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外志》第一部 踐踏隴西

第八回 割腥啖膻小試身手 假武矯文大興疑兵

第一部 踐踏隴西

第八回 割腥啖膻小試身手 假武矯文大興疑兵

羌酋們紛紛讚頌說,此酒甘冽純香,的是佳釀云云。我趁機說道:「隴上多事,蜀賊屢次犯境,各位若能幫助本太守卻敵,立下功勞,朝廷定有御酒賞賜,可比我這酒,又不知道好上多少倍了。」羌酋們隨聲附和,但我不用細聽就能感覺得到,他們中沒幾個人是真心的。
把那老馬草擬,我自己又加以修改潤色的公文仔細讀了兩遍,一邊慨嘆自己的文采斐然,我一邊頻繁搖頭,做出為難的表情。然後我合上公文,隨手揣到懷中,並且環顧諸羌酋們,勉強笑道:「怎麼了,諸位,喝酒呀,這中原的酒,可還合諸位的口味嗎?」
寫完了一提筆,指點著羌胡們:「來,來,將各部名稱都告訴我,讓我列在上奏中,為諸位辯誣。」羌酋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敢開口說話,似乎更沒人敢走近我五步以內。我倒沒料到他們會是這種表現,看起來這些異種的膽子也未必真的很大。正在考慮用怎樣的言辭催促他們,突然末席跳出一個青年來,雙手報拳,用漢話大聲說道:「太守大人宅心仁厚,是真想救護我等,各位還猶疑什麼呢?!」
我本不是個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勇士,然而世家子弟(雖然破落了)當了那麼多年,心中詛咒,面上微笑的功夫倒也練得頗為到家,和那些羌酋們推杯換盞,絲毫也沒有表露出不耐煩的神情來。時候不大,羊肉烤得了,庖人用柄小小的尖刀切成大塊,特意都把最肥美的後腿端來我的面前。三位貴酋,三隻整羊,那就是六條腿,香氣撲鼻,但我不知道要幾頓才能把它們吃完。
如果真是倉促應對,面對眼前這三百余滿臉橫肉,目露凶光,隨時可能跳起來砍下自己腦袋的羌胡,就算當世豪傑,也未必能馬上講出這樣有條理的一番話來。事實上,這番話前前後後,我對著鏡子操演了不下三十遍。
酋們全都面如死灰,有幾個本能地把手扶到腰間刀柄上,做勢欲起。我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大喝一聲,先聲奪人,然後「嘟嚕嚕」地一長串話脫口而出:「我知諸君不反,否則怎敢前來與我相會?!朝廷此次動兵如此迅捷,料定有人想要陷害諸位。諸位休怕,我這就上奏當今,為諸位分說忠奸曲直!」
我好生撫慰那老頭——其實這話是說給其他那些酋長聽的——好不容易解開綁縛以後,還送他在偏席坐下。回到自己座位上,我才拉回話頭來安慰三大酋長:「你們對朝廷的忠誠,本太守深知也。否則我怎麼敢孤身前來和你們相見呢?啊,哈哈哈哈~~」
還好,還好,沒讓我等太長,大概也就一柱香的時間吧,「咯噔噔」又是一騎挾著寒風奔到。馬上的兵丁幾乎是直接滾下地的,滾到我面前單膝跪下,雙手抱拳:「大、大、大、大人,陳征西已經離開長安,涼州兵也整裝南下,請大人速作準備!」
你聽聽這名字:餓橫,分明說羌人餓了就要犯橫,千萬可別把他們往絕路上逼,否則後患無窮。我看那餓橫羌酋年歲已經很大了,鬚髮皆白,滿臉都是皺紋,我實在想不出這樣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傢伙能有年輕貌美的女兒嗎?還是蘇都尉其實只對年齡大的女人有興趣……回去倒要向小馬好好打聽打聽。
可惜還沒等吃飽,我就感覺有點膩了。羌胡的食物就是如此,乍入口美味無比,然而添加的香料太少,無法多吃,多吃怕會嘔吐。食慾既然逝去,計劃重新泛上心頭,我悄悄朝身邊侍立的秦銳使個眼色,他點頭表示領會,然後退到帳后,自去安排。
我假裝大驚失色,「呼」地站起身來,幾乎把面前的几案都踹翻了。「怎麼如此燥急,這就……」四周圍立刻安靜了下來,羌胡們全都瞪著眼睛,把驚懼不安的面孔朝向我。我故意表情悲憤地環視他們,然後長嘆一聲:「實不瞞諸位,有人報稱東羌與蜀賊作內應,已詔雍、涼各部起兵討伐……剛才的公文就是說的此事……」
其實這個計劃我根本一個字都沒泄露給蘇都尉知道。他若是執意跟來,我又不便攔阻,事情就很不好辦了。計劃如果失敗,九成九是被他破壞的,計劃如果成功,他也定要分一杯羹去。我辛苦忙活半天,倒被個無恥加無能的鳥人割去幾成功勞,這口氣可怎麼咽得下去呀!
