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外志》第一部 踐踏隴西

第十九回 雌黃口需歧黃技也 跖盜心假狗盜行焉

第一部 踐踏隴西

第十九回 雌黃口需歧黃技也 跖盜心假狗盜行焉

第一次聽人稱呼自己為「王公」,我不禁喜上眉梢,似乎整個身體都變得輕飄飄的。然而得意歸得意,我還是趕緊跳下馬來,對張華施以大禮——他終究是司馬公身邊的人,大將軍府中就算一個門子、雜役,都比我這個朝廷命官要大,絕不可輕易得罪。
聽了司馬公的提醒,我匆忙端著酒盞站起身來:「如此,在下敬楊司馬一盞。」斜眼瞥去,似乎賈公和鍾會都面有不虞之色,看起來都不大喜歡這個楊駿。
鍾會的驕傲,那乃是眾人皆知的事情,想不到賈公也有小毛病,喜歡金錢財貨。財貨我從隴西帶來不少,為的就是上下打點,好讓自己在朝中得以站穩腳跟,既然賈公喜歡,那大頭就送給他吧——司馬公不能多送,那樣會顯得自己毫無本事,專愛賄賂逢迎。
甘露三年夏四月,我帶著李越、嚴岸兩人,風塵僕僕地來到了京都。照老規矩,在陛見之前先往大將軍府上投了一封書,請張華多多致意。
話音剛落,席間一人站起身來,舉盞接話道:「司馬公的治世,就某看來,比這天上的月亮更圓更白。」話語粗俗,比喻也毫不恰當,我不禁轉頭望去,卻原來是司馬楊駿。
楊駿不肯就坐,再次介面說:「司馬公的教誨,自然甜過了蜜糖。」此言一出,舉座大笑。我是第一次參与這種宴會,不敢太放肆,可也忍不住莞爾。司馬公朝我點點頭:「王大夫初見楊文長吧,此人雖然粗俗,然而頗有經世之略,是可深交之友也。」
我隨口詢問那兩名形跡詭異的年輕尚書郎的來歷——其實初入席的時候也都介紹過,但當時我並沒有很在意,所以沒能牢記他們的姓名。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原來別看這兩個人年輕,別看他們僅僅還是尚書郎,身份可絕對不同凡響。
張華告訴我說,司馬公這兩日公務繁忙,沒有空閑接見我,他要我靜等幾天,待望日府中例行舉宴,將會邀請我前往。隨即張華取出一份房契來遞給我:「大將軍知王公遠來,于京中並無居處,特購得良宅一處,聊為致意。」
聽他的話,倒似乎是旁邊那人偷了他的東西,這可是非同小可的指責,我怕對方立刻就會翻臉,也跳起來和他放對。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在座諸人似乎全不在意,包括司馬公在內,只是望著那個被指責偷竊的尚書郎微笑,而那尚書郎也毫無憤慨之色,笑容頗為憊懶:「你家便有秘方,可以合了葯來孝敬司馬公,我家便無秘方,合不得葯,只能借尊兄之花以獻了。」說著話,果然從懷裡掏出一方小木匣來。
敬酒的過程中,司馬公突然轉頭詢問坐在末席的一名尚書郎:「子璫,卿上次進的丸藥功效甚佳,可還有么?」
梆鼓打起,時已三更,大家都有了五分酒意。司馬公也雙頰微紅,笑著對大家說:「某已不勝酒力,且請士季相代,再敬各位一盞吧。」軍令如山,鍾會立刻站了起來,滿滿斟上一盞酒,先朝司馬公深深一揖,然後依次向各人作揖相敬。先是司馬伷,然後是虞僕射、何校尉……
我這才知道原來被控偷竊的那名尚書郎表字「作煊」。只見此人面如冠玉,高額細眉,本應該是很俊雅的相貌,偏偏鼻孔朝天,不象是人,倒象是豬——當然,沒有那麼瘦的豬。雖然被控偷竊,此人卻並不以為恥,而在座諸人也大多並不表示鄙視或憤慨,大概那只是一個玩笑吧。然而你和身份相當的尚書郎「子璫」可以開這種玩笑,甚至如果交情到了,和別人都可以開這種玩笑,卻實在不該和鍾會開這種玩笑呀。鍾會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熱,而此人性情又陰狠殘忍,睚眥必報,你得罪了他,就不怕眨眼間身首異處嗎?
