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第二部 龍池劫灰

第四十二章 狡狐

第二部 龍池劫灰

第四十二章 狡狐

狐隱似乎為我的不悟,感到極其失望,他輕輕搖頭:「大人唯恐尊夫人跟在下走了,從此失恃,宦途艱難吧。此事在下別有解決之道,大人勿憂。」確實如此,我是靠著丈人的裙帶關係,才能參与正綱軍,從而建功立業,平步青雲的,如果妻子跟旁人走了,自己該怎麼向丈人交代?現在丈人權傾當朝,我如果得罪了丈人,還想有什麼好下場嗎?不過這個問題,在狐隱提起前,我卻竟然沒有想到。
剎那間,一個奇怪的念頭湧入腦海。看起來,狐隱並不清楚我妻一體二化之奇異,否則他一定會說:「尊夫人半妖之體,豈能長伴君子之側?與我同修仙道,是她最好的歸宿。」我妻是一滴恨血,化而為靈,這點大概狐隱並不清楚。嘿嘿,號稱天地生成時一老狐精,他的道法也不過如此而已!
大概沒料到我會是這種反應,狐隱愣了一下,然後繼續勸說道:「強取人妻,有干天道,我是修道之人,不會做那種惡事。以是暗中相助大人,使榮華富貴一昔盡得。大丈夫在世,是功成名就更為重要,還是嬌妻美妾更為重要?大人休要因小失大啊。」
難道是因為狐狸比其它動物更為狡猾嗎?是因為狐狸更具備所謂的「靈性」嗎?我不知道,師父、師祖也從來沒有提起過。
師祖棠庚曾經說過:「有情之物,感日月精華,歷百年而得智慧,是為精;無情草木土石,歷千年而得智慧,是為靈;人之歿也,其魂不散,起而作祟,是為鬼;六合之外,人所罕見,史所不傳之物,是為怪。」眼前這個相貌絕美的青年,如果真是狐狸所化,那就應該是「精」了,但他自稱生於天地開創時,也有可能是「怪」。按照棠庚的說法,世間萬物,若得天時、地利,經過長時間對日月精華的浸潤,都有可能修得仙道,別說一隻狐狸,就算無知無識的一棵樹,一株草,也有可能化為妖物。
我心裏「咯噔」一下。我愛自己的妻子,但這種愛因其一體二化的特殊情形而顯得與眾不同,分外詭異。內心深處,我也經常想到:自己真能和一個妖物共度長年嗎?她會不會哪天就遠離自己而去?她若遠離自己而去,自己又會做何感想?與其到時候痛苦,則先以利劍斷此情絲,是否更為明智?雖然類似想法往往才冒出頭來,就被自己硬生生卡斷了,想是痛苦,何如不想,順其自然,但此刻被狐隱一語道破,我只覺四肢皆軟,頭腦昏漲,竟然無法開口反駁。
實話實說,他提的這個條件倒著實誘人,然而我心念才一猶豫,妻子……不,應該是蘋妍那種凄艷的笑容卻又浮現眼前,我肯割捨這份絕美嗎?肯在這笑容上再多增添一重憂慮失望嗎?況且,身為男子,又怎能拿自己的妻子去換取富貴榮華?這也未免太傷我的自尊心了吧!
