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山中侯
第三十二章 無魚
可是略略有些意外的，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里，尼姑們都沒再來過，只是每隔一段時間，頭頂石門會掀開一個小小氣窗，從上面扔下來幾個饅頭和一小罐子水。饅頭無所謂，摔到地上大不了把皮剝了再吃，但水罐必須要下面小心接住，三個人一天就只有這一罐水，若不小心打碎了，就只能等明天了。
「無魚師太。」施蕭曉代為回答……兩次回答都清清楚楚，宋陽大吃一驚。
宋陽插口問道：「你回到鳳凰城直接就去了禪院？為何不先找我？那時候我也在城中。」
話音剛落，不遠處一個蒼老的聲音回答：「貧尼無魚。」
語氣不太客氣，倒不是宋陽故意，主要是他一直把外面的無魚當作仇敵，現在還有點沒轉過彎來。無魚也不以為意，從頭開始說起：「南理高僧無數，但不是個個都真心向佛，倒是些名氣不太響亮的和尚，佛法精湛，胸藏錦繡，京郊白塔寺的天祛師兄便是其一，他對佛法的見解，我佩服得很。」
施蕭曉立刻聽出了他的聲音，失聲道：「宋陽？！」
果然，從明慧以下，幾個女尼都覺得宋陽「事關重大」，還有隱情沒有交代，不能立刻殺掉，到最後宋陽覺得這場戲差不多了，愣提了一口氣，倒轉內勁噴出一大口血，就此昏厥過去。明慧等人悻悻住手，商議幾句，結果不出所料，先將其關押，容以後再審問。
無魚、施蕭曉中的毒和李逸風先前一樣，都被「璞玉」封住了內勁，變成個普通人，被困於石牢中完全沒機會逃走。進入禪院前，為防敵人搜身，他把葯囊交給了陳返，身上沒有解藥，他暫時也沒法幫同伴解毒。
宋陽實話實說：「也不能這麼說，若非早有準備我也會著道……」隨即他收斂笑容，把自己這邊經歷的事情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
……
他原來就是盛名高僧，對於佛門中事的消息，施蕭曉比著宋陽等人靈通得多，在紅城過年後不久就得知，南理國內諸多大寺都開課講經，氣勢洶洶，矛頭直指宋陽。施蕭曉又輾轉打聽到，這件事的源頭是閉關多年的無魚師太。
因為找到施蕭曉，宋陽心情大好，笑道：「有事情不帶著我一起干，自己糊裡糊塗讓人抓了，這半年住得舒服唄？天天聽老師太教誨，長進點了沒有？」
「假的。」無魚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不滿也不存恨意。
施蕭曉聳了下肩膀：「你這個
聽到地下傳出反常動靜，天祛雙手一撐，寬大僧袍迎風鼓盪，整個人都以凌空躍起，快若鷹隼疾沖而去。就在他堪堪撲到暗道入口時，迎面突然飛出一人。
不料施蕭曉雙手一攤：「我不知道。」
兩層地宮，他要迅速衝上去把守住最上層的出口，否則敵人關閉頭道石門，他們還得做籠中困獸。
無魚的聲音帶笑，客氣了句：「不敢。」
論起內勁修為，天祛與宋陽在伯仲之間，但前者可以借勢後退，卸去不少力量；宋陽卻不能退讓半步，所有力量都由身體直接消受，一下子便吃了悶虧。
地牢中空氣混濁，飽含惡臭，宋陽卻顧不得那麼多，深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指了指上面，隨即省起他的動作誰也看不到，收手問道：「無魚師太在地牢里，那外面的那個……」
