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三卷 山中侯

第五十五章 陌刀

第三卷 山中侯

第五十五章 陌刀

大夫起身,跑去通知外面的紅波衛,將要犯蘇醒的消息呈報郡主,羅冠留在屋中不動,應道:「她無妨,沒受傷。」
雲頂是敵人,僅憑一人之力把封邑鬧得人仰馬翻,但他始終不殺人,尤其讓羅冠承情的,是他在遭遇陳返重創之際,仍放過了老爺子,就憑這一點,羅冠便要保他性命。
有紅波衛詫異道:「這把傢伙,怕是不輕吧。」好鋼自然沉重,毋庸置疑的。
不用把話說完,郡主就能明白她的意思,反問道:「師太怎麼想?」
羅冠搖了搖頭:「謝我什麼?從頭到尾,我們什麼都沒做。」
無魚點點頭,也不再多說什麼,轉身離開了。師太前腳剛走,「南威」的幾位主事之人又來求見,郡主返回封邑,生意上的事情他們都要有個交代。
無魚點頭:「他幫忙抓人;請他出手之人,幫他開闢道場、廣招信徒。」
說話時雲頂則緩緩坐起身來,腦中又回憶了一遍昨晚惡戰的情形,開口問道:「第二隊高手,還有最後遇到的猛禽,都是從何而來?」
無魚笑了笑:「妙香吉祥地內,若能有一位活佛,是大有好處的事情;常春侯封邑中,再多出一位兇猛高手,又何嘗不是喜事?至於雲頂到底是不是可信……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我需要點時間。」
蕭鐵匠也是南威的主事,不過沒和同僚一起過來。大管事應道:「蕭師傅忙得很,在親自動手鍛造一件古怪兵器,這幾天正是關鍵時候,已經三天三夜不曾合眼……」
大宗師所言,指的是給雲頂「療傷」之事,活佛昏迷的二十個時辰里,無論是侯府大夫或者羅冠,幾乎都沒出手幫他療傷……不是不幫忙,而是幫不上什麼,或許是常年修鍊之故,活佛的體質古怪,行針用藥,都全無一點效果。
雲頂整整昏迷了二十個時辰,身體微微一顫,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到正守在他身旁的大宗師羅冠和侯府大夫,雲頂當先問道:「女娃娃如何?」
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雲頂卻點頭承認:「不錯。」
任初榕不通軍事,對武器沒什麼感覺,但她身邊的一個貼身鐵衛露出了詫異神情……六百年前,大洪鐵騎名揚四海,其中最最出名的一項便是陌刀戰陣。當年洪太祖平定中土時,有史記可查的每一場大戰,陌刀戰陣都起到關鍵作用,只可惜隨著大洪傾覆,陌刀的鍛造、練法、戰法都告失傳。
蕭易的臉上喜色再現,掩飾不住的得意,俯身又把長刀拾起來,笑道:「就是這支傢伙!」
從扳倒靖王的前後過程里就不難看出,無魚雖然是出家人,但她的心思手腕絕不容小覷,且還多出了一份真正的沉穩,她做事情承郃放心,至少比對宋陽放心得多……
雖然少得可憐,雲頂也還是有些信徒的。但他們都是些愚鈍牧民,比著尚未開化的山野蠻人強不了多少,沒人能繼承雲頂的衣缽。
被承郃安排在南威的主事,自然也是精明人,她不在時工場運轉井井有條,現在正日夜趕工皇家採辦的軍器,無論進度或質量都全無問題,等他們呈報完畢,任初榕褒獎了幾句,又問道:「蕭鐵匠呢?」
陌刀的鍛造方法算不上「殘缺」,只是不夠詳盡,時隔數百年,鍛造工藝不同,也許古人認為不用特意註明交代的常識,到了現在已經是無處可尋的秘法,幸好蕭鐵匠技藝不凡,每日每夜不停試煉,終於把消失了數百年的陌刀完美複原!
