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風波惡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不信
「有捨得，有捨不得，這便是做人的滋味么？拜你所賜！」
一群絕頂高手各自服食了百足草，屏氣凝神開始療傷。
孔弩兒挺耐心：「我的圖謀已敗，貓妖領著一群蝦兵蟹將殺了老二，隊伍里應該還有你的徒子徒孫。」
萇狸搖了搖頭：「就算他能看到外面，聽到外面；就算我能把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的事情、說過的話告訴他，他也依舊是那兩個字：不信！」
溫樂陽試探著身前水藍劇毒，依舊如離離山中那麼淬厲，而且毒量之大，絕不是自己能承受的，毫不客氣的說，要是憑著人來趟，把所有同行的修士都扔進這小小山坳，也未必能有人衝進石洞。
錐子從沒笑的這麼開心過，更從沒這麼戾虐過，不顧身上的傷連一成都還沒恢復，努力站起來，在已經下瘋了的狂雨中，追蹤著劫雲向大山深處走去！凜冽的水箭擊在她的身上，驚起的卻是一蓬讓人心疼的驚艷！
化境之內，層層天雷密如蛛網，飛快卻彷彿永不停歇的閃耀而過，被困在裏面的怪物滿臉驚恐，張大嘴巴無聲的慘叫、哀號著，每到雷火降下，必有一蓬鮮血衝天而起，殘肢碎肉隨處可見，舉目望去滿眼儘是屍骸……
「可現在，你沒死，我便不流淚，不胡鬧，不發瘋，不難過，我等你！」
可氣勢煌煌的飛劍在飛躍劇毒禁制的時候，突然哀鳴半聲，就像一條被拋到半空的魚，掙扎扭曲著，摔落在地，轉眼也被染成了水藍之色。
天上那片黑得不能再黑的雲彩，十有八九是姓孔了，除非這附近還有一個要渡劫的絕頂高手。
孔弩兒的笑聲有些仄仄，但聽得時間稍長，卻讓人說不出的舒暢：「山洞里有我的法術，他聽不到外面的聲音，只能聽到我的話。」
錐子不看其他人一眼，目光就直勾勾的瞪著那個隱隱約約的洞口，咬著牙一字一頓的低吼：「你在裏面？你是孔弩兒？」
旱魃也笑著爬起來，笑的比鬣狗還要更猥瑣、更殘忍。
劉正自說自話，大隊的修士中除了他們崑崙弟子之外，其他人都假裝沒聽見，有說有笑的從他身邊浩浩蕩蕩的走過……
大群的修士們也來了精神，亂七八糟的跳起來也跟了上來，小掌門劉正被錐子甩開手，臊眉耷眼的訕笑了幾聲，又伸手攔住了大隊人馬，一片好心的勸倒：「此事兇險，孔弩兒更是非同小可，且聽劉正一句肺腑之言，如果那個瘋子發難，諸位不僅幫不上忙，還會讓整個修真道都給他陪葬……」
話音落處，一片沉默，只有雨水答答，連成幾分催魂奪魄的寂靜。
「不信！」
兩千年，一個聰明絕頂，一個
剛剛的惡戰太慘烈，以至誰都沒想到，野人大漢和五行妖怪在一起，在和尚的搜神之術中，是一伙人。
錐子正說著半截，突然閉上了嘴巴，揚起尖秀的下頜，雙眼眨也不眨的望向被墨雲籠罩的天空，不過片刻之後，總是那麼楚楚的目光里，突然炸起了一份陰戾的冷：「天上，有劫雲飄至！」
話音甚至剛剛傳出，還沒來得及落在地上，猛的嘭的一聲怪響，萇狸從心肺之間，恨恨狠狠，用盡了兩千年裡所有的力量，擠出了一聲足以讓天地綻裂的嘶鳴：「拓斜！」同時貓妖身上霍然綻放起獵獵妖威，一下子把漫天暴雨盡數托在半空之中！
孔弩兒一輩子擺弄法陣，就是要靠陣法之力來化解天劫，這次也不例外，但最後設計落空，這個早該飛升、卻靠著卑鄙手段硬生生留在世上千萬年的仙師，終於要迎接自己的劫雲了。
五行妖怪伏誅，一眾天錐後人或被擒或慘死，天月弟子四人只有十九保住了性命。
山坳只有半個足球場大小，可一進其間，無論是絕頂妖仙，還是拓斜弟子，所有人的靈覺之中一下子變成了灰濛濛的一片。
不料錐子一揮胳膊就甩開了劉正的手，聲音冰冷的足以切金斷玉：「不能看他死，我又何必活著！」
