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三卷 山中侯

第四十五章 伏魔

第三卷 山中侯

第四十五章 伏魔

失神之人沒有心防,容易被人套話,而這其中有個關鍵處:套話只是引他說出心裡話,越是失神,就越容易被挖出心底的秘密。讓失神之人說出實話容易;讓他胡編亂造把沒有的事情編在自己身上則絕不可能。
不等他說完,孤石就冷笑著訓斥:「糊塗腦筋。『酒後吐真言』,這是娃娃都明白的道理!」
若非妖人,神智怎會被法陣所攝;若非妖人,雙目何以泛出鮮血之色。
皮下血液橫流,肉眼可見靖王的膚色寸寸變黑,未能在堅持片刻便氣絕身亡,而他死時,臉上仍掛著甜美笑容,眼前江山錦繡依舊!
「欲仙」是琥珀的得意之作,她要傳給宋陽,宋陽想不學都不行,不光要學,還得用心學、學會、學好、學透……有關藥方的道理,琥珀曾給寶貝兒子仔細講解過:迷幻感覺因藥力而起,但快樂本源來自內心。
傳令之後,大將軍神情不變,但心裏還是免不了有些美滋滋的。「我做主」的感覺當真不錯。
是問句,但用的卻是肯定語氣,這位大人是左丞相的門生,自己人……
害死了自己的母后和皇后、國家被奸王搶走後「獻給」敵國、自己逃進大獄避難……把龍椅坐成這個樣子的皇帝,古往今來也不多見,豐隆真的心灰意冷了。
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混於人群中的宋陽,目光緊緊盯住道場中諸位大員。
一見師太又有動作,眾人紛紛收聲,集中精神觀察場中變化,可是讓大家微微失望的,無魚既沒捏印降魔,也未唱咒除妖,她只是把披在靖王身上的海青法衣解了下來……沒人看見的,借除袍之際師太右手小指伸出,在靖王的頸子上輕輕一劃。
先做忤逆之事,再出褻瀆之言,毫無疑問此人已經墜入魔道,道場外的百姓再壓抑不住心中憤怒,喧嘩大起厲聲責罵。靖王完全聽不到……美夢無邊,除非解藥。
禁軍主將和侍衛主官都有些躊躇,畢竟是一位王爺,何況事情還有諸多不明之處,就這麼死掉怕是不妥;可無魚師太的話說得明白,任瑭入魔,驅邪就是奪命……這個時候人群里的宋陽突然大喊:「殺!」
君臣間密談了大半夜,豐隆心意已決,寧願後半世遊離世外做個普通人……說穿了吧,按照宋陽前世的講法,豐隆選了逃避。兩位大人勸不回他,只好作罷,聽從了豐隆的安排,平叛后迎鎮西王回朝做主。
中秋過後,宮中侍衛被靖王安插了不少心腹,但班底未變,忠心衛士仍佔主流,真相一出,幾位主將幾乎同時打出手勢無聲傳令,一隊隊侍衛上前把法陣圍攏起來,背朝內面向外,意思再明白不過:護陣。
當靖王承認弒君、謀逆,從無魚到宋陽再到胡大人等,全都鬆了一口氣。
群情激奮,哪還禁得住煽動,不過幾息功夫過後,全場千萬張嘴便只匯聚出一個聲音:殺!殺!殺!
