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三卷 山中侯

第三十八章 髒水

第三卷 山中侯

第三十八章 髒水

別來禪院三天法事,地宮中隱藏的同伴、俘虜分批撤離,宋陽也曾離開過幾次,地牢中有兩個人他不放心,一個是國師弟子青木,她由施蕭曉負責看守,本來不用旁人操心,可她身上還牽扯出了阿泰,宋陽生怕漂亮和尚受不住蠱惑,會一時心軟放了她。
無魚編出的這些事情,其實思路清晰得很,不過對平日里只知吃齋念佛的老尼姑孤石來說,還是稍稍有些複雜,好在孤石的腦筋並不混沌,略作思索就想通其中「關鍵」:「宮中侍衛不是靖王的自己人,殺你的事情不能交給他們做……護你是真的,殺你更是真的……兇徒實力遠超侍衛,你必死無疑……派自家好手殺你是為了要你死;派宮中侍衛保護你是為了洗脫他自己的嫌疑。」
「事關重大,不敢不防。」說著,無魚關上房門轉回身,對孤石雙掌合十,認真道:「無魚有事,求師兄相助。」
孤石冷笑了一聲,老尼姑明白得很:「你懷疑有人引鬼陷害豐隆,靖王看出你的懷疑,所以才派人殺你,這是滅口。」
孤石與有榮焉,但也只是心裏暖和,臉上仍是冷冰冰的,繼續正題:「不難猜的,豐隆遇害,誰最可能登基,誰便是兇手了吧。」
宋陽擔心的另一個人自然是重傷在身的羅冠。親自護送羅冠離開,在紅波衛的接應下,宋陽把大宗師送到安全之處,又靜下心給他完成醫治,最後留下藥方,對負責照顧羅冠的紅波衛仔細叮囑用法、用量等注意事項,這才放心離開。
無魚嘆氣:「出家人青燈古佛為伴,總也見不過人間的欺詐……可說到底,還是我禪定之心不夠,遇事時不夠從容,若是師兄在場,便不會有後面的麻煩了。」
中土佛法中,本來就有除妖降魔的功課,不過這門功課不是誰都能學到的,孤石也沒有這個資格,對此只是一知半解,雖然能聽懂無魚所言,但腦筋里卻轉不出什麼念頭,孤石目光有些茫然:「哪裡不對頭?」
宋陽當然知道這個人選是誰:「施蕭曉?」
宋陽喜上眉梢,之前有關「師太要建南理大雷音台」的顧慮一掃而空,有了那座寶貝塔,尊者轉世信徒歸心,師太立刻就會有個「局面」,就算朝廷不幫忙,妙香吉祥地也會成為南理的佛家聖地,不過宋陽貪心,忍不住還有些小小遺憾:「可惜,要是燕國的僧人也信這個傳說就好了……」
這句話孤石深以為然,老尼姑成天板著臉來著,沒別的表情,自然不會泄露心事……她口中還算厚道:「你做的已經很好了。」
「尊者傳說在大燕,不如南理的影響那麼深,但也並非全無影響的,」師太聲音清淡,語氣裡帶少少的一點笑意:「真要追究到古時,南理禮佛還在燕國之前,現在燕國不少古剎大寺,追溯淵源還是我西南僧侶赴北傳教時建立的,千百年裡兩地僧侶往來也從未間斷,等尊者轉世的消息散播出去,未必沒有燕國高僧前來朝拜。」
無魚拉著老尼姑一起坐了下來:「豐隆正值盛年,年輕力壯,行事也算端正,既無劣跡也不存邪念,不是那麼容易被侵欺的;何況他住的地方……皇宮內院,每年都會請高僧祈福,又有供奉開光佛祖,邪魔避猶不及,怎麼會跑去那裡作祟?」
說到現在,孤石哪還能不明白無魚的意思,皺眉道:「師兄的意思……是有人施展邪術,加害了豐隆萬歲?會是誰?」
無魚哪知道宋陽的胡思亂想,繼續說道:「有關琉璃塔、尊者轉世,老尼姑只是提前和你打個招呼,眼下的要緊事是如何平息叛亂,需要我做什麼,還要你多動心思。」
宋陽立刻點頭,拿下靖王幫老丈人扳回局面才是當務之急。
無魚沉穩點頭:「不錯,應該能肯定的,宮中有妖人施展了乜羅邪術。」