「我迷上了這花花世界，所以怕你已死，不是我不捨得隨你而去，而是怕讓你陪我一起快活的那份小心思，落空！」
錐子竟然發出了嘎的一聲、好像鴨子叫似的笑，還沒來得及說話，突然另一個溫樂陽似曾相識的厚重聲音，滿是納悶的問道：「說什麼呢！」
武痴三味驚呼著就摔倒在地，拓斜布下的劇毒禁制，連絕頂劍仙的法寶都無法掠過。
妖仙劍仙汲取藥力，是靠真元運化，這個過程里神智一直是清醒的，不用像溫樂陽那樣吃了仙草立刻就昏迷過去。
萇狸伸手，輕輕捂住頸上那道紅痕：「我離開了山洞時，本不怕你已死。你若死，我便陪你是了，沒什麼大不了。可十幾年裡，我卻越來越怕你已不在，因我越來越喜歡這世界，所以盼著你還活著，能陪我一起坐小山那麼大的輪船，能陪我一起去逛到處是鏡子的商場，能陪我一起嘗嘗小麥釀得啤酒……」
即便傷的極重，錐子依舊對溫樂陽柔軟的笑了，低聲給他解釋：「化境中的無量劫，已經到了最激烈時，所以才會顯出虛空之形，等劫數盡時，化境便會收縮到極小再度消失，從此重歸混沌，沉寂億萬年後，再度幻化成自有方
錐子深吸了一口氣，正要邁步上前，溫樂陽突然伸手拉住她，絕不容置疑的把她拉到身後，跟著，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恐懼，渾身都劇烈的顫抖了起來：「有……劇毒禁制封住了這裏！」說完，用力吸了口氣，可聲音卻依舊不可抑制的抖動著：「祖師爺的……水藍之毒！」
別人盡數驚駭，知道孔弩兒的天劫之說確有其事，唯獨最該著急的萇狸，早就忘了身處何事，眉宇間儘是那份屬於心上人的得意和微笑。
孔弩兒樂了：「我的天劫已至，你要還堵著，可得給我陪葬。」
說完最後一句話，萇狸伸手抹去了臉上的淚痕、嘴角的血跡，隨手抽出小掌門劉正的佩劍，當做鏡子來映出她那份絕倫的美，開始悉心的打扮了起來……
大山裡暴雨依舊，費力的沖洗著一望無際的屍骸與血霧，到了天明時分，暴雨不僅沒有歇止的意思，反而越來越大，隱隱有了引動山洪之勢，萬里惡山都氤氳起迷離卻慘淡的雨霧，轟轟浩浩的水聲時遠時近，把這片天地都染上了陰戾的蕭殺之氣！
直到半晌之後，萇狸一言不發，就那麼彷彿要憋爆天地般的沉默著，身子卻一晃就向著面前的劇毒之地就衝去，溫樂陽氣急敗壞的一揮手，怎麼把錐子扔回去的，又怎麼把萇狸也扔回去了。
有些力量強悍的怪物，在晃晃天威之下聚攏在一起，拚命催動著自己的天生異術，或抵擋、或化解雷火，可最終還是被轟得四分五裂。
說著，萇狸的眼睛亮了起來：「有個地方，有一座塔，斜了幾百年卻不倒，我第一眼看到那座塔的時候，就忍不住歪起了脖子，當時我就在想，等找到你，一定要你替我把那塔推翻，讓它倒下，大夥就都踏實了……」
剛剛經歷了連串慘戰的修士們，也被這份無量之威驚得目瞪口呆。
濃重的劫雲，穩穩停在了那座山壁的上方，靜止不動。
拓斜鏘鏘悶吼：「少來這套，不信！」
拓斜根本就不理會外面是否有人，哈哈大笑著回答：「你是修為通天的老妖怪，論心智，我差你千萬倍！」
萇狸哈哈一笑：「能看看孔弩兒被雷劈死，啥都值了！」站起來跟在錐子身後就走。
荒山暴雨盡數凝滯，不過兩個字之間，就積攢成一座湛湛的湖，一滴天地清清的淚，旋即四分五裂，隨著萇狸那一口殷殷慘紅的鮮血，轟轟浩浩砸碎了所有人的心！
孔弩兒是什麼人，甘冒奇險奪舍本尊、略施小計便借千仞的身體催發句芒靈種，玩弄天下高手于股掌之間，論心計深沉、計策周密，放眼天下也沒人能和他
老道趕忙雙手亂擺：「沒有敵人，是化境……化境現形了！」
「等我隨時準備著隨你而去的時候，才總算明白了，我也是為你才笑嘻嘻的活著，才笑嘻嘻的逍遙！」