豐隆秉性不錯,心地也挺好,但為人的韌勁遠遠不足,心智也談不到如何堅定,和普通年輕人也不見得有太多區別,此刻一想到再回皇宮、再面對群臣臨朝聽政,他心中的羞愧遠遠大過期盼,不願也不敢再回去了。
將軍們舉目望向左丞相、杜尚書,軍隊不受朝臣管轄,不過重大決定前,大家總要互相通個氣,兩位大人同時點了點頭。
靖王聽不到咒唱梵音,聽不到場外喧嘩,但他能聽到無魚的柔聲提問,並樂於回答。
道場內,密議與遇鬼兩段故事說完,孤石不善言辭,只是平鋪直敘毫無渲染之詞,但只要不是聾子就都能聽明白,無魚師太懷疑在前、跟著又從豐隆處得到證實,決定出手懲戒奸人。
禁衛與禁軍先後表明態度,靖王大勢已去,但無魚的大戲還未唱完,對孤石輕輕點頭,後者會意,抱起小皇子緩步而出,將其交代侍衛手中,轉目望向右丞相:「還有何話說?」
可並非所有人都如右丞相般看事通透,當即有個靖王心腹憤懣開口:「施展妖法迷惑王爺神智,想讓他老人家說什麼……」
剛剛被注入身體的另一種劇毒開始起效,無法承受的劇烈疼痛,身體本能反應,劇烈地抽搐著,血脈仿若蚯蚓樣都詭異扭曲,自皮下高高隆起,好像一張猙獰大網,把靖王死死罩住;但劇毒破不掉「欲仙」,劇痛驚不醒美夢,靖王在地上翻騰打滾,神情在痛苦與歡愉間不停變化,口中的笑聲與慘叫接替往複……誰見過這般詭異的模樣,轟的一聲,道場外的百姓齊聲驚呼,情不自禁向後退了兩步,心中驚駭同時,個個都道是佛法顯靈、驅魔大陣見效,法師們開始真正出手收拾妖人了。
法衣被收去,但「欲仙」早已深重,靖王不醒,對頸間的小小刺痛全無反應,他心中快樂,特別是剛才的那番對話……壓在心裏的秘密,今生最大得意,可惜平時都不能隨便透露,剛才那番「暢談」讓他更添舒暢,心裏倒盼著那個熟悉聲音能再繼續問些什麼……如他所願,那個聲音又告響起,可這一次對方不再發問,只有冷冰冰的兩字訓斥:「孽障!」
這便是京城內衛的本色了,靖王掌權他們聽奉號令,衝鋒陷陣也在所不辭,但並非真正的效忠。內衛只維護皇室、效忠皇帝,若謀逆真相被徹底捂住,待靖王登基之後,內衛會成為新皇最最可靠、最最忠心的武裝;但此刻靖王陰謀敗露,內衛想也不想便倒戈相向。
自從靖王「認罪」,真相暴露,對無魚師太,無羡不僅恨意全無,反而多出了一份感激……無魚今日是要平叛鎮妖,並非巴結新帝,她要做的事情風險不小,真要是把和尚們都拉進來才是真正的「不仗義」。
「為何閉著眼睛呢?請陛下張開龍目,看一看您的花花世界。」
而此時,夢中的靖王又聽到那個親切聲音:「陛下坑害豐隆,有燕國師的幫忙么?」
也正是因為道場周圍的喊聲太驚人,是以誰也無法聽到,在靖王的身體中,正接連爆出「啪啪」的脆響……聽不見,看得到:靖王的血脈膨脹到極致,漲無可漲之下終告破裂,可是皮膚還完好,是以鮮血不曾滲出到體外。
靖王的情形便是如此,他心底最渴望的事情,莫過於「帝王一夢」,而無魚師太正是他成就霸業的重要依仗,是當天祛死後、南理境內他最信任的人……無魚也在他的夢中,是以他的腦子接受無魚的聲音。
不止無羡一個人認得這座法陣,道場中又有幾位高僧,先後走出來為這道陣法正名。
看過右丞相,宋陽又去觀察左丞相和杜大人,在聽到「皇帝回魂」之說,他們的神情也沒太多變化……還是別來禪院超度法事的時候,在宋陽去大牢中找過豐隆之後,胡大人、杜大人也聯袂去探望皇帝,開始的時候一切還好,待豐隆透露出不想再登基之意,兩位大人同時大吃一驚。
這個時候另外一位官吏邁步而出,語氣恭敬的很:「晚生愚鈍,求師太指點。」
無魚揚起了雙手。