孤石擺手,又是幾句「義不容辭」之言,把茶杯接到手中,輕輕喝了一口,甜滋滋的……這個時候,外面忽然有小尼姑來傳報,庵外來了一位公公,說是來請無魚入宮。
孤石天生是個生冷性情,所以對無魚沒什麼好態度,但她冷著臉孔,不代表也冷著心思,孤石是虔誠佛徒,對無魚的所作所為她和旁人一樣,都是打從心底欽佩的。
乜羅秘術融合密宗、禪宗和巫蠱法門,其中最有名的一項便是「走鬼上身」的邪法。
孤石眉頭大皺,正想再說什麼,不料無魚忽然顯出了一副警惕神情,閃身到門口,向外張望。孤石不悅道:「你這是做什麼?蓮宗庵嚴謹修持,沒人敢來這裏搗亂,更不會有宵小夜探。」
「優波額黎尊者,」無魚失笑,繼而搖頭道:「這個尊者……除非萬不得已,我不想自己來做的。佛說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倒是不分男女的,不過佛前尊者轉世成一個老尼姑,終歸還是會讓人覺得有些古怪。」
孤石不解:「下一劫?」
無魚頷首:「當如師兄所言。蒙佛祖庇佑,我逃過追殺與大火,也逃過了下一劫。」
片刻之後,無魚再度開口:「闖入禪院的兇徒來歷不明,但訓練有素,單靠侍衛遠遠抵擋不住,所幸,因非常時期,白塔寺天祛師兄率門下武僧提前進駐禪院,有了他們相助,才讓兇徒未能得逞。激斗之中,一位宮中侍衛首領打掉兇徒護面,他認出了對方……靖王門下禁衛。」
別來禪院的法事過後,無魚師太就暫時住進孤石的蓮宗庵。
地牢被困四天、禪院法事三天,宋陽一下子就耽擱了七天功夫,據說鎮西王已經得到消息,從西關急返京師。邊關重地,兵馬都為防禦外敵而設,王爺啟程時並未領兵。
胡大人咳了一聲,擺手笑道:「少貧。我問你,無魚知道什麼時候做法事、知道青木和靖王商量的法事具體細節是什麼嗎?這些若都不知道……不怕再見靖王時他會懷疑么?」
「具體是哪個,之前我說不好,只能肯定是宮中有人搞鬼。」無魚聲音低沉:「所以之前那份榜文里,只說了其然,未說其所以然。不止榜文,懷疑有人施展邪術這件事,只在我心裏盤算,還不曾告訴任何人,師兄是第一人。」
宋陽救出無魚,成功翻盤的機會大增,但具體做事的時候,也多出了一個小小的麻煩:無魚的威望。
一邊說著,無魚伸手,輕輕按在印記旁的空白處。
地牢中的事情處理妥當,宋陽又在慕容家的幫助下,約見了左丞相和刑部尚書,商討對策。
對此無魚不置可否,又另起話題:「別來禪院的慘事,也有不尋常之處……師兄當知,靖王為護我安全,給我指派了一隊宮中侍衛吧。」
「乜羅」是個人名,吐蕃人士,曾拜入高原上一位活佛門下,修行密宗法度。十幾年後不知為何離開高原來到中土修習禪宗佛法,到中年時再度叛出師門,去了西南巫蠱山鄉隱居。又過幾年乜羅重新入世,那時此人已經走火入魔,先自創邪術,再自立邪教,搞出了不少風雨,最後被官家剿滅,這是二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乜羅邪教被連根拔除,但他的邪術在民間仍有流傳,從來都被官家和佛徒視為異端,一旦發現立刻剷除。
也是因為阿泰的關係,宋陽打消了對付青木的念頭,但也僅僅是不逼供、不虐待,要就此放了她是萬萬不可能的,特殊時期,若青木得脫自由匯合了靖王,立刻就有滅頂之災降下。為此宋陽反覆叮囑施蕭曉,直到施蕭曉以佛祖之名應承下來:絕不自作主張釋放青木。
前後兩次調包都不能為外人所知,現在的無魚也不能推翻以前假無魚說過的話,只有將計就計,順勢而為。
「不知道。」老頭子回答得理所當然,宋陽氣得攥拳頭。
