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涼

老謝走了，離開前低聲說了句「明日我會將小女送過來，大人節哀」。

到了現在，宋陽終於能夠放鬆些了，雖然還不明白「煉血」兩字的意思，但至少能確定，眼前這個古怪太醫，並無傷自己性命的心思。

老謝對著丞相告了聲「得罪」，搶上兩步，伸手先後探索宋陽的脈搏、鼻息，很快就確定娃娃生機斷滅，死透了。但事情太突兀、也太蹊蹺，即便他能確定四公子已死，仍是不敢有絲毫大意，藉著檢查屍體的機會，大袖輕輕一抖，將一支長針悄然扎入宋陽的左胸心窩。

付丞相也並未多待，在床頭坐了少頃，揚手抹過眼角，口中發出沉沉一嘆後起身離開……

太醫要的是活娃娃，但是要從相府偷走一個歡蹦亂跳的四公子又談何容易？由此，他給宋陽下了一味「假死」的奇葯。之前尤太醫來時，抹在宋陽鼻端的藥粉，喚作「新涼」。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不死過一次又怎麼知「新涼」。

車夫笑了笑，沒應聲……

當朝丞相四子，在「百歲兒」時突患怪病，暴斃當夜；

尤太醫有個毛病——自言自語。

從子夜一直忙碌到破曉，馬車始終不停，尤太醫終於施針完畢、用藥妥當，把宋陽重新包裹好，正想長舒一口氣，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驟變，從座位上直接跳起來，打開前窗對車夫喊道：「快、快回去，昨晚上光想著挖墳，忘了填了……」

藉著燈光，尤太醫胡亂解開娃娃身上的裝裹，準備驅散新涼藥力，可很快尤太醫就愣住了……宋陽左胸上的針孔雖不明顯，但還是逃不過一代名醫的目光。

尤太醫伸手摘下車燈，湊近針孔仔細地端詳，片刻后乾巴巴的臉上又顯出了笑意：「謝胖子的袖裡針？他不是把閨女送給你做媳婦了，怎麼又要殺你？你老子得罪他了？嘖嘖，官做得越大，是非就越多呵。傷得不輕，不過不用擔心，有我在你死不了。嘿，我可捨不得你死。」一邊說著，尤太醫取出針灸、藥石，忙碌了起來……

「十八年後，你得了第一等的身體，我只從你手指頭上擠幾滴血就好了，大家就各不相欠，從此分道揚鑣……十八年說短不短，說長可也不長，晃幾晃就過去了。」

因為「右心位」，尤太醫要偷四公子，全沒想藥效發作的時間恰到好處，救了宋陽一命；還是因為「右心位」，老謝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而刺出的袖裡針，也僅只傷到宋陽的肺葉，沒能要了他的性命。

或許是第一次做偷屍賊，所以緊張；或許是終於找到了右心位的娃娃，所以太興奮，瘦竹竿剛跑了兩步，就一腳踢在石頭上，哇呀一聲連大帶小一起摔了出去。

還活著，是假死，足以瞞過所有人的假死。

本來他已經在閉目等死，沒想到還不等胖子老謝動手，一股陰冷感覺就從胸腹間升騰開來，轉眼瀰漫到四肢百骸。

「新涼」循著呼吸入肺，潛伏三個時辰后藥性發作，中者陷入假死之態。龜吸續命、心跳異常微弱，與死人幾乎全無分別……偷四公子難，但是四公子「死」了，會在三天內入土，到時候要盜掘一具屍體，事情也就容易得多了。

老謝是當世武學大家，袖中銀針刺出、收回，都在瞬間完成，而付丞相只是個文人，根本看不出他的手段……

幾乎就在他摔飛的同時，原本坐在十余丈外馬車上的車夫，身形倏然躍起如風欺近，趕在尤太醫落地前穩穩將其扶住。尤太醫卻毫不領情，跳腳怒道：「蠢人！我摔不死，你該去接娃娃！」口中罵著，快步趕上前把宋陽又撿了回來。