話音落下，下面的漢子忽然一揚手……
「青木隨我一起修行，六年之後，她下毒，我中毒，然後就被她投入地牢，直到現在。」無魚說完了，收聲。從頭到尾，老尼姑的語氣也沒什麼變化，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
龍雀一脈，算不得最強的武功，但絕對是最猛烈的殺法。
宋陽就等他這麼說了，聞言哈哈大笑：「你家常春侯內力渾厚、戰力十足，專門是來救你的！不過你也不是全無功勞，那段『追夢人』吹得不錯。」說話時，眼角眉梢滿滿都是得意，只恨此間太黑暗，和尚看不見他那份洋洋自得。
女尼。
明慧還了宋陽一個笑容，隨即看到他手中正擺弄著和尚的短笛，笑著問：「學會那個調子了么？待會兒你可以吹給我聽，我很愛聽。」說著，伸腳踢下去一道繩索，再問：「你自己爬上來，還是我下去抓你上來？」
「天祛開口，我不好拒絕；另外，能讓天祛這種大師讚不絕口的女子，我也好奇得很，便點頭答應見一見。沒想到的，那個女子果然如天祛所說，天生就是學佛的料子……我本來沒有過收徒的念頭，不過見到她之後，就覺得若是此人能傳我衣缽，何嘗不是一件好事。」至於這個女子到底為何「天生就是學佛的料子」，無魚師太沒說，宋陽也無意去追究。
巨力交疊，再次回蕩巨響，兩人剛剛交手，而這一次，宋陽又做了件讓他吃驚不已
「差不多十五年前，我曾經和無魚師太有過短暫相處，對師太的為人，我佩服得很。」施蕭曉說道。
也幸虧每天都有一次送水「喂」食，讓宋陽還能大概估算下時間。而兩個出家人獄友每天都咬著牙，只吃半個饅頭，喝少少一點水，勻出的食物全都給宋陽。
事情經過大抵如此，可宋陽還有個不解之處：「她為什麼要留下你們，直接殺掉豈不幹凈？」
所以明慧開心，做什麼事情都神采奕奕，收到命令去提審宋陽時，她笑著點頭答應。在她身後還跟了三個師妹，倒不是為了防備什麼，只是慣例如此，腳下石牢中的犯人無法動用內力，根本沒有反抗的力道。
「就你那個性子？我要先把事情告訴了你，你會喊上羅冠直接殺進門抓走無魚師太？還是指使火道人一把火燒了別來禪院？」施蕭曉笑了：「剛剛我說過了，師太是我敬仰之人，可不敢讓你來放肆。」
無魚師太應道：「青木想從我口中問出一件事情，我不說，她便不捨得殺我。」
宋陽心念一動，問無魚：「師太說的那位白塔寺天祛師兄……」說著，把坐鎮後殿那個老僧的樣子大概描述了下，無魚點了點頭：「差不多，應該就是他。」
施蕭曉不理他的幸災樂禍，繼續道：「二月時我來到禪院，報上『無艷』之名，如願見到無魚師太……那時我不知道她是假的，不過說實話，當真沒看出來她有什麼不妥，從長相到談吐再到舉止，完完全全就是我印象中的那位比丘尼無魚。」
龍雀轉之力匯入長嘯，直入雲霄。
施蕭曉的確被青木瞞了過去，不過對方可沒打算放過他，試探幾句之後確定漂亮和尚此行沒有其他人知道，就此下手把他也毒翻關押起來。青木這麼做倒不難理解，她的圖謀太大，事成之前容不得絲毫差錯，不讓施蕭曉離開只是有備無患罷了。
宋陽聞言笑道：「我也沒那麼混吧……不過，你還別說，我就這兩招，都讓你說中了。」
施蕭曉和宋陽同仇敵愾，和無魚也勉強算是認識，心裏覺得這件事里怕是有誤會了，便從紅城趕赴別來禪院，想要問問無魚究竟怎麼回事，看自己能不能為雙方調解。