大將軍府上的宴會,名為觀月的家宴,所以不管官職大小,一律卸去朝服,身穿便裝。那天我穿著一襲素色藍鑲邊的錦袍,藍色敝膝,頭戴鑲玉竹冠,既不顯得過於富貴,又一望可知是名門縉紳。接待來客的還是張華,他才把我讓進正廳,我就朝向司馬公拜倒在地,並且獻上禮物——那是我精挑細選出來的一柄玉如意,不算很名貴,但做工很精緻。
啊呀,司馬公真是仁德高厚,還沒見面就先送我一棟房子,這番大恩,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報答呀!等到張華領我去看了房子,我也就順便留下張華吃晚飯,並就席間向他婉轉地打聽有關賈公和鍾會的事情。
誰在意他們是否喜歡呢?這個楊駿雖然滿口瘋言瘋語,卻能得司馬公「頗有經世之略」的評價,看起來並非等閑之輩。也說不定他假作瘋癲無文,實則機心深藏——象那種莫名其妙的馬屁,就連小馬都拍不出來,楊俊卻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囫圇噴出,別看司馬公口頭斥責他,臉上卻有喜色,分明聽了非常受用。
另一位尚書郎則是後漢大名鼎鼎的涿郡盧植盧子干之玄孫,姓盧名矩字作煊。賈公對我說:「盧作煊有盜竊之癖,若與交往,君其謹慎。」不過除了無傷大雅的偷點東西以外,賈公對此人的評價卻相當高,說他有乃祖之風,下馬能草檄,上馬能殺賊,深通韜略,雖然鼻子象豬,卻是人間龍鳳。
我的全部精神都隨時關注在司馬公身上,聽他這麼一說,立刻也轉頭去觀望那個表字「子璫」的尚書郎。只見此人年方及冠,膚色黧黑,方面無須,聽到司馬公的垂詢,匆忙直起腰來,諂笑道:「小人早為大將軍預備下了。」說著話,就伸手去袖子里掏摸。
天子下詔,任我為太中大夫,這是個文職侍從,毫無統屬,只備顧問而已。剛接到詔書的時候,我頗有些失望,不過轉念一想,只要呆在京城,呆在司馬公身邊,還怕沒有輝煌的前程嗎?又何必在意一時的得失呢?
司馬公一手接過「子璫」獻上來的木匣,納入袖中,一手接過鍾會遞過來的錦帕,展開來看了一眼,不懷好意地笑道:「原來是她……」他把錦帕遞還給鍾會:「人不風流,枉為少年,士季不必羞怯。」然後還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藏好了,休再被作煊竊去——此女是誰,如今只有我知,再不會泄露的,嘿嘿嘿嘿。」
陛見歸來,我立刻轉道再往司馬公府上去。沒想到張華早就在門前等候了,見我來到深深一揖:「大將軍故知王公將至也,特遣我於此迎迓。」
首先是那名獻葯的尚書郎,此人姓許名璞字子璫,汝南平輿人氏。漢末以來數十年間,一提汝南許氏,沒有人會不高翹大拇指,同時倒吸一口涼氣的。許氏的先祖,據說乃是帝堯一度打算讓國給他的上古先賢、高陽許由,周代亦有許國,許國滅亡后子孫分遷繁衍,幾乎遍布兗、豫、青、徐等關東各州。
司馬公親自走過來攙扶我,並且拉著我的手向在座各人做介紹,實在讓我受寵若驚。這天與宴的除司馬公和我以外共十一個人,包括賈公、鍾會、司馬公的胞弟南安亭侯司馬伷、尚書僕射虞松、司隸校尉何曾、大將軍府西曹掾邵悌、大將軍府司馬楊駿,還有四個年青的尚書郎。
於是第二天我就備了一份大禮,讓李越送去賈公住處,表面上是感謝他向朝廷建議封我為亭侯,結果賈公說禮太重了,留下一半,送還一半——肯留下就好,哪怕留下一星半點,也說明我這筆禮送到了。我當然不能先去拜會賈公,我可還沒能見到司馬公呢!