蕭鐵匠這才一驚而醒,趕忙放下手中的長刀,對郡主躬身施禮連聲恕罪,任初榕哪會計較這種小事,揮揮手示意其他主事回歸本崗去做事,跟著邁步走上前,笑著問:「蕭師傅打造出什麼神兵利刃了,得意成這個樣子,讓初榕也開開眼界。」
但驚訝過後,雲頂就長長地嘆了口氣:「除了我身邊寥寥信徒,高原上知道『域宗』之人已是鳳毛麟角,能念出域宗本旨者,怕是根本都不存在了……待我離世后,中土天下便再無域宗。」
郡主也笑了,認真點了點頭:「全憑師太做主。」
蕭鐵匠理所當然地點頭,神情里稍顯不屑,似乎是嫌紅波衛多此一問。
見面后無魚把剛剛了解到的情況說出,前面幾乎都是閑聊,沒什麼有用信息,就是活佛與師太最後說過的幾句話,讓任初榕提起了興趣:「這樣說來,雲頂來燕子坪捉拿宋陽和筱拂,是在做一樁買賣?」
無魚笑了笑,忽然說起了佛法:「萬法唯心,心中無過、無愧,自然能坦然面對神佛,真到與佛坦然相對時,我便已成佛。」
「不是為了習武練功,是修行。」雲頂並不隱瞞,如實回答:「逆轉三經,不僅不會提高修為,反而還會有些影響,不過……這樣做會疼,很疼。我是苦修。」
世人只道大修行者喜怒不形於色,神情永做莊嚴肅穆,可實際里真正精修者,反倒不會總是板著臉,喜便笑憂則嘆,身體自然但本心清凈,雲頂便是如此,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師太剛剛所說,正是「域宗」的本旨。
這時眾人才得以仔細打量長刀,當真是「長」刀,戳在地上比著普通大漢還要再高出半人,上端刀身不過三指寬,略帶弧度,可劈可刺;刀身佔到兵器全長的三分之一還略強些,這個比例倒是應和了當年宋陽奇士在金殿上的「天地玄數」。
無魚暫時不再說話,皺起眉頭不知動什麼心思,雲頂也不打擾她,閉上雙眼就此沉默。
對於無魚能說出「域宗」二字,雲頂也略顯意外,對她點了點頭:「師兄的學識,淵博得很。」
「做錯了事情,天不罰我人罰我,人不罰我我自己罰自己,封邑對我有什麼懲處,雲頂甘心領受。閣下不用為我操心,不值得的。」雲頂回絕了羅冠的好意,同時再度露出笑容以示感謝。
大管事又問道:「郡主要見他?我這便去喚他過來。」任初榕的確有事找他,鎮西王那邊有現成的軍器提供過來,她要找蕭鐵匠來核對清單,選擇可用之器,聞言先點頭后搖頭,微笑道:「不用去找了,我過去看看,正好也想去南威轉轉。」
與吐蕃人中的可疑人物、刺客內應不同,雲頂沒有被囚禁于縣衙大牢,他被安排在侯府內修養,算是封邑對活佛的尊敬、對雲頂始終不傷人的感謝。
羅冠是性情中人,搖頭坦言:「那也是該我們謝你才對,若非你手下留情,此間和你交過手的,現在都是死人了。」
無魚喝了口水,繼續道:「真兇答應雲頂的事情,我們也能做到的。關鍵是我要向郡主求一個準話,雲頂這個人……」
羅冠也換回鄭重神色,對雲頂道:「大師並非惡人,何苦來做惡事?若大師應承一句『再不與封邑為難』,我這就去求郡主,請她放你離開此處,昨夜之事一筆勾銷。」
這樣一把狹長利器,乍看上去還沒什麼,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使然,越是仔細端詳,就越覺得它殺氣逼人,直直逼入心中的陰冷。
雲頂臉上的皺紋忽然加深了許多,好像是個笑意,卻由此顯得更加老邁了,片刻后又對羅冠道:「多謝。」
蕭易哈的一聲笑:「正是!」
吐蕃也好,大燕也罷,全都是燕子坪的仇人,以前要對付,以後還得拚命,終歸是個不死不休的局面,和有沒有這次綁架全無關係。
任初榕可不是光聽呈報、不去現場的嬌貴郡主,封邑中所有事情,她都要看在眼中才肯確認的。一行人策馬而行,不久之後抵達南威,才一進場,滿耳叮叮噹噹的打鐵大響,竟然沒能掩住蕭鐵匠的哈哈大笑。
無魚曾到高原求學,吐蕃境內大大小小的活佛,她差不多都知道,但是對面前這位老者,她還真不曾聽說過。並非師太孤陋寡聞,而是雲頂的名頭實在太差勁了些。
到了後世,陌刀早就變成了神話、傳說,沒想到此刻又得重見天日。