明慧女尼今天心情出奇的好、沒道理的好。早上一覺醒來，呼吸時覺得空氣清甜、目光內天藍葉綠、耳中鳥雀歡鳴動聽，甚至早飯時的清
高手相鬥，這般吐氣縱聲，無疑會分走大半內勁，除非活得不耐煩了，否則誰也不會邊喊邊打。天祛先是詫異，旋即恍然大悟……他在喊人。
宋陽活動著身體，開始摸索著地牢的形狀，同時道：「說說吧，怎麼回事。」
如此一直過了四天，就在宋陽越來越焦躁的時候，終於頭頂傳來一陣腳步聲響。
宋陽挺開心，點頭道：「嗯，果然穩妥。」
宋陽全力發動，當手中竹笛擊中明慧的同時，他已經從石牢中撲躍而出！不過一丈有餘的高度，豈能困得住龍雀之力，另外三個女尼武功平平且不存防備，如何是宋陽的對手，甚至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就被重拳轟塌心口，橫屍于地。
聲音熟悉異常，不是施蕭曉是誰？宋陽哈地一聲笑，壓低了聲音：「好個屁，要不是為了找你，犯不著受這份大罪。」
他咬牙忍痛、挨尼姑毒打，全是為了能有機會救走和尚，事先又哪會想到，地牢里竟然還關押著一位真無魚……由此，事情也變得有趣了許多。
就算從暗道中衝上來的是菩薩佛祖，天祛也要把它再打壓回去，又哪會在乎一個女弟子的屍體，絲毫不為所動，不存剎那失神，為爭取時間更不去閃避，天祛高聲斷喝，雙掌運力猛地抵住屍體、繼續前沖。
「十三年前，我從犬戎返回南理，準備閉關清修的時候，天祛師兄登門拜訪，說他認識的一位女施主，身具慧根又誠心向佛，盼能皈依。可天祛是和尚，無法收錄女子為徒，想要引薦給我。」
說完，宋陽又覺得自己笑話和尚，把人家無魚給牽扯進來有些失禮，趕忙對無魚道：「您老別介意……」
施蕭曉應道：「本來是想看看有什麼能幫到你的……」
半晌之後，施蕭曉長吁了一口悶氣，沒再去追究敵人的陰謀，只是問道：「後面打算怎麼辦？」
無魚是真正高人，哪會去在意那點言辭，不等他說完就擺手道：「無妨的，隨意講。」
「除了她還有誰。」無魚介面應道：「六年時間，足夠她學會我的言行，再加上一份上乘易容術……最要緊的，禪院中所有和我熟悉的人都被她除去了。且她『出關』時，距我閉關已經過去了十三年，外面眾人對我的印象早
繩索的一端綁於牆壁，可供攀爬，宋陽對下面喊了聲「快快上來」，自己則隨手抓起一具女尼屍體，化身疾風猛撲向上。
裝作內力不濟，不能運功抵擋，宋陽貨真價實地挨上一頓毒打，甚至手上的指甲都被拔掉了三根，鑽心刺骨的疼。嚴刑逼供之中，宋陽也並非咬緊牙關一句話不說，他怕那樣會被對方當作「沒用之人」直接殺了了事，他的交代異常含糊，話中有話，總是再映射他無魚所有背景、叛逆所有經過，但涉及實質的部分卻隻字不提。
天祛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臉上揚起冷笑身形再起，只是他萬萬沒想到的，還不等自己再撲出去，剛剛受傷的宋陽竟如風疾火烈、衝殺到了自己跟前。
施蕭曉則不屑應道：「你還不是一樣被抓進來，以後想聽師太教誨，有的是時間。」
老尼姑不提具體什麼事情，而這些與無關的事情宋陽才不去追究，又徑自去問施蕭曉：「你呢，她為啥不殺你？」
……
絕對的黑暗，什麼目力、夜眼都沒有用處，宋陽睜開眼睛，依舊什麼都看不見，但耳中腳步傳來，有人把他扶了起來：「還好么？」
