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外志》第一部 踐踏隴西

第三十一回 傳凱報攀藤陰平路 避嫌疑引軍新都城

第一部 踐踏隴西

第三十一回 傳凱報攀藤陰平路 避嫌疑引軍新都城

於是我謝過師纂,並且具書奉承了一番鄧艾,說明情況,然後在成都城外休息一晚,就打算前往新都駐紮。雖然這一路走得疲憊不堪,但我當晚並不敢安睡,點起蠟燭來連寫了好幾封信。首先,派閻岸攜信前往洛陽,上奏司馬公,具表鄧艾擅權事,並極言艾之所為,我並沒有絲毫參与。然後,寫一封密信給杜武庫,說明成都的情況,向他問計,自己應當如何自處。最後,我召來王鞮,要他潛入成都城中,送信給劉睿,一要他別和鄧艾靠得太近,二要他警惕著鄧艾的動向。
不行,不行,這成都城我是萬萬不能進的!
身裹棉甲,綴兩片指甲大熟皮,半是油脂半是塵埃,下拖至地,撐不大枯乾身量;頭扣皮兜,插一根豬尾長鳥羽,只余翎管不余絨毛,直遮到鼻,掩不得滿目凶光。好個隴西無賴漢,從此攀藤上房梁。
不過想想也對,此時成都雖有精兵,卻無良將,良將都在劍閣攔鍾會呢——其實包括姜維在內,蜀中就沒有一員良將,但就算廖化在彼,也不會不戰而降呀——就成都城裡那票文官,那票譙周,一看鄧艾神兵天降,還不嚇得屁滾尿流,急忙慫恿主子投降么?
我問他說:「鄧征西現在何處?」王鞮回答道:「料已入了成都也。」「轟」的一聲,我頭頂如有驚雷炸響。鄧艾此去,或者被蜀軍圍困,全軍覆沒,或者為蜀賊所阻,難以退還,種種可能性我都考慮過了,就是沒想到他真的能夠成功,並且還是長驅直入,直下成都!
劉睿劉季明派來送信之人,乃是他帳下一名小校,說不清是羌種還是胡種,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冒漢姓為王。當下我叫他報名入帳,耳聽:「小人王帝跪伏叩頭,千恩萬謝拜上使君。」隨即就看一個老鼠般小東西滾了進來——不,細看來不是滾,原來是膝行而來的。
綿竹既破,鄧艾復取雒城,直指成都。蜀主劉禪懼怕,連夜派使者來鄧艾軍中,俯首請降。劉季明一看大功告成,他倒有心,急忙派王鞮翻山越嶺前來給我報信。
我心說:「果然老鼠派的,也是鼠子鼠孫。」但看此人態度如此恭敬,或許是個可造之才,於是擺一擺手:「免禮,站起來打話。」那王帝聞言,又重重地磕一個頭,然後長身而起。我上下打量,呀,只見此人:
我安排王鞮下帳去洗沐用飯,自己在大帳里轉起了磨。我真的沒有想到鄧艾如此拚命——嗯,古人云:「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句話倒也有些道理——更想不到蜀賊這般膿包。據王鞮說,鄧艾到雒城的時候,成都內外還有數萬兵馬,糧草可支一載,如果憑堅固守,就鄧艾那兩萬余疲兵,根本就討不了好去,等到姜維回師,很輕鬆就能包了他的餛飩。然而劉禪就是如此無用,竟然打算開城請降。
其實這個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不是不戰而降,而是費勁心機,卻因實力太過懸殊,最終還是不得不投降。我要一開始就東去和鍾會合兵,頂多被鍾會嘲笑為「無能之輩」,一直扛到現在,最終還是不得不跳進鍾士季給自己掘好的陷阱,那恐怕全天下人都要嘲笑我了。既然本就沒有和鍾會相抗的實力,幹嘛不早認命呢?咬牙堅持到現在,還是不得不吃癟,我前後這種種努力,又是何苦來哉?
王鞮瘦小機警,我相信他定能夠圓滿完成這個艱巨的任務。
我越聽越是不對,鄧艾並不僅僅接受劉禪投降而已,他隨即就自作主張地拜劉禪行驃騎將軍事,大小蜀官也都留任,並且發給新的官牌,同時還任命師纂為益州刺史,天水太守王頎、隴西太守牽弘、金城太守楊欣,並狄道都尉劉睿等都封以蜀中各郡。這傢伙,他以為自己是誰呀?竟敢如此獨斷專行?!