說白了,你是個美男子(即便那是幻化形體,並非本身樣貌),又通仙道,正好和我妻子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不過一介下士,沒有你的幫助毫無前途,根本配不上自己的妻子——他後面那句話不就是這個意思嗎?這種話聽起來本該很傷我的自尊心才是,但我卻不得不承認,狐隱無論外貌還是內在都比自己要高上百倍,自己站在他的面前,總感到相形見拙,如微星之望月,感到極度的自卑,因此反倒並不反感他如此坦率地提到這一點。我愣愣地站在那裡,等他繼續說下去,但是很奇怪的,狐隱竟然就講了這三個理由,就此剎住話頭,不再多說了,只是靜等我的反應。
內心動搖、猶豫,然而囁嚅半晌,卻始終無法吐出一個「諾」字。大概狐隱看出我短期內不可能應允他的要求,於是再度搖頭:「既然如此,在下告辭了。大人且請靜思,若肯俯允,在下即刻會來到大人的身邊——異日有難,只需高呼在下的名字,在下必來拯救。」說完話,把手一拱,突然化作一道青煙,就此消失不見。
聽了這話,「呼」的一聲,我感覺臉上發燒,熱血直衝腦際。自己因為內心深處的愛戀和疑惑,長時間沒敢向妻子提出行房的要求,對於自己來說,並不以此為憾,甚至還隱約沉浸在痴情的悲壯氛圍中,但這話旁人指出,自己卻羞愧得無地自容。結婚數年,妻子仍是處子,這在外人看來,肯定會認為是丈夫的無能甚至無人道之能所致吧。
※※※
狐隱看到我的表情,似乎有些遺憾地繼續搖頭:「大人休胡思亂想,且聽在下陳述。在下居於府中,並請夫人隔日前來聽講道法,其間觀察,所得甚多。其一,大人夫婦雖已合巹,卻並未圓房,尊夫人尚是處子……」
「其二,」狐隱似乎知道前一個問題對我打擊實在太大,因此話鋒一轉,匆匆地繼續講下去,「我看尊夫人額有黑氣,非久壽之相,除非隨我去修仙道,否則五年內必然香銷玉殞。其三,尊夫人……尊夫人天仙之姿,心竅玲瓏,于道法上悟性極高,使其長久墮于俗世,豈不可惜?」
聽他提到「美妾」二字,我不禁轉頭再望一眼雪念。小丫鬟的神智已經逐漸清醒了過來,卻聽不懂我和狐隱在說些什麼,有點手足無措地朝後退去,儀態、神情,更為惹人憐愛。我心中彷彿一動,但隨即寧定下來,對狐隱說:「人之在世,各有所求。我便不求富貴顯身,只求妻子在傍,又有何礙?」
我望著妻子的眼睛,如果她現在是爰苓而非蘋妍的話,我可以確定她說的是真話。她的目光如此真誠澄澈,這使我握著柔荑,久久說不出話來。本想回到家就呵斥她,教訓她,叫她別再去找狐隱聽道的,但經過了此前種種,此刻相逢,恍如隔世,我還能再多說些什麼呢?
「我能使大人富貴,亦能使大人困厄。」看到勸說無效,這惡狐精竟然開始威脅起我來了。說實話,對於他的威脅,我多少有點內心緊張,以他的道法,想除去我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而不殺我,卻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來也不困難。但他溫言撫勸,我都不肯答應,這一威脅我卻就範了,如此大失臉面的事情,我當然無法很快給出答覆。
想到這裏,警惕之心大起。狐隱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輕輕搖頭,並且嘆了一口氣:「在下此來,確實為的尊夫人,但于大人有益無損。」他指一指仍在旁邊茫然不知所措的小丫鬟雪念:「此女才是大人良配,尊夫人本無緣與大人共攜白首……」
妖物能害人,也能助人,類似傳說,民間不乏枚舉,雖然都無從察考。不過狐精在傳說中的口碑卻向來都很差,它們往往幻化為俊男美女,蠱惑人心,然後吸其精氣——我突然想到自己的妻子,狐隱這傢伙,化為美男前來,莫非是看上了我的妻子嗎?!