時候不大,也就兩三盞酒的功夫吧,突然煙塵騰起,馬蹄聲急,從東面疾馳過來一位信使,來到帳側,翻身下馬,氣喘吁吁地把一份早就準備好的公文呈遞給我。我展開公文,假裝觀看,邊看邊皺眉頭——四周圍立刻安靜了下來,羌酋們都望著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故作驚訝狀,急忙起身上前攙扶那老頭,並且想親自為他解開綁縛——繩子捆得真緊,我費了好大的功夫,累出一身臭汗來才給解開,不過好在可以邊解繩子邊講話,不至於冷場。我說:「蘇都尉那天是酒後亂性,做了錯事,老人家何罪之有?蘇都尉事後也懊悔羞愧得不得了,說:『我再沒面目前往羌中了。』你們看,他這次不就沒肯跟來……」
心中暗出一口長氣,我推開酒盞、烤羊,在几案上清出一塊空地方來,展開素帛,提筆蘸墨,開始寫給朝廷的上奏。這篇文字一揮而就,行文速度可謂當世之冠——當然,那是我早就擬好腹稿的,我可不能在這時候給羌酋們太長喘息思考的時間。
枹罕古城在洮水之西,乃是北上涼州的必經之路。東漢末年,宋建在此地扯旗造反,自號「河首平漢王」,割據了三十多年,最後被上隴的愍侯一掃而平。夏侯愍侯真是名將,善將騎兵,所到處如風捲殘雲一般——對付百姓、城郭,也一律風捲殘雲,燒殺乾淨,枹罕一度化為廢墟,要等黃初年間才重新建造。所以後來愍侯在漢中兵敗被殺——傳說是在定軍山下被個老兵一刀砍下了腦袋——這也算是報應不爽吧。
其實我這番計劃破綻很多,如此大事,怎可能雍涼大軍已經開始行動,甚至連隴西的本軍也已經開到枹罕,我這個當太守的才剛得到朝廷發來的公文?然而我料那些粗線條的羌人也計不及此。兵丁的稟報聲才息,我的聲音就又響了起來:「事不宜遲,我立刻就寫上奏,各位也請過來,把今日與會的諸部名稱都列上……嗯,與你們有親有故的各部也都寫上,我以性命擔保,你等都是大魏的忠臣!」說著話,把手一伸,秦銳把早就準備好的素帛和筆墨遞到了我的手中。
宴會氣氛因為我的假笑而變得不如先前熱鬧了,但這正在我的計劃之中,如果那幫羌胡根本沒心沒肺外加沒眼色,把我才接到的那份公文完全拋在腦後,後面種種戲文就都不好唱了。此時我心中真是焦慮萬分,生怕第二匹快馬來得太晚,不過這種心態略微表露在外,卻也正好為以後的計劃打下伏筆。
我的話一完,下面就該秦銳接茬兒了:「大人,小人願率本郡這五千兵馬與大人同生共死!羌人無罪,朝廷妄加征伐,若不能攔阻,就將這五千兵馬鋪作一條血河,以護忠警奸吧!」天曉得,為了教會禽獸這套文謅謅的言辭,我費了多少心思,尤其是讓他不要自稱「老爺」,而要自稱「小人」,簡直比禁止他打架還難!