待她邁步而出,法陣中咒唱聲猛然大作,苦修們重新吐氣開聲唱響伏魔真言,而這一次還不到盞茶功夫,本來傻獃獃站在原地的靖王,于毫無徵兆里身體突然篩糠般顫抖起來,再無法立足,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說過兩位老尼姑在宗蓮寺的密議之後,孤石話鋒一轉,又提到當夜遇鬼之事,皇帝怨魂的鬼話無魚聽懂了,豐隆冤死不甘,厲鬼遊走陽間,只為懲戒兇徒……說到這裏,百姓之中喧嘩再起,果然如傳言中的猜測,皇帝陰魂不散流連肅政台,是為了告狀、為了懲戒逆賊。
話音剛落無羡方丈忽然走上近前:「老衲可以作證,無魚師太擺出的,是真正密宗真言明王法陣,此陣只有一個用途:鎮滅乜羅邪術。」
這個問題,似乎對思維飄散的靖王有些複雜,他想了一陣才再度開口:「神佛有眼……」四個字說完,他忽地又大笑起來:「但卻有眼無珠!善不賞,惡不罰,泥胎草包而已,還怕它會咬人么?」
無魚輕輕嘆了口氣:「陛下手段了得非常人能及,只是我不明白……陛下做成這樣的大事,又怎敢再大辦法事,心安理得向我佛祈福,當真不怕責罰、以為神佛無眼么?」
當先關注的是右丞相等那些被靖王拉攏過去的官員,這些人全都面無表情,並未顯出「反駁」之意。雖然他們也參与了謀反,但靖王行事時為防泄密,並未向他們透露自己的計劃;而事發之後靖王為了顯示手段了斷,更不去提自己是如何動手的,故意把事情弄得神神秘秘,同時為了防止他們退縮,沒把豐隆逃過追殺的消息告知。
內勁層層運轉,無魚朗朗開口,聲震全場:「妖人修習邪術,身與魂盡數淪落,若除魔便留不得活口了。」
右丞相緩緩搖頭,一言不發,對方敢來讓他們隨便發問,自然有把握回答靖王一脈的質問。班大人明白,去質問不過是給人家一個引子,讓人家能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叱喝過後,師太把法衣搭在臂上,對周圍正在運轉伏魔陣法的苦修們合十施禮,輕聲道:「辛苦諸位師兄了。」說完,邁步走出法陣。
老尼姑繼續罵人:「說話的聲音這麼大,莫不是耳朵聾么?若非耳聾,奸王才剛剛說過的話,又怎麼聽不到……奸王說,他侍燕國師為師!」
琥珀卻搖了搖頭:「錯了,你啥也問不出來,除非阿伊果的心上人是你……」
中毒之人會沉溺於一個美麗夢幻,但這個夢幻不是「空穴來風」,而是他心底深處的渴望。
「欲仙」不是誘供的靈藥。最簡單的,假若宋陽想要偷學阿伊果的巫蠱絕技,就算他抓來阿伊果、給她用上「欲仙」,照樣問不出自己想聽的事情。因為黑口瑤中「毒」後會沉浸在她和自己最心愛的妹子卿卿我我的幻象里,那時阿伊果的所有心思都沉浸在「會妹子」的幻想中,對其他事情完全不會去思考。
當初講解方子效用時,琥珀就是用阿伊果來舉例子。當時宋陽笑道:「那我最多就只能問出那個妹子叫啥。」
道場外的呼喝越來越響亮,山呼海嘯一般,就只一個「殺」衝天,甚至連城外牙門軍大營都聽得一清二楚,數萬兵將全都面色驚疑,不是祈福盛典么,怎麼會凝成如此戾氣的呼吼,將軍傳令眾營戒備,入戰時律以防萬一。
雖然作證人數不多,加在一起一隻巴掌也能數的清,但站住來的,無一不是大德高僧,算得上京中佛徒的翹楚,他們一開口,道場內外再無懷疑。
當歡呼落盡、超度結束,老尼姑孤石又復開口,把她所知的事情經過盡數和盤托出,最先講出的是無魚初到蓮宗庵時對她說的事情,懷疑皇帝被惡鬼侵襲的原因、寢宮中找到半個乜羅咒字、傳下一道專門用來對付妖人的密宗陣法、托請孤石聯絡苦修準備施陣等等。
這個時候無魚師太再登法壇,做了個古怪動作:她點燃了一大把香燭,可並沒有敬奉神佛,而是單手將其高高舉著,亮給大家看,另一隻胳膊上還搭著自己的海青法衣。