從來大將在外,人主必忌,況且司馬公嚴格說來還不是人主,他和鄧艾同為魏臣。鄧艾如此獨斷專行,有諸葛誕前車之鑒,司馬公不可能放任不管。天哪,早知道我就不巴巴地趕過來了,原以為鍾會身邊是萬丈深淵,鄧艾身邊比較安全,卻沒想到現在福禍易勢,還不如當初東走劍閣呢!鍾會肯定不敢殺我,就算把我監禁起來,外帶進我的讒言,囚送洛陽,總有北平亭侯救我。而我如果和鄧艾靠得太近,司馬公疑忌一生,很可能把我當他鄧結巴的黨羽。我若失了司馬公之愛,終究北平亭侯尚是嗣子,司馬公一定要殺的人,他是無法阻止的呀!
鄧艾此番榮立奇功,架子也變得大了起來,推託公務繁忙,不肯親來相見,只派了司馬師纂來城外接我。我向師纂詳細詢問受降事宜,師纂得意洋洋,一邊指點方位,一邊備細解說劉禪是怎樣自縛出城的,鄧艾是怎樣解其綁縛的,鄧艾進城以後又是怎樣查封府庫,接管守衛,安置亡蜀官吏的。
怎麼辦?怎麼辦?師纂還在邀我進城,我卻逡巡著不敢邁步。曾經的鄧艾為人謙和,既樂愛士卒,又禮敬同僚,深明有肉大家吃的道理,雖然他現在性格大變,或許這個脾性還沒有徹底扭轉過來。我一入成都城和他見面,他肯定也分個新官來給我做,說不定要我去監視劉禪,加個參驃騎將軍事什麼的。我在矮檐下,鄧艾有賜,是不敢不受的,可是只要一受此官,那就是明白告訴司馬公,也告訴天下人,我是他鄧結巴的黨羽了呀!
此人以前也曾見過兩面,我知他是羌胡種,常謂羌胡若人人如此身材,不為中國之患也。今番再見,他又是這般邋遢模樣,不由我心中好笑,於是開口訊問:「汝名王帝,好大的口氣哪!」
於是我立刻下令拋棄輜重,拔寨起程,以王鞮為嚮導,連夜趨向陰平。同時我還寫就一封書信,把鄧艾已得成都的消息搶先彙報給司馬公和北平亭侯——事後才知道,我的使者比鍾、鄧的使者要早上三個時辰見到那兩位大人,這肯定給他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師纂反覆勸說,我卻反覆推辭,說沒臉進入成都城,最後乾脆假裝把話挑明了:「諸君從鄧征西巧渡陰平,鑿山通路,悍斗涪城,死生旋腫,乃得大功。羡何所有?若入成都,人皆以我欲取功于諸君者。便諸君肯相讓與,羡何面目以向天下?」
但老鼠劉季明那傢伙我是知道的,什麼都不怕,從來就怕死,一看鄧艾要砍他,立刻跪地求饒,請鄧艾再給一次機會,寧可戰死沙場,不取勝就不回來相見。於是劉睿跟在鄧忠、師纂等人身後,猛攻蜀陣,惡戰竟日,終於獲得全勝,把諸葛瞻的腦袋也給砍了下來。
你可考慮清楚了,我這隻腳只要一邁進成都城,肯定就會分掉你們一部分功勞,不想分功的,你就別再勸了。
且說鄧艾、田章合兵一處,猛攻江由,眼看糧草就要不濟,那江由太守馬邈卻慌了神,開城投降。於是長驅入涪,蜀衛將軍諸葛瞻退守綿竹,列陣相待。鄧艾遣其子鄧忠、司馬師纂、田章、劉睿等左右並攻,初戰不利,眾軍引還。艾大怒雲:「存亡之分,在此一舉!」拔刀就要砍下劉睿的腦袋——他奶奶的,兒子、親信捨不得砍,鍾會的人不敢砍,他只好拿老鼠出氣,分明不把我放在眼裡嘛。
師纂還在盛情款款,我卻仰天長嘆一聲:「昔某以渡陰平之計為懸危,不敢相從,反笑鄧征西為不知兵也,今日慚愧無地,還有何面目前往相見?」
話說到這份上,師纂也就只好梗梗脖子,把預備好的話咽了回去。他問我何所行止,我就反問說:「軍士疲敝,糧草將盡,君何以教我?」師纂笑了一笑,回答說:「愚賊持國,蜀中凋敝,唯成都周近屯糧較足。成都東北至雒城之間,有一小縣,名為新都,其縣雖小,而糧秣足資軍用,使君可暫住之,以待朝廷之命。」
其實對於鄧艾的成功,我雖感驚詫,倒並不憤怒。從國家……不,從司馬公的大業來考慮,此番伐蜀之戰最好是成功,那麼既然不能讓鍾會成功,我又沒有打贏這仗的本事,還不如讓鄧艾成功吧。只是鄧艾成功以後,我又該如何自處呢?我當然不能就此無事,歸回長安,也不可能繼續在橋頭等消息,難道我被迫要東進去和鍾會會師嗎?
