，新皇帝就於六月節正式改年號為安定持統，下了大赦令。丈人派人去都中打聽，說只有國岸一人不赦，其餘在剿滅亂民的戰爭中有罪的官員，
來到秩宇宮外，我不敢大咧咧地排闥直入——當我還是此間弟子的時候，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是先叫住一名不大熟識的師兄，請他把丈人的信送進去，呈給師祖棠庚。我站在大門外，游目四顧，尋找逃下山的道路——才一年沒回來，門口的花木山石似乎改變了原有的位置，這不會是一個迷陣吧？若是迷陣，我今天是死也逃不出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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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人微微嘆了口氣，低聲對我說道：「都中適有消息傳來，三公等共立永濟王為嗣主。」我聞言不禁一皺眉頭：「永濟王才九歲而已！」丈人冷哼一聲：「此定大司馬崇韜之意也！」
我還記得因為要蓋這座別宮，致使國庫空虛，我在上計中如何催促，都無法撥給懷化縣賑濟物資——如果朝廷能夠撥發賑濟，或許亂民不會坐大，我也不至於丟失了縣城，凄凄惶惶逃到這裏來。因此聽到這個消息，不禁在肚子里暗暗罵了一句「活該」。然而逝者已矣，來日可追，換個皇帝定要大赦天下，看起來我的罪過最晚明年元旦就可以免除了。
我妻輕輕喟嘆，又顯露出那種惹人愛憐的淡淡的凄色：「半人半靈，非長久可處世間者也，九德真人若能窺破，或有解決之道，除我惶惑。丈夫放心，二化歸一，真人若加害於蘋妍，定無法保全爰苓，料不至傷害於我……」
我妻微微一笑：「何以不敢前往朗山？」我瞥了她一眼，心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還是你打定主意要做一個凡人，因此把從前有關蘋妍的事情都忘記了？若真是那樣也好，我省得猶豫為難，不敢和你沾身。
我妻似乎只是在開玩笑，並沒有真的動怒，她見到我的窘迫模樣，忍不住掩口笑了起來。我
丈人把原來箕踞的姿勢改為正坐，皺眉說道：「衣冠不整，是無禮也，都為老夫心情大壞，還請賢婿勿怪。老夫久無夢矣，昨夜卻得一荒夢，料必天上詔示，特請賢婿來共參詳。」
我妻靠攏過來，輕輕捏了一下我的胳臂——這種親昵的舉動，在其他夫婦間是常見的，在我們之間卻絕無僅有。我臉紅心跳，偷偷望她一眼，只見她的眼神分明在說：「丈夫勿憂，料必無事的。」
其實留在這裏也不錯，和丈人混熟了，感覺此人雖有威望，卻無主見，出點什麼事情，很容易就能矇騙過關。他因為深愛其女，愛屋及烏，對我也照顧得很周到，錦衣美食，比回家鄉都要舒服得多。何況若在家鄉，我不過普通的鄉宦子弟，在這裏卻是太守的東坦快婿，衙中城內，誰敢對我不恭敬？
七月底，我們來到朗山腳下。我還是堅持讓尉忌同行，要他保護在我們夫妻身邊，寸步莫離。雖然明知若師祖要對我或者我妻不利，憑尉忌的道行，一千個他衝上去也是個「死」字，然而在心理上多少是點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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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陰謀的主使路人皆知，那就是大司馬崇韜。崇韜是元康皇帝的娘舅，同時也是郕頊的嫡親外祖父，從來擅政攬權，橫行不法。從他的角度來看，立自己的外孫為皇帝，更重要的是立一個還沒有自主能力的小孩子為皇帝，對於維持和擴大自己的權勢，是相當有利的事情。正逢天災不斷、餓殍遍野、暴民滋事，現在連朝廷里也出這樣的亂子，難道大成皇朝三百年的基業就要走到盡頭了嗎？古人云：「天地災異，正以示警，天災必有人禍繼之。」真是一點也不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