之前青木搞風搞雨,把無魚師太的名聲打得無比響亮,脫困后真無魚坐享其成。而完成平叛,還有一件「尊者輪迴」的大事要去做,屆時還要用到無魚的盛名,所以在平叛時,無魚也好、宋陽也罷,都要保住這份好名聲。
孤石人如法號,孤僻保守,幾乎沒人見她露出過笑容,她主持的蓮宗庵不許男子踏入半步,對女子也有諸多規矩,妓、伶不準入,名聲不佳不準入,嬉笑不敬不準入,甚至改嫁者也不準入,蓮宗庵在她掌管下,不像來者不拒有緣則度的寺廟,倒更像一座貞潔祠;她對待門徒也異常苛刻,近乎自苦的修持,諸般功課不得絲毫耽誤,否則必遭嚴懲。
「大火熄滅后,靖王親自帶人搜索廢墟……」無魚起了個頭,孤石就恍然大悟:「果然險得很!」
孤石思路也變得更清晰了:「你在宮中檢查豐隆屍體,特別是懷疑有人利用邪術陷害萬歲的時候,露出過什麼破綻沒有?」
孤石的臉色更加陰沉了:「是那些侍衛要殺你?」
真相當然不能公布,若南理百姓得知神佛般的無魚自己被人家關在地牢里七年、名頭被人冒充去了做忤逆惡事,無魚又哪還會再有聲望。
漂亮和尚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子,接人待物都隨和得很,真有被人罵了打了他多半也不會計較的,但是心裏認定了什麼想法,怕是九個大宗師也拉不回來,他「貪戀紅塵」還俗了,宋陽本來還有些擔心,怕他不肯再踏入佛門,沒想到無魚已經把他說服了,當即大笑:「您老把什麼都安排好了……」
她的話還沒說完,無魚就搖頭道:「晚課不急。」
經她提醒,孤石又再仔細端詳,神色終於一變:「這是乜羅咒字?」
這種通幽引冥的邪術,到底靈不靈驗誰也不知道,不過中土世界上,從高原到沿海、自冰原到莽林,百姓全都信奉鬼神之說,當年乜羅邪教勢力頗大,他的邪術自然也不乏信徒。
……
「幾天之前,宮中出榜,詔告四方百姓中秋巡遊慘禍,師兄見過榜文了吧?」無魚開門見山,待對方點頭之後,她又繼續道:「榜文所說屬實,我親自查過萬歲屍身,確是邪魔附體……可是有一點很不對頭。」
聽無魚這樣說,孤石愣了愣,明白對方一定是有大事要說,她不善言辭,不會說客氣話,只是點頭應道:「你講。」
「再就是托青木的福,讓老尼姑有了份不錯的名聲,除了平叛還能用來做些其他事情,比如……轉世尊者總不能自己去拉攏信徒吧,但我可以幫他;再比如,憑著我現在這點薄名,若率先認可轉世尊者,多少能讓事情更順利些……至於尊者有誰來做,我也有個上好人選。」
無魚的神情又復輕鬆,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親手沏一杯茶奉到孤石面前:「多謝師兄。」
左丞相笑得更開心了:「不光老夫不知道,靖王也不知道。青木只是說儘快做法事,沒說具體時間,至於其中的細節,雙方也尚未確定……照我估計,靖王快等不及了。」
即便無魚名望極高,孤石對她也不假顏色。無魚師太來時,正值晚課時間,孤石冷冰冰道:「師兄入駐蓮宗庵,就當遵從此間規矩,無論輩分身份,身為我佛弟子,不得耽誤修持,你儘快收拾一下,隨我上殿……」
不過南理國偏西部分都算是王爺的勢力範圍,邊關之後仍有大隊軍馬效忠,王爺未從邊關領兵回來,不代表他抵達鳳凰城時身後沒有大軍。雖然現在的探報是鎮西王身邊不過數百衛兵,但西邊已經開始有了兵馬調動的跡象。
宋陽哈哈大笑,除了開心還是開心,在沒啥可說的了,對著無魚師太長身而揖:「末學後輩,拜見優、優……梨尊者。」