楊駿和我對幹了一盞。經他這麼一胡扯,整個宴會的氣氛立刻變得活躍起來,大家紛紛絞盡腦汁,大放諛詞,花樣翻新,爭奇鬥豔。我當然也不能後人,把從小馬、李越那裡聽來的馬屁換個代稱原番托出,竟然數次換來了滿堂喝彩,看司馬公的神色,也果然頗為讚賞。
司馬公放聲大笑,叫著楊駿的表字:「文長又在胡說八道了,人世如何可比明月?人世又如何又圓又白?」隨即擺擺手:「別再出乖露醜了,且坐下吃餅,這宮中秘制的酥餅,卻不知列位喜歡吃鹹的還是甜的?甜的實以槐蜜,滋味甚佳。」
司馬公得到「子璫」獻上的丸藥以後,似乎有點坐立難安,又吃了一盞酒就找個借口退席了,關照兄弟司馬伷繼續招待賓朋。而鍾會的臉色一直陰晴不定,還時不時惡狠狠地瞪一眼那個「作煊」,一看司馬公退席,他也很快找機會逃掉了。威嚴沉穩的司馬公和永遠一張冷臉的鍾會走了以後,宴會氣氛變得更為輕鬆融洽,加上酒喝多了,雖為朝廷公卿、世家子弟,大家也都難免逐漸地脫略了形跡,有人摘下帽子,有人敞開衣襟,有人解松褲帶,甚至還有脫襪子的……不一而足。
因此我絲毫不敢怠慢,第二天中午就穿戴整齊了,靜靜地在家中坐著冥想,等到申末,又對了鏡子照了好一會兒,確定自己的穿著打扮並不失體,容貌神采也恰到好處,這才騎上馬前去赴宴。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一點,我還事先讓嚴岸去買了一盒胭脂,略微塗了點在兩頰上。
張華此人,心深似海,大部分時間只是飲酒、微笑、閑談,我的問題就象尖刀刺在棉花上,輕飄飄地毫無著力之處。不過聊了一整晚,我也多少摸著點門道,看起來張華對那兩位全都不大感冒,在他看來,賈公失之在貪,鍾會失之在傲。
漢末的天下名士,有寫《說文》的許慎許叔重,有評價太祖武皇帝為「亂世之英雄」的許邵許子將,全都是汝南許氏。且說這位許邵,他還有個哥哥叫做許虔,時人並稱為「平輿淵有二龍」,漢末大亂,許邵南避豫章,許虔留在本郡——善能合葯的許璞許子璫正是許虔的嫡親孫子。
「子璫」一把奪過小木匣,疾趨向前,彎腰舉過頭頂,進獻給司馬公。然而除他以外,包括司馬公在內,幾乎所有人的視線卻依舊停留在那個被控偷竊的尚書郎身上。原來此人從懷裡掏出木匣的同時,還帶出來一方白色繡花的錦帕,輕飄飄地落到席間。
於是我決定要好好結交許璞、盧矩這兩名尚書郎。
司馬公「哈哈」大笑:「士季休要私藏,拿來我看。」眼見鍾會就要把那方錦帕揣入懷中,聽了司馬公的話,不禁一臉的尷尬,但也不敢違命,只好咬著牙,努著嘴,不情不願地走過去,把錦帕遞給司馬公。
四月十四日,大將軍府上果然送來了請柬,請我望日晚間前去赴宴。這兩天我早就打聽清楚了,司馬公總在每月望日設家宴款待賓朋,除了賈公、鍾會等親信外,偶爾也會請些親近的朝廷官僚和青年才俊。這種宴會逐漸已經變成了朝廷的晴雨表,誰有資格赴宴,就說明他得到了司馬公的賞識,前途即將一片光明。
我早就知道,能夠受邀前來大將軍府赴宴的,即便只是白衣,也定然為一時人傑,大將軍的目光可有多銳利,沒本事的人,他能夠看得上眼嗎?
一望可知,這方錦帕乃是女人所用之物,上面不僅綉了花,隱約似乎還綉了幾個字。本來年輕人身上藏著女人的東西,並不是很值得奇怪或者值得探究的事情,不過鍾會看到這一情景,突然面色大變,身體前傾,幾乎是疾撲過去,一把就把錦帕搶到手中——一向儀態端莊的鍾士季,這時候彷彿是蒼蠅見到狗屎一般的急切,竟然連手持的酒盞側翻,潑了旁邊邵悌一臉清酒都顧不上了。
我就趁著混亂的機會湊到賈公面前,又是敬酒,又是大表仰慕之情,盡量拉近乎。賈公也似乎對我頗為親近,一口一個「元宗」,稱呼我的表字,倒彷彿是多年的知交好友一般。
酒過三巡,寒暄道畢,司馬公讓侍女掀起帘子來,只見一輪圓月高懸空中,清輝遍地,好象下了霜一般。司馬公指著圓月向大家說:「近日多雲,難得今夜晴朗,諸君看此太陰,團圓如鏡,潔白若玉,真不負我設此美宴也。」
難道此人和鍾會有仇?或者專門想要折辱鍾會?若果真如此,此人倒不可不引為知交,利用他來對付鍾會……我不禁朝這個相貌詭異的年輕尚書郎多看了幾眼,而他似乎也正斜眼在瞥著我,臉上露出了高深莫測的微笑。
然而他掏了半天,面色卻越來越是奇怪。又等了少傾,此人突然跳將起來,一把揪住身旁一個尚書郎的衣領,惡狠狠地斥道:「此葯乃我祖傳的秘方,專門合了來獻給司馬公,汝如何也敢竊去?速速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