我問師纂:「鄧征西使諸將暫統各郡,可也,不報朝廷,直命其官,可乎?」師纂大大咧咧地回答說:「名不正,則言不順,不命其官,何所統事?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鄧征西已上奏朝廷,任命不日下達,先行其職,是無礙的。」
那小校匆忙分辯道:「使君雖是天耳聖聰,卻偶然聽岔了,小人單名一個鞮字,乃是左邊馬革裹屍的革,右邊實事求是的是。小人狗馬一般的物事,怎敢妄稱個帝字呢?」哦哦,沒想到這廝還讀過兩天書,不但開口成章,在上官面前謙恭自抑,大得官場三昧,我不免要對他刮目相看了。嗯,原來他叫王鞮,這個「鞮」字本指皮鞋,今人已不大用了,倒是匈奴單于本姓「欒鞮」,這廝難道是匈奴種么?
我緩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勉強定下心神,語氣和藹地要王鞮把偷渡陰平的所有經過備細講來。王鞮那廝雖非漢種,卻果然精熟漢語,兼之滿腹的諛詞,當下滔滔不絕講了足足半個時辰,我竟不覺其厭。據他所言,鄧艾所部精銳萬餘人自冬十月廿七日自陰平南下,行無人之地七百余里,鑿山通道,甚至以氈自裹,翻滾而下,直至江由,未遇蜀軍。鍾會聞鄧艾渡陰平,遣將軍田章從劍閣徑西,破蜀之伏兵三校,欲先取江由,艾出司馬公手書于章,遂並田章軍——這件事情我從杜武庫的密信中有所了解,據說當時鐘會氣得在大帳里拔劍斫地,罵鄧艾說:「牧豎(鄧艾小時候放過牛),我必殺汝!」
不行,我不能東去,那麼唯一的道路就是南下,去和鄧艾會合。要和鄧艾會合,我就不得不走千難萬險的陰平小道,好在此路雖然難走,經鄧艾事先淌過深淺,起碼不用擔心會被蜀人攔住或者設了埋伏了。
師纂愣了一下,趕緊勸我說:「鄧征西到成都時,亦云此計大險,不得已而為之,並言使君所持者,正論也。使君無須自責。」鄧艾走陰平前就不是滿腔豪氣,已經存了一去不回之心,等他僥倖到了成都城下,告誡諸將說「此非兵之常道也」,這我是相信的,但說什麼「使君所持者,正論也」,我卻不大相信。鄧艾本是國家宿將,論武功當世無出其右者,他能看得起誰呀?此番榮建不世之勛,大概在他眼裡就只剩下司馬公一個了,他怎麼會看得起我小小的雍州刺史?
又是倒霉的「有所不受」!報告打上去,發回來,前後也就一、兩個月,你們著的什麼急?千里之遙,廝殺出來的功勛,得著好位置先就佔了,朝廷害怕引發變亂,肯定是不會駁的,但面對這種近似要挾的行為,司馬公心裏能高興嗎?鄧艾呀鄧艾,你本是個謹慎的人,怎麼陰平一朝行險,性格大變,變得如此狂妄自大了呢?
況且,那諸葛瞻是什麼人?他是諸葛亮的兒子,蜀中多年來把諸葛亮尊得如同神人一般,諸葛亮是死了,如今連他兒子都攔不住鄧艾,反而被砍下腦袋,那還有誰能獨擎青天呢?不降何待?
我在帳中來迴轉磨,足有半個時辰,最終還是一跺腳,拿定了主意。鍾會那廝恨我入骨,到他軍中,定然沒有好果子吃,陰平雖險,終究險不過人心呀!
我看王鞮滿身是土,鞋子也被磨穿,料是走遠路來的,但身上卻無一絲血跡,不似從重圍中殺將出來。開口一問,原他從陰平小道逆行回來,一路上翻山越嶺、攀藤攬葛,連滾帶爬,走了整整六天。
陰平小路,果然就不是人走的,我雖有心舒舒服服地騎馬,但最終還是被迫拋棄了坐騎,改為步行。好在山中藤竹甚多,遇到比較平坦的道路,我就讓士卒用藤竹扎一頂軟椅,抬著我往前趕。一連走了小半個月,走得人人衣衫襤褸、面黃眼綠,才終於在十一月下旬趕到了成都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