無魚搖了搖頭:「侍衛個個忠勇,捨命護佑於我,最終以身殉法。」說著,師太面露悲憫之色,雙手合十低聲誦經。孤石也隨她一起唱起咒文。
孤石接過圖畫,看了一陣茫然搖頭,顯然不認得這些畫符。無魚認真給她講解道:「師兄請想,寢宮是什麼地方,豈容旁人隨便塗畫符篆?有人處心積慮做賊,事成后一定還要設法毀滅痕迹,只不過我發現的地方沒能被完全清理乾淨,所以……我畫出來的印記是半個法篆。」
對於雙方來講,時間都緊張得很。
聽胡大人說完,宋陽直想笑:「這也用打聽?咱倆上次就猜到過吧?您老真派探子了?」
宋陽立刻不笑了:「這些也探來了?時間、細節,快說來聽。」
所以京師中的叛賊、平叛兩方,現在都著急上火……靖王一定要趕在鎮西王返京之前定下大統完成登基,這才能名正言順地對付鎮西王;左丞相、杜大人等人不願南理內亂,鎮西王一回來很可能就會東西開戰,他們都希望能在王爺返京之前扳倒靖王任瑭。
「真相駭人十足,突然想到時,顯出過一陣驚愕……」
話說半截,孤石就打斷道:「除魔衛道義不容辭;庇佑百姓義不容辭;同門援手義不容辭,直接說你想到的辦法吧,孤石自當竭盡全力。」
左丞相府內外都被靖王派人監視,靖王身邊當然也有胡大人的眼線,不過能探到的有用消息並不算多,其中比較重要的一條,是青木曾與靖王商定,近期會再做一場為南理求福請平安的法事,屆時將祈願仙佛,得出「靖王當立」的預示。
「皇帝中邪,這一點絕不會錯;但他為何會中邪,才是疑竇所在。」無魚耐心得很:「我在皇宮檢查豐隆屍體的時候,在附近也大概查探了下,幾樣辟邪法器都有移動過的痕迹……最要緊的,寢宮一棵盤龍柱下的跟腳處,殘留了些硃砂印記,盤龍柱是紅色,硃砂顏色相近,不易察覺,算得上隱秘。印記便如這樣……」說著無魚取過紙筆,刷刷點點,畫出了些奇怪符號。
「白衣無艷生俱妙相,精通佛法少年揚名,轉世尊者非他莫屬。」無魚早已盤算好了一切:「在地牢時我和他說過此事了,他已經答應下來。」
笑著半截,宋陽開始眨眼睛,琥珀說讓施蕭曉幫「兒子」三年,他答應了;無魚要施蕭曉再次出家,他也答應了……宋陽心裏琢磨著:漂亮和尚喜歡聽老太太的話么?
「很快我會再辦一場法事,為南理祈福……」無魚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與孤石密談。孤石時疑惑、時點頭、偶爾還會插口問上幾句,兩個人足足說了小半個時辰,孤石終於長吁了一口氣,點頭道:「明白了。」
羅冠這次傷得不輕,換成旁人早就死了,好在他本身修為了得,又有宋陽及時醫治,此刻已經真正穩定下來,只要調養得當,過一段時間便能恢復如初。
無魚繼續道:「所幸,諸位師兄不棄,就守在不遠處,我於火中倖存的消息被泄露出去,靖王找到我也沒法再動手了。」靖王要是能知道自己「與民同樂」的大好心思被無魚篡改成「無法動手」,怕是當真會破口大罵了。
瞎話說完了,無魚把話鋒一轉:「靖王包藏禍心,趁著禪院三天法事時,我仔細想過了,有一個辦法,但憑我一人之力……」
鋪墊得差不多了,無魚開始直接給靖王潑髒水,孤石卻糊塗了:「派侍衛護你的是靖王,派兇徒殺你的也是靖王?」
孤石更糊塗了,說話也不講究措辭,毫不客氣:「先前說皇帝中邪的是你,現在說皇帝不會中邪的也是你,究竟又是怎麼一回事?」
鳳凰城中寺廟無數,當然不止一位師太,無魚的性子與施蕭曉有幾分相似,心中有佛而修持隨意,做事不拘小節;孤石則正相反,她是京師之內,最最刻板的老尼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