「一年到頭全吃羊,不被燥死也變了蠻夷!」我在心中暗罵一句,臉上卻依舊得堆出笑容來。我吩咐三位貴酋先各出一隻羊,一名皰人來,就在我面前燒烤臠割,以佐美酒。
我隨身攜帶三十名騎兵,由秦銳統領,另有僕佣二十人,前往枹罕郊外打獵,順便會見那些羌酋。枹罕城南就此搭起了大帳篷,樹起大魏的旌旗來。附近各部的羌酋及其家人部屬三百餘人前來拜見,身後還跟了十輛大車、百余匹馬和近千隻羊。
其實我心裏清楚得很,就算隴西兵馬都會分身也到不了五千,況且我也不能把他們盡數開到枹罕。遠處那煙塵滾滾,不過三百多人來回奔跑踩踏而已,我預先考慮地形地勢,測量好距離,相信就算某個羌人是千里眼,匆促間也分辨不清這支部隊的確切數量。我看到好幾名羌酋扶著刀柄的手都打一個哆嗦,估摸著就算曾起過殺心,現在這殺心也都被硬生生壓下去了。
羌種貴酋們連連點頭,也諛詞如潮——當然,比起我手下那班幕僚來,這些諛詞既缺文采,又顯得過於直白,不懂得肥而不膩才是好肉,諛而不嘲才是好言的道理,話說過頭,反而象在嘲諷。我擺擺手,打斷他們的話,說:「空口講話,口乾舌燥,我有中原帶來的美酒,你們也將出肥羊來,咱們喝著酒,吃著肉,再好好談吧。」
我的話一通一通又一通,中間絲毫不留空隙,只有這樣才能牽著那些羌酋的鼻子走,不給他們以思考的時間。前言才畢,我轉過頭來喝問來人:「各軍都到了何處?」那名兵丁大聲稟報道:「陳征西兵髮長安,已渡渭水;涼州兵並鮮卑諸部,今晨駐軍枝陽城。我隴西也盡點兵馬,這便開到,請大人示下!」說著一指遠方,果見煙塵滾滾,旌旗蔽日。
雙方分賓主尊卑落座,狼羌的酋長——那種繞舌頭的語言,我可記不清他究竟叫什麼了——先喝令綁上一個人來。我嚇了一跳,不知何解,只聽這位酋長隨身帶著的翻譯說:「此人是餓橫羌酋,他前次得罪了都尉大人,今特綁來請罪。」
如果讓老馬來說這些話,那就要簡單多了。可惜老馬講話陰陽怪氣,毫無威勢,況且身邊留個秦銳也能充當保鏢,老馬可沒這種本領。
羌酋們本想列隊進帳向我行禮,然而他們人數實在太多,我怕都衝進帳篷來,不用刺殺,光擠就能把我擠死,於是臨時決定露天設宴。席地的毯子都用羌人的,食器除了我自備的五六套以外,也都用羌人的,我唯一拿得出手的是這兩天射到的三頭羚羊、半打禽鳥,以及買自長安的三壇美酒。
羌酋們立刻向我敬上禮單,除了肥羊外,還有毛皮、藥材、駿馬等等,倒還算豐厚。他們人人都誇說自己部族的羊最肥美,為隴上之冠,我笑笑說:「你們帶來那麼多羊,怎麼吃得完呀……」那鍾羌酋長會說簡單的漢語,立刻介面說:「大人吃不完,可以帶回襄武去吃,下回想吃,小人再獻。小人還可以送幾名烤羊的高手給大人,大人可以天天吃烤羊,一年到頭不停……」
今天的枹罕屬河關縣,不大象城,倒象個大土圍子,朝東一面還有缺口。城中居民不過百余戶,駐有土兵十七、八人。其實只要攻克了枹罕,就能切斷涼州兵南下之路,為什麼蜀賊屢次北犯,經常計不及此呢?我要等親眼見到此城才恍然大悟,象這樣的破地方,根本不值一攻,而就算攻下了,也根本守不住。
先拔出短劍來,各割了一塊,蘸鹽啖之,膻味很重,但唯如此,更顯得香潤肺腑。我一時間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計劃,手不停揮,齒不停嚼,唇邊胸口,全是油脂。
羌胡們大眼瞪小眼,還在猶豫,我匆忙又加上一句:「枹罕是南北通路,我就留在此地,以勸阻涼州兵和鮮卑兵!朝廷若是不從所請,我便為了諸君而死,這才是大丈夫也!」話是說得慷慨激昂,實則我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腰間佩刀上,只要有人膽敢輕舉妄動,我就立刻拋去筆墨,拔出刀來,殺開一條血路逃走——以多年打架的經驗來看,只要不是這三百餘人一擁而上,我的性命還是能保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