太醫令尤大人辭官而去，和誰也沒打一聲招呼，從此消失不見。

「能遇到你這個天生右心的娃娃，是我的造化；可你遇到我，對你而言又何嘗不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小子，你可知道，我的煉血之術，是天下第一等的神奇本事。」

病癆鬼來了，「妖星」這一道生死關總算跨過去了。不多時，啪的一聲脆響傳來，尤太醫撬開了棺木，將娃娃抱在了懷中，轉身跑向停在不遠處的馬車。

「奪了你的富貴身份，將來我會送你一副了不起的身骨，也算對得起你了。」

尤太醫「看上了」了宋陽，打定主意要偷走這個娃娃。

大燕景泰四年，中秋剛過，燕國京師鄒城中接連發生了兩件怪事：

那個身懷出色武功、好心幫忙卻挨了惡罵的車夫，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存絲毫怨恨，護送著尤太醫和宋陽上車后翻身躍回座位，揚鞭打馬，趁著月色趕車急行。

「莫急、也莫哭……我把你偷來，雖有自己的圖算，但也不會害你，相反，還有莫大的好處給你嘞。」

不等他說完，車夫回頭應道：「太醫放心，我早已吩咐阿泰去善後了，不會有破綻。」

身體變得麻木了，但腦筋依舊清晰，宋陽還能「想」，思前想後，自己會突然「假死」就只有一個原因——尤太醫。

只有宋陽自己知道，現在他還沒死，他也迷糊得很。

在施針用藥，替宋陽解除「新涼」、治療左胸傷勢的時候，尤太醫嘴巴不停，一直在喃喃自語，他又哪會知道，自己甘冒奇險偷來的娃娃，是個兩世為人、有著一顆成熟靈魂的「妖怪」，他嘟囔的這些話，統統都被宋陽聽進了耳中。

「假死」之事，正如宋陽所料。

尤太醫臉色一松，嘿嘿嘿地傻笑了幾聲，說道：「那就好、還是你們這些人做事周到……我已經不是太醫了，喊我老尤就成。」說完略略停頓片刻，又擺了擺手：「無所謂了，反正分別在即，以後再無相見之日，喊什麼都成！」

陰寒所侵，身體變得麻木、僵硬，再無法稍動半分。或許是穿越、附魂的關係，宋陽能夠清晰「辨識」自己的身體狀況。他明明白白的感覺到，雖然麻木不堪，但自己還活著，只不過從心臟跳動、血液流動到呼吸都變得極其緩慢，外人根本無從察覺。

「新涼」神奇，能讓身體的代謝也變得極為緩慢，龜吸中存活的時間也大大延長，雖然娃娃的身體脆弱，左胸又被長針刺穿，宋陽還是勉強堅持了下來。

……

從外面看上去平常無奇的馬車，行駛起來異常平穩，內飾也豪華、舒適，在內廂兩壁還懸著兩盞青玉琉璃燈，燈內置放的是一團團的磷藻，全不受行駛途中車子晃動的影響，光線柔和但並不暗淡，堪比火燭。

先是簌簌的鏟土聲音，再是「咯吱咯吱」撬動棺木的聲音……尤太醫。

相爺的四公子死了，可宋陽還活著。事關「天煞妖星」，付家不敢把四子風光大葬，更沒讓他入祖墳，連夜辦了棺木，只在家停棺一天，就從城外選了一塊風水還算不錯的地方，草草下葬。

尤太醫滿眼滿臉都是心疼，看上去，在他心裏，娃娃可比著他自己的眼珠還要更珍貴。宋陽被摔了個鼻青臉腫，不過他生生死死過來這一回，也真不在乎再挨這一下子了。宋陽更關心的，是這個瘦竹竿千辛萬苦偷自己來做什麼？

藥效仍在，宋陽無法稍動，連眼皮都睜不開，只能躺在自己的墳中，靜靜地聽著，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終於有了動靜。

不管怎樣，心臟中針，這最後一個「妖星」都死定了。

酉時之前，宋陽吸入「新涼」；到現在子時將近，剛好三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