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三卷 山中侯

第五十二章 留情

第三卷 山中侯

第五十二章 留情

一個消瘦青年,跑得很穩,很紮實,撲擊時全無絲毫花哨,彷彿一頭獵豹,別無所求只為捕殺獵物而來,最簡單也是最有利於奔跑的姿勢,他的修為最高,已經介於甲乙兩品之間。
顧昭君在定計對付刺客的時候,就通知了小九,給大宗師熬藥,請老爺子準備出手。陳返記憶混亂了,但對身邊人卻更加親切,當即點頭答應,喝過葯汁恢復戰力,此時撥弓三箭接銜而去。
在奔逃過一盞茶的功夫之後,雲頂漸漸放鬆下來,甚至打算稍稍放慢一點速度,勻出一口氣去調理下受創的經脈,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忽然轉出了一隊人馬。
自苦其身留下的傷疤,縱橫交錯、爬滿全身,猙獰而恐怖,在鎮民中引出了一陣小小的驚呼。跟著,戲班子里的壯漢先後搬來一共六隻木箱,每隻箱子都異常巨大,足能裝下一頭耕牛。
說也奇怪,小盒子才一打開,還不等雲頂把其中的東西拿出來,圍在他身旁的那六隻大木箱,猛地發出轟鳴怪響,旋即所有大木箱,都瘋狂顫抖,跳動,彷彿內中封印的惡靈被突然驚醒。
人身上最堅硬的骨頭,在陳返的拳頭前不見得比著豆腐更結實,雲頂不敢怠慢,單手抓住瓷娃娃,身形半轉舉拳相迎,嘭的一聲悶響戰團分開,陳返一個跟頭向後翻開,雙足落地仍站立不穩,老臉血色全無,踉蹌著向後退去。
雲頂只是要抓走謝孜濯,不想多傷性命。這也是他選擇赤蜂的原因之一……高原深處中還有一種純黑色的鬼頭蜂,也能「破風」飛翔,體型較小但毒性奇大,普通人被蜇上三五下就會喪命,而赤蜂看著嚇人、蜇人劇痛,但蜂毒其實很淡,娃娃被它們蜇了滿頭滿身的大包,最多也只是疼得哇哇大哭,卻不會有性命之憂。
金光璀璨、利矢如電,「蜂塔」逃不過,雲頂被無數赤蜂包圍,眼耳口鼻盡塞,卻好像天目護身,依舊能洞悉危機來襲,縱躍中內勁急吐,就在利箭堪堪擊到的剎那,他的身形狠狠一顫,抖蜂!
無論帛先生、顧昭君還是阿里漢,動手同時,心中也都升起一份驚駭:敵人出手,並未如想象中那樣去對付前後兩個假公主,而是向謝孜濯撲去;更可怕的,此刻正衝過去的,不是那個「兩百歲」的老人,是整整一座巨大蜂塔……他身上的赤蜂,足足數百斤的分量吧?一向以蠻力自傲的阿里漢自忖,若換成自己,應該不會被壓趴下,但跑跳會異常吃力,可那個老頭子此刻衝鋒的速度,絕不遜於一位大宗師!
宋陽帶著羅冠離開封邑,臨行前特意著小九去照顧陳返,另外,宋陽也把暫時能恢復陳返戰力的靈藥留給了小九以防萬一。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如此關注那個瓷娃娃,或許是她的清冷,像極了高原中的潔凈雪山?可雪山沒有心事,瓷娃娃有。雲頂嘆了口氣,不再胡思亂想,伸手打開了手中的朱紅盒子。
帛先生飛起的時候,顧、阿聯手迎上雲頂;帛先生落地時,他們兩個也同時飛起……仍是相差太遠、仍是雲頂手下留情,仍是摔倒在地后難以稍動……兩人落地之際,耀眼的烈日之弧再度劃破夜空!陳返再度出手,這次只是一箭、蘊滿全部修為的一箭,而大宗師也動了起來,直直突入蜂群,從斜刺里沖向謝孜濯,營救瓷娃娃。
從「蜂塔」發難開始至此刻,前後僅僅一兩個呼吸功夫,避箭、抖蜂、連傷三位乙字宗師、中箭、抓人、逼退大宗師,變化兔起鶻落,每一樁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到最後雲頂還是抓住了謝孜濯,身法完全發動開來。
我佛慈悲,又來了一個。
隊伍中有武士,不過腳步輕鬆,隊形也不算整齊,顯然不是提前設計好的攔路精兵,只是無意中的偶遇,雲頂不太當回事,對方不過幾十人,即便想阻攔自己,憑他們的人數也沒辦法大面積的兜截過來。雲頂暗忖最多兜個圈子,繞開他們就好。
滔滔不絕,班主的話才剛說到一半,全沒想到的,本應該杵戲台上、散場前都不應再動的老雲頂,陡然縱躍而出,沖入人群直奔謝孜濯而去。
可誰也猜不到的,雲頂有「心眼」,封邑中所有的好手都被他看在眼裡,心中早有提防,更要命的是那一大群赤蜂,竟然不受掌風無法驅散,事先埋伏在人群中的普通好手,眼前紅芒亂舞耳中嗡嗡轟鳴,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了,又何談圍攻強敵?空有一身本領,卻只能陷在蜂雲中掙扎。就只有陳返、顧昭君等幾位宗師,憑藉強橫修為勉強衝鋒、狙敵……
但是因為先前疏忽,讓自家小姐置身於險境,謝門老狗撕扯自己臉皮贖罪的心都有了,眼看自己一時間難以驅散蜂群,又見雲頂即將身形再起,情急之下帛先生選擇了最決絕的衝擊方式。
不等旁人驚呼出聲,雲頂的動作突然加快,在一個呼吸里,把十一頭赤紅蜂王都掛在身上,跟著伸腳用力一跺,內勁吞吐,力量控制的恰到好處,猛地震開地上木箱的封蓋,隨即嗡嗡怪響大作,一道道紅色的旋風從箱中直衝而起!