所幸,一切都順利的很,靖王那句夢話說完,他也就真正完了。
「有話就說!」孤石才不管對方是誰,語氣是否客氣,誰也別想從她這裏討來好臉色。
「欲仙」奇效,但之前宋陽也不敢完全肯定能不能靠它成功誘供,本來還準備了另外一個辦法:師太的囊中藏了另外一份火道人配置的秘葯,可助靖王「自燃」,若誘供無效,就讓他死在「鎮妖大陣生出的佛家業火」中,但這個辦法說服力有限,只列做備用。
特殊時期時,禁軍主將有權主掌四門,不過這條律例從未真正執行過,想不到今朝用上了。
右丞相等人既不知道靖王用的是不是邪術,也不曉得豐隆還活著的消息,即便不信老尼姑的迷信說辭,他們也無從辯解,至於靖王那些真正心腹,他們地位不夠,這樣的場合里根本沒有開口的機會了。
唇角掛笑,神情陶醉,但那雙殷紅得彷彿隨時會滴出鮮血的眸子,邪異凜凜。
問題才一出口,立時便有靖王心腹反駁:「王爺身居高位,自重身份,又怎會結交妖人?再說乜羅邪術早已失傳,哪是想學就能學得到的。」
無魚的武功修為猶在施蕭曉之上,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指甲劃過之處,皮膚將破未破,鮮血不會流淌而出,但足以把宋陽塗在師太指甲上的毒藥送入靖王身體。
宋陽從下面瞧著,忽然笑了起來,師太現在這個樣子,做個髮型就能去當自由女神了。
紅波府、慕容家內應都以他馬首是瞻,立刻依樣怒吼:殺!
……
官吏道:「用這個陣法……難不成靖王是乜羅妖人?」
也是因為在場眾人都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百姓憤怒、軍兵轉戈。
法陣運轉如風,苦修拼出了自己最大的力量,雖已精疲力竭,但是親眼看著乜羅妖人在自己參与的法陣中哀號、掙扎,他們心中如沐佛光,再苦累也會堅持到底。到了現在所有人都認為是法陣靈銳,又哪會有人想到,真正拿下靖王的是宋陽前後兩道劇毒。
當藥力起效時,中毒之人所有的思想、感覺,都會被美夢引去,所有與夢境無關的聲音他都聽不到。但這種「癥狀」並不是真正失聰,只能算是「充耳不聞」罷了,心思自覺把無關美夢的聲音過濾了去,不過若發問之人也是他美夢的一部分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因為沉溺幻象的阿伊果,根本聽不到宋陽的問話。
禁軍也是如此,兵馬迅速調度,軍器轉向向外,確保法陣不會受到衝擊。另有四支精騎小隊絕塵而去,趕赴四門……牙門軍態度不明,禁軍主將心思細密,怕有靖王心腹見情勢危殆,會假傳軍令開城門引牙門軍來救駕,當即命人傳令,所有令訣虎符一概作廢,除非得主將本人親至、點頭許可,否則城門決不許開。
無魚親自上前,先探過靖王的脈搏、鼻息,跟著沉沉點了點頭,示意此人已死,至此驚魂動魄的殺聲也陡得變作震天歡呼。苦修士們也停下法陣,但還顧不上休息,站在原地雙手合十,唱誦往生大咒,無魚以下、包括乖張孤石在內,道場中所有出家人一起開聲誦經超度亡魂。
靖王笑得快樂:「這個自然,坑那個昏君的法子,就是燕國師親自示下的。」說著,于歡愉幻境之中,王爺還雙手合十,做了一個敬禮。
靖王張目,在他眼中沒有自苦修持、不見虎狼雄兵,就只有一片瀰漫著璀璨金光的錦繡江山,嘖嘖慨嘆:「當真美得緊。」
「不止腦筋差勁,見識也孤陋!」孤石訓斥不停:「無魚師兄與諸位苦修士合力施展的,非但不是妖術,正正相反,是鎮妖驅邪的無上佛法……奸王並未被迷魂,他的邪魂被佛法所攝,才會變得混沌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