本應隱在虛空中的化外之境，正緩緩顯出行跡，就好像一個突然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巨大而透明的肥皂泡，瑰麗而絢爛的光芒在化境外殼上流轉不息，可其間正發生的事情，卻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煉獄！
正靠著仙草之力療傷的一眾高手全都睜開了眼睛，彼此苦笑著對望了一眼。
兩個聲音，都從洞口中傳來。
「不過，」拓斜其實一點沒客氣：「我什麼也不管，只認準一件事：殺你！殺不了你，也決不能讓你離開！你便有一百個心竅，有一千種算計，有一萬個想法，也沒一點用處。」
失去了鼓聲的統御，滿山遍野的怪物也不再和修士們為難，好像退潮一般，向著四下里亂七八糟的退散開去，也不知道它們是再度蟄伏，還是去為禍人間了。
溫樂陽和幾個妖仙並肩站在隊首，在他們面前，橫七豎八的躺著幾具早已失去皮肉的骨骸，正在雨水的敲打下，發出咔咔的響聲，聽上去很有些空洞。
孔弩兒的語氣，有些不易察覺的無奈：「兩千年前，是貓妖毀了我的鎮妖大陣，壞了我的大事。又不是我害了貓妖，你堵住我兩千年沒關係，但總要講些道理，明明是我吃虧在前……」
「你若死，我就……砸沉了小山樣的輪船，轟塌鑲滿鏡子的商場，燒盡天下的小麥，推翻那座斜塔，然後隨你而去！」
萇狸整個人都已經丟了神魂，嬌柔的身體摔在地上，濺起了一蓬泥水，更濺起了一聲誰也聽不懂、分不清是哭是笑是哀呼是慘嚎的嘶叫！
溫樂陽本來也跟上去相勸，聽見錐子的決絕之語立刻轉舵：「沒錯！咱走，看看去。」
「不信！」
只哭了一聲，萇狸便止住了眼淚。
他的話還沒說完，散修中便有人勃然大怒：「老子追了這麼長時間，眼看大結局，你竟不讓老子去看看！」（^_^這句話敬請無視）
拓斜打鼓似的搶話：「沒用的，你說什麼都沒用的，除非你死，否則我便一直堵下去。」
孔弩兒居然嘆了口氣，又好氣又好笑的對著外面的人說：「這個拓斜，執拗的很啊！」
四下里群山環繞，暴雨匯聚成了銀色的水簾，牢牢掩住石壁的顏色，在眾人的正前方，山壁上隱隱有個洞口，不過水色太凄迷，誰都看不太清楚。
化境無量劫，只是那片小天地自己的事情，
「知道你為我而死，我心疼到無以復加，可即便此刻天塌了，地陷了，所有敬我重我的拓斜傳人都用藤條指著我罵『你這妖女害死我家師祖』，我心裏還是有一份偷偷的得意，放眼天下，拓斜，我所愛之人，只為我一人而死。」
五行妖怪在化境的圖謀，事關孔弩兒的生死。
所有人都想哭想喊想發瘋，其實大家都猜過，可除非親耳所聽、親眼所見，誰也不敢相信，菜罈子拓斜，竟真的把修為通天的仙師孔弩兒，堵在這座山坳里整整兩千年！
錐子卻笑了起來，一字一頓的回答：「孔弩兒！」她的笑聲凄厲而狂躁，彷彿失去了幼仔的母狼，終於嗅到了仇人的血！
水鏡和尚咕嚕吞了口口水，低低的對著稽非老道說：「這劫雲……飄蕩的方向，就是第三伙高手的位置。」
早有人在這裏引下了厲害的法力，遮蔽了所有人的靈識，在山坳中，只能以目辨物，以耳測聽。
一群人聞言都大吃一驚，武痴三味揮起飛劍，猛的暴喝了一聲：「疾！」話音落處，神劍如浮光掠影，向著那座小石洞飛斬而去，想要提醒拓斜，外面的確有人。
和尚的搜神之術在大山裡找到三伙高手，先前大家刨除了紅壺率領的傀儡、五行妖怪率領的仙師後人，還以為第三個人是野人大漢。
武痴三味嚇了一跳，目光來回在一眾同伴中梭巡：「你們……誰要渡劫？」
劫雲一路飄蕩，引領著幾乎整座修真道上的人物，一路奔向了大山深處，有幾次天空中的烏雲實在太厚重，把劫雲隱藏了起來，便改由水鏡和尚指路，直到天色再度暗了下來，眾人轉進了一道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山坳中。