不過勉強天干乙字,如何能扛住猶在大宗師之上的雲頂?帛先生摔在地面,只覺四肢百骸劇痛欲裂,再也提不起絲毫力量,更毋論繼續戰鬥,可至少他還活著。雲頂手下留情了,兩人相差懸殊,活佛若想殺人,帛先生早就變成一灘肉泥了。
心眼絕不會看錯的,雲頂不會放人,只是嘆息了一聲「對不住你」,繼續狂奔出逃,只需逃出封邑十里,這個方向上自有人接應,那時便可以交差了。
十余道紅色「妖風」圍在雲頂周圍繚繞轉動,沒有一隻掉隊轉而攻向旁人,它們只在意自家的蜂王,在雲頂身上層層趴伏,把自己掛在蜂王周圍。只一盞茶的功夫之後,「妖風」消失不見,雲頂也同樣在看不見人,只剩一隻高大的人形蜂塔。整整六隻大木箱中的赤蜂,足夠裝滿一間大屋,現在全都撲在雲頂身上,現在他整個「人」的體積可想而知。
三人彼此相護,呈鐵叉之陣急速靠近。
一個青袍比丘尼,狂奔時不失出家人的莊嚴之態,步態從容而跨度驚人,穩穩踏入乙字境界;
負擔盡去,雲頂的身法大幅提高,又藉著蜂群掩護,身體靈巧轉圜,避開陳返的勁射。但就這麼稍稍一緩,帛先生便已撲到近前,雙拳如雷猛擊強敵。
好像一頭赤蜂鑽進了身體,雲頂和尚只覺得腦中嗡嗡怪響……不是說封邑之中,只有一位甲頂宗師么?
雲頂帶來的赤蜂是高原上的異種,翅膀結構異常,飛行線路古怪,即便在狂風中也能保持速度、保持方向,若非如此它們也不會被雲頂這樣的高手選作幫手,內家好手以真力催動的罡風,對它們幾乎沒有任何影響……這是帛先生的意料之外。
一個漂亮和尚,撲躍時白衣凌風,身法飄逸,丙字頂尖修為,距離宗師境界相隔一線;
不是顧、帛的準備功夫不足,請來了甲頂宗師坐鎮,有三位乙字高手相助,在看戲的百姓中還安排了近百位顧門、謝門和紅波衛的精銳好手,這樣的武力,即便無法擊殺雲頂,也能把他牢牢拖住,只需要片刻功夫,埋伏在密林中的山溪秀和始終在近處待命的回鶻衛就能衝殺而至,到那時雲頂的本領再高也休想活命。至於封邑中的石頭佬,力量雖然強大,但反應稍慢,老顧沒讓他們參与眼前這一局,而是將其調入小鎮北方的常春侯府進行戒衛,那裡還有大批金銀珠寶,總不能大夥都來抓刺客,讓侯府空不設防。
又過片刻,終於有人回過神來,情不自禁用力鼓掌,其他人也都被驚醒,轉眼喝彩聲響亮夜空。而此刻,夜遊班主越敲響了銅鑼,班子里的藝子們手捧銅盤走入觀眾群中,臉上帶笑口中連連說著「謝賞」,今晚演出到此結束。
只有謝孜濯能看清楚,雲頂的七竅,都滲出了細細的血線,大宗師的滿力一箭,不是那麼容易消受的,雲頂活佛受創不輕。
一次正面撲擊,兩個意料之外……帛先生不怕蜜蜂,在常人眼中,蜜蜂代表毒刺、蜇人、劇痛,平時避猶不及,不過在武功好手看來完全不是障礙,不過就是些長翅膀的蟲子罷了,大袖一抖罡風席捲,轉瞬便能驅散,所以當雲頂開始表演、擺弄起蜜蜂的時候,人群里的高手全不當回事,直到雲頂抖蜂,帛先生才駭然發覺,這些赤紅色的蜂子,竟然有「破風」的本領。
即便受了大宗師一箭,雲頂剛剛一拳依舊收住了一些力道。一人全力,而另一個留情,陳返的力量因此攻入經脈,讓雲頂的傷勢更重了些。
伴隨一聲叱喝,又一道人影自車隊中高高躍起,渾濁夜色之中夜色里,再見烈烈陽光!