宋陽點了點頭：「青木。」
因為心情好，由此動作也異常輕盈，腳踩蓮花磚發動機括時，當真有些飄飄之舞的味道，跟在她身後的其他尼姑都笑道：明慧師姐的身法又有精進呢。
宋陽又拍了拍施蕭曉：「你又是怎麼回事？」
不過他的話足以讓和尚動容了：「你沒中毒？」話剛問完他就一拍自己額頭，搖頭笑道：「忘記你也是用毒好手了，他們靠毒藥對付不了你。」
「誰？」宋陽還道自己聽錯了。
明慧看不見，那根紅色短笛正正插進了自己的眉心，沒腦過半；明慧不覺得疼，一切就那麼硬生生地結束了；明慧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死了，臉上仍掛著純純笑容，只是在失去天地的剎那，她恍惚閃過了一個念頭：難怪今天這麼美。
宋陽看不到和尚、師太的表情，但從他們長久的沉默中，完全能感覺到兩人心中的震驚。
天祛、宋陽，任一人都有分金裂石之力，前後夾擊之下，那具屍體如何承受得住，在嘭的一聲悶響中爆裂開來，血漿洶湧四散。兩人都被血泉濺了個滿頭滿臉。換過一擊之後，天祛悶哼半聲，身形向後飄開；宋陽則開聲大吼，雙足彷彿生根，牢牢釘在出口前。
施蕭曉搖頭：「
「老尼姑閉關不是熊瞎子冬眠，和平時一樣要吃喝拉撒。」無魚說話簡單直白，該怎麼說就怎麼說，沒有太多顧忌，也不去講究措辭：「所謂閉關，只是不再踏足外界，不再理會外面的事情，關起門來自己清修，並不耽誤教導弟子，由此我收下了那個女子，取法號青木。」
不用問，國師擺在鳳凰城中的兩枚重要棋子，一是青木，一是天祛，青木冒充無魚入宮時，別來禪院就由天祛鎮守。
宋陽不急著說話，屏氣凝神仔細傾聽了一陣，確定頭頂的女尼盡數離開后，他才繼續笑道：「尼姑打我，要算在你頭上，和尚你欠我一頓打。」說著宋陽翻身站起來，又問道：「和尚，另一個人是誰？」地下石牢中不止他和施蕭曉兩人，宋陽聽得清清楚楚，還有第三個人的呼吸聲。
「踏踏實實地等著，等下次再提審，我救你倆出去，有什麼事情都等離開這裏再說。」說著，宋陽站了起來，在石牢中走來走去，抻腰踢腿活動著筋骨。
宋陽剛把屍體砸出去，就見「女尼」又「倒退」回來，想要搶佔出口再沒有其他辦法，唯獨硬碰硬，龍雀轉發揮到極致，雙拳如雷猛轟！
暗門緩緩閉合，地牢之中一片黑暗。
宋陽不是一個人，外面還有一個大宗師，一隊由諸多勢力湊成的精兵，當然要喊……而且還得使勁喊。
暗道直通別來禪院後殿，宋陽快，殿上人反應也毫不遜色。
宋陽並不客氣什麼，現在不是寒暄推讓的時候，他隨時準備著和敵人動手拚命，是最需要保持體力之人。
宋陽愕然：「十五年前？你才多大？還不到十歲吧，能懂得啥？」
仍是機括操作，通往第二層的暗門打開，宋陽被直接扔了下去，嘭地一聲悶響，摔到下一層，丈余高矮摔不死人，但整個人直接拍在冷冰冰的石板地面上，滋味絕不會好受。明慧也不管宋陽能不能聽到，笑著對他說了句：「不是想學那個調子么，遂了你的心愿。」
明慧不理會師妹，她在用心想著，這一次審問不急著嚴刑拷打吧，先給那個漢子講明白這天地有多美妙，讓他以為自己只要招供就會還有生機，若是他老實說出一切，就求求師父賞他一個好死……機括打開，那個漢子蹲在地上仰頭看上來，他居然也在笑，好像很願意再受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