溫樂陽抬頭望天，果然，在無邊的烏雲中，正有一重明顯顏色更深、黑到讓人作嘔的雲，緩慢而沉重的飄過。
溫樂陽的腦子裡嗡嗡直響，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心中的震撼：「孔弩兒……也在這附近？」
天色昏昏沉沉，野人大漢突然一個跟頭跳了起來，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看著周圍大群的修士，溫樂陽趕忙站起，正要開口解釋事情的經過，野人猛的驚呼了一聲：「靈識！惡穴！奶奶的有人咬過我？」說著伸手摸了摸後頸上被萇狸咬出的傷口，跟著也不理會身邊眾人，更不去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一路狂嘯著，撒腿向大山深處跑去！
「不信！」
雖然看不見，但溫樂陽感覺，孔弩兒應該是聳了聳肩膀，滿臉的苦笑：「貓妖就在外面。」
這時候稽非老道突然怪叫了一聲，大隊人馬立刻轟的炸了窩，轉眼間萬余件法寶並舉，千餘人捏訣唱咒，整個
溫樂陽和蚩毛糾哥倆受的傷倒不算重，只是脫力疲倦，只需要休養幾天便好，不用浪費仙草。
不久之後，一個有些發蔫、好像大病未愈的聲音，軟綿綿響起：「淋漓，是我！」
孔弩兒一改先前的仄仄，霍然發出了一陣大笑：「好貓妖，還是你懂這個菜罈子，若非如此，他又怎能困住我兩千年！」
「這個人啊，從不肯回頭的。」說著，萇狸又笑了，從容、親切而明浩：「你們都不懂他，他認準的事情，便無更改了，孔弩兒不死他絕不會出來。」
天殺，萬物凋零！
如果真是孔弩兒渡劫，憑著他的本事，未必不會把附近的人一起捲入大劫中去，在遠古時就有高深修士為求和敵人同歸於盡，在最後時刻拚命釋放真元引發天劫，最終和敵人一起被轟成齏粉的傳說。
就連一向不理男女情懷的旱魃都急了，側頭對著萇狸低吼：「快想辦法……」
人人擔心拓斜，卻只有激動過後的萇狸最鎮靜，莫名其妙的笑著，莫名其妙的說著，不管拓斜能不能聽到：「我喜歡熱鬧，兩千年後的花花世界，有趣得緊；我喜歡漂亮，兩千年後的衣服鞋子，好看得緊；我喜歡欺負人，兩千年後的絕頂高手，都憨厚的緊；我喜歡高高在上，兩千年後的徒子徒孫，也孝順得緊。」
管你心智通天，我只認準一事：殺你！
說到這裏，萇狸突然哇的一聲，哭了，這蓬淚水，就那麼毫無徵兆的噴了出來！
「就是這樣，我每到一處，就會想想你在我身邊會怎樣，越想的開心，便越不捨得你死，可天下這麼大，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你啊！」
不等仙師說完，拓斜就笑道：「就是因為你吃虧在前，我怕你找她報仇，所以才來堵住你。」
無論是從外面進入十萬大山的援兵，還是化境的倖存者，都是在近乎絕境之中，突然迎接到神佛眷顧，不僅死裡逃生，更打了一個大大的勝仗，一時之間歡呼聲震扯山谷，各色法寶引動著雷鳴，好像煙花似的在暴雨中不停幻化著流光溢彩，本來詭異險惡的十萬大山，轉眼變成了燦燦仙川！
自從黑白島天字輩三位真人遇害之後，劉正便把錐子當做了長輩，快步趕上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如果真是孔弩兒，危險的緊……」
一眾妖仙劍仙，接踵站起來，臉上呲牙咧嘴的無比痛苦，眼睛卻一個比一個更明亮，互相攙扶著，彷彿隨時都會摔倒，腳底下卻絲毫不慢，追著劫雲而去。
孔弩兒呵呵的笑道：「客氣了。」
「等你死也等你活，等著陪你去遊歷天下，也等著給你收屍埋骨，等著為你生十個孩子，也等人為你披麻戴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