活佛原先的計劃不是這樣的。
帛先生全不顧赤蜂侵襲,惡虎般狠撲而至……這是雲頂的意料之外。
他敷藥的地方,都是瓷娃娃被赤蜂蜇上之處,本來熱辣辣的疼著,可是隨著雲頂的老手按下,一陣清香飄過,疼痛立刻消失了。
戰場內外蜂群狂舞見人就蜇,人群大亂四下逃跑,而之前高手宗師間發生的激戰快得出乎意料,根本不等山溪秀、回鶻衛結成陣勢,雲頂就抓著謝孜濯衝出了包圍,向著東南方向逃去。
陳返森然冷笑,他知道自己這一箭,究竟有什麼樣的威力,利箭穿身固然後果嚴重,但箭矢上附著的雄渾力量更為可怕,一旦入體巨力便會炸散,即便巨石也得四崩五裂!可沒想到的,雲頂只是悶哼了半聲,身形未做絲毫停頓,搶在陳返之前,伸手攬住了謝孜濯。
雲頂出手,迎上帛先生的雙拳,兩下交擊之中,爆起的是一種用鐵鎚夯砸朽木的古怪悶聲。一擊之後高下立判,帛先生長聲慘叫,肥大的身軀翻滾著遠遠摔出,而雲頂不停,又揚手迎上接踵而至的顧昭君、阿里漢。
雲頂則借勢前撲,撮唇做哨發出一聲尖銳嘹亮的哨聲,赤蜂聽到哨音,嗡得一聲擴散開來,蜂群覆蓋的面積陡然擴大了十數倍,上下翻藤亂飛亂舞。
忽然又冒出的三個高手,讓雲頂有些詫異,這座封邑未免也太神奇了些,的確就有一位大宗師,不過甲頂之下,竟是一個又一個的二品宗師,這樣的實力可以獨立舉團去打一品擂了吧?可是,還不等雲頂的心思落定,更讓他驚訝的事情遽然發生。
抓人,總會讓身法略略減緩,須臾之間陳返便殺到,距離太近沒法再用弓箭,大宗師揚拳直擊雲頂的禿頭,口中叱喝:「留下來!」
陳返的心思如此,雲頂又何嘗不知道時間緊迫,身形爆起全力猛撲。躲箭就來不及抓人,「玄機公主」他勢在必得,人在半空不肯落下或稍停,只是盡量側身避過要害……利箭穿入活佛肋下,夜中陽光寂滅。
雲頂從紅木盒中連續取出古怪的蟲子,藉著火光大夥仔細觀瞧,很快看清楚,紅木盒中封藏的,赫然是一隻只足有雞蛋大小的蜂王,南理草木繁盛,花季漫長,蜂蜜是特產之一,境內隨處可見養蜂人,小鎮上雖然沒有蜂農,也都對蜂王熟悉得很,但誰也沒見過這麼巨大的蜂王,更可怕的是它們的顏色,並非黑黃相間,而是通體赤紅,樣貌可憎可懼。
謝孜濯不罵,當然也不會謝,在被迫的疾馳中平靜道:「你抓錯人了。」
雲頂急沖迅若風雷!帛先生拼出所有的力氣,卻絕望發覺,且不論撲上去如何應付那一大群赤蜂,單單憑自己的身法,根本無法在刺客擊殺小姐之前攔住對方!帛先生如此,顧昭君、阿里漢也不例外,至於人群中埋伏的其他好手就更不用說了。就在此刻,不遠處陡然傳出一聲震喝,深夜之中竟然炸起一連串燦燦陽光……陳返彎弓出箭,只屬於大宗師的震裂一擊。
侏儒笑嘻嘻地回答:「他老人家自有辦法,待會兒大夥散去后,他會『抖蜂』,身子猛地一顫,蜂群立刻散碎掉落,那場面也好看得很嘞。」
夜遊班主驚呆了、鎮上百姓嚇呆了,但混跡人群中的諸多好手始終保持警惕,動作奇快同時出手撲向強敵。
夜遊班子的演出,讓小鎮居民大呼過癮,掌聲與喝彩接踵不斷,每個怪人都有自己的絕活,看得眾人眼花繚亂,越看興緻就越高,等到那個號稱已經兩百歲的老人,從座位上站起來、邁步上前的時候,觀眾們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望過去。
仍是那聲「嗡」的怪響,無數赤蜂好像一蓬血霧,轟然瀰漫開來。