「這才是你所期盼的呀,大人,」狐隱在旁邊輕聲說道,「爰氏女並非大人良配,何如拋開了去?」他的話語雖然很輕,落到我耳中卻仿如霹靂一般,我猛然轉過頭來:「你說什麼?!」
我知道妻子安好無恙,你既然覬覦她的美色,難道還會害她不成?但她如何安好無恙?她不在我的身邊,她再安好無恙,對我又有什麼好處?我怎能放下心來?正準備再大叫兩聲,甚至豁出去咒罵這可惡的狐狸兩聲,突然門外有人稟報說:「大人,夫人已經找到了。」
小丫鬟雪念突然在我眼前出現,她目光獃滯茫然,似乎還沒有從狐隱道法的召喚、轉移中清醒過來。這般形貌,倒格外的惹人憐愛,尤其當我想到那個奇特的夢境,腦中將其與那繭中的有翼女兩相合一以後,內心竟然呯呯亂跳,目光也牢牢盯在她的臉上,幾乎難以移開。
我「呼」地一聲從席上跳了起來,幾乎一腳踹翻兩人間的几案——不,如果狐隱不是在開玩笑,說的是真的,那就無所謂兩人,而是一人和一畜牲。「你、你、你,你是精怪,而非人嗎?!」狐隱微笑點頭:「在下故此假姓為『狐』。」
想到這裏,心中立刻湧現復讎的快感,彷彿一個奸商要豪取我家藏的寶玉,詢問之下,才知道他並不明白這寶玉的真正價值。這種其實毫無意義的快感一湧現上來,我的心情立刻變得輕鬆多了,神色也逐漸鎮定下來。我望著狐隱,竟然敢於哂笑奚落他:「欲求我妻,你便自去求吧,既來問我,我便不肯成汝之美,以害自身,汝又如何?」
狐隱慢慢站起身來,雙手在胸前合攏,朝我深深一揖:「此中原委,且待在下明白稟告大人。在下非人也,是天地開創時一隻老狐,食日月精華,修成人形,此來欲有求于大人,故久居府中不去……」
比如我的妻子……不,應該說是一體二化的她的一半,原本不過古代蘋氏女族長的一滴血,內懷深恨,外感精氣,竟能於一千多年後化而為靈。不過說也奇怪,雖然萬物都有幻化的可能性,血而為靈前此聽都沒聽說過,其它生物或非生物的幻化,典籍所不載,民間傳說也相當稀少,只有狐狸化人,似乎各地都有類似故事流傳。
仆佣們是在西廂一間裝滿雜物的空房中找到的妻子,她倒卧在地,沉入昏夢,丫鬟們呼喚了半天,才緩緩醒來。我見到妻子,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驚懼,衝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柔荑,卻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妻子望著我,目光中也充滿了喜悅,輕聲說道:「丈夫是何時歸來的?」
狐隱還在的時候,他反覆勸說,我總不肯答應,他驟然離開,我卻多少感到有點後悔。尤其突然想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於是大叫道:「休走,我妻何在?!」狐隱的身形已經消失了,但他的聲音卻在虛空中響起:「尊夫人安好無恙,大人勿憂。」
狐隱的笑容顯得極為溫柔和藹:「大人勿驚,在下若欲不利於大人,又何必託夢教擒崇韜?又何必自暴身份?」我聽了這話,驚魂粗定。說得也對,就目前的發展來看,這隻狐狸並沒有傷害我,相反,反而送我極大功勛,讓我一個無拳無勇的鄉下之士,一步登天即將位列三公之尊。
狐隱繼續說道:「在下已成仙道,欲求一女可共修鍊,則異日可有顛倒乾坤之能。尊夫人是不世出之佳人,正為在下所求。然,若尊夫人是大人良配,在下斷不能有干天道,拆散鴛鴦,故此尋機進入府中,以為察考……」
〖古詩云:所求者何?其毛庬庬。謂彼狡矣,其行憧憧。〗
身旁仆佣丫鬟圍繞,尤其丫鬟中還有那可人憐的雪念,我實在不方便向妻子傾訴衷腸。於是扶她進入卧室,屏退眾人,這才詢問說:「夫人如何倒卧在西廂里?」妻子眼中露出迷惘之色:「聽聞丈夫即將歸來,妾便早起,欲往廚下為丈夫做羹,不想走至西廂,突然頭暈睏倦,就此朦朧睡去……是誰將妾送入房中的嗎?我卻不記得了。」
我有點懷疑,當日從寒雲宮中出來,駕車的兩馬突然莫名其妙受驚,載著妻子直衝城外,這不是會狐隱的安排吧?原來他從那時候,甚至更早以前,就開始覬覦我的妻子了,真是其心可誅!可憐我並無慧眼,竟然開門揖盜,把他放進家裡來!
眼望狐隱,想聽他究竟有什麼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但那可惡的狐精卻故意賣關子,只是朝雪念一揚衣袖:「大人失一美,可得一美,有在下相助,宦途無憂,可位極人臣,牙笏滿床,何樂而不為呢?此女出身雖低,在下亦有妙計,可高其身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