班主也在附近,介面笑道:「客官若有興緻,不妨留下來看看老人家抖蜂,不過一定要退到三十丈之外,別說您,我們也都一樣,剛剛被抖掉的蜂子性情暴躁,那時候容易傷人,這也難怪,蜂兒好容易找到自家蜂王……」
雲頂單手抓住謝孜濯的肩膀,才已脫離險境,另一隻手就從挎囊中摸索起來,取出一枚藥丸、捏碎,在謝孜濯額頭、臉頰幾處輕輕一點。
中土頂尖的修為,全力縱躍時速度遠超奔馬,轉眼兩人身形就隱匿於夜色。
羅冠出手,與師父一模一樣,全力一箭,直取雲頂面門。
對方居然應變了得,雲頂活佛才剛一轉變方向,車隊中三條人影閃出,速度奇快向他衝來。
班主大吃一驚,失聲喊道:「你幹什麼?」商隊是真的,班子也是真的,隊伍中有雲頂的內應,所以才會嚮導重病、野外迷路最終繞到小鎮,可所有這些事情都是暗中勾當,包括首領和絕大多數人都不知情。
大箱子圍著雲頂擺好,小侏儒又捧了個紅色的小盒子,翻著跟頭送上前,可他臉上擺出一副恐懼無比的模樣,身形踉蹌著,好幾次都差點摔跤,好不容易把小盒子送上,小侏儒趕忙連滾帶爬地跑開,又把大夥逗得鬨笑。雲頂不看別人,他的目光只關注謝孜濯,小侏儒無比可笑,老邁活佛盼著謝孜濯能被逗得開心,可惜,瓷娃娃沒什麼表情。
一般而言,這樣的時候侍衛都會微微放鬆,正是刺客出手的大好時機,帛先生隱秘地打出一個手勢,示意同伴小心提防,同時摸出些散碎銀兩,扔進身前小侏儒踮著腳尖高高舉起的銅盤中,隨口笑問:「這就散了?還沒看夠……那位老人怎麼辦,總不能一直被蜜蜂糊著吧?」
封邑武裝雖然精銳,但是藉著蜂群掩護,自己已經衝出了圈子,他們追不上了。最關鍵的是,對方的幾個高手全被擊潰,那位大宗師短時間里無力再戰,此間再沒人能攔得住自己……聽說,封邑中還有一輛馬車樣的厲害機括,不過沒關係,機括的可怕之處在於「意料之外」,提前加了防備就不會出事……雲頂明白,自己已經贏了。
清清楚楚,甲頂之力。
變故突兀,事情遠超先前料想,帛先生護主心切,顧昭君和阿里漢又何嘗不是驚怒交加,兩個人有樣學樣,全都不顧蜂群襲擊,並肩衝鋒上前。
最初時的設計,當赤蜂衝出蜂箱之後,他就會驅散蜂群讓現場大亂,自己趁機抓人,可是那個瓷娃娃……從頭到尾的漠然,安靜的看著演出,不曾真正笑過一次,但至少她沒有離開,她還想看下去。雲頂知道自己是壓軸的大戲,最後一樁表演了,因為謝孜濯留了下來,所以他決定把戲完整演完。
演完再抓人。
雲頂身形卻保持得極穩,並未抖落蜂群,只是因為速度太快,有些赤蜂一時間難以抓緊而被摔落,由此,在雲頂身後,拖出了一到飄渺紅煙。
成人拇指大小的巨蜂,無以計數匯聚成潮,仿若妖魔般飛到高空,場面蔚為壯觀,可觀眾們哪還顧得上喝彩,人人都被嚇得目瞪口呆,但恐怖蜂潮並不散亂,也全不理會旁人,分作一道道「支流」,自半空里轉折俯衝,只向雲頂一人而去。
雲頂的動作很慢,也許他太老了,動作幅度稍大些,都有可能會折斷一根骨頭……雲頂緩緩脫掉了自己的長袍,只著一條及膝半褲,老邁的身體大半暴露。
三百回鶻衛開始呼喝催馬;二十丈外的密林晃動不休,山溪秀堪堪殺出……陳返只要把謝孜濯「搶」出蜂群的包圍,與鎮上的戰士匯合,雲頂的本領就是再高出三倍,也全無逞凶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