有信仰之人,心中對「天意」兩字看得極重,雲頂此敗處處都透著幾乎沒法去解釋的巧合,也真就應上了那句「天意如此」。與其說是運氣不好,雲頂更願相信,是神佛覺得他做錯事情,是以不允他成功。
燕頂和博結也的確都有這個能力,幫雲頂廣開道場、助域宗佈道四方。
在逼得內應招供之後,眾人心頭最大的疑惑,莫過於雲頂為何會抓錯人……聽到雲頂的答案,無魚微微皺了下眉頭,旋即動容:「師兄修持精湛,無魚敬慕,更沒想到域宗一脈,還有傳人弟子。」
不過對於承郃而言,這次事情的主使,究竟是燕頂還是博結,她根本就不在意,也無意去確定真兇,因為這麼做根本沒有意義……宋陽與燕國的仇恨早就擰成瞎疙瘩了,除非一方死光了,否則永遠也開解不了;而吐蕃與紅波府也是生死對頭,雙方糾纏了不知多少年,大活佛若橫死,鎮西王以後一年睡覺時都會笑醒,反之亦然。
「抓一個還抓錯了。」無魚沒有嘲諷之意,單純覺得此事有趣,起身倒了一杯茶遞給雲頂,後者接過來喝了一口:「真的抓錯了么?封邑中高手盡出捨命相擊,為了一個不是公主的女娃娃?」
提到此事羅冠笑了,不曾隱瞞什麼,把郡主一行返回封邑的經過、二傻召喚鳥群來「鬥氣」的原因,原原本本講了一遍,最後笑道:「都是趕巧了,你不是輸在本領上,是運氣不好。」
對雲頂活佛,無魚既不會怠慢,也不會刻意恭敬,和對普通人的態度一樣,先問過對方傷勢狀況,再對雲頂手下留情致謝,隨即直接問道:「師兄想從封邑中帶走的人,是公主?」商隊內應已經招供,封邑要人都知道雲頂抓錯了人,無魚明知故問,只是要引出些話題,以便深談。
漢家禪宗、高原密宗都是佛門弟子,只是修持方式大不相同。而佛學在中土世界源遠流長,千百年下來,在這兩大宗下,又分出無數分支流派,無魚口中的「域宗」,就是高原密宗佛法的一個分支。
無魚以前沒聽說過雲頂活佛,但她知道「心眼」修持是域宗秘技,不過域宗這一脈,就算在最鼎盛的時候,也只是高原上一個不起眼的小流派,始終沒有發展起來,早在百多年前就已銷聲匿跡。
羅冠試著給他度入真力助他打通阻塞經脈,出手后才愕然發現,活佛硬是把自己體內三道經脈練到逆轉,這一來筋絡與穴道都被改變,難怪大夫的手段全不管用,羅冠的法子也因此變得無效。雲頂能活下來靠的是自己。
前院空地上,只見一條彪形大漢滿臉狂喜,正一邊大笑著,把一柄樣式奇特的長柄戰刀舞得呼呼風響,不是蕭鐵匠是誰。任初榕嚇了一跳,心道這位高人莫不是真的瘋了……隨行的紅波衛趕忙踏上兩步,把任初榕護在身後,同時皺眉叱喝:「郡主駕到,不得無禮。」
任初榕盯著這柄長刀,略略覺得有些眼熟,回想片刻終於恍然大悟:「這是蟬夜叉定製的兵刃,喚作……陌刀?」
蕭易長得魁梧、性情豪爽,但是對自家手藝的那份痴性,比起尤太醫猶有過之,最近他就犯了這份痴性,日夜守在爐前,也不知道要打造什麼神兵利刃,別人莫說打擾,就是靠得近些都會被他大聲斥罵。
「我修得心眼,以此辨人。」雲頂如實回答。
這個時候門外腳步聲響起,無魚師太來了。羅冠不再多說什麼,對雲頂恭敬施禮后,離開了屋子,容兩位出家人密談。
雲頂先是愕然,繼而失笑:「我還以為封邑中有未卜先知的高人,才布下這麼個天衣無縫的局,想不到……布局的原來是神佛,難怪會敗。」
「蟬夜叉送來了圖譜,開始的時候也沒察覺什麼,後來仔細研究我才察覺,有關陌刀的鍛鑄法子,並不是特別詳細……這可就有點麻煩了,軍器打造容不得馬虎,尤其這種狹長刀,鍛造時差了少許,上到戰場說不定就會折斷散碎。」蕭鐵匠面色認真:「沒別的辦法,只好自己動手,試著把古方充實完整……」
說到這裏,他收斂了笑容:「看來真的做錯了吧。」隨即他口唇翕動,念了一段短短經咒,不知是在感謝神佛還是懺悔自己所做之事。
對此雲頂沒有隱瞞:「還有常春侯,可惜他不在家,只能抓一個。」
你殺我是應該,你不殺我所以我謝;我殺你是錯的,我沒殺你你不用謝……活佛的道理不難懂,羅冠笑了起來,不再糾纏此事,伸手指了指還掛在雲頂手腳上的精鋼鐐銬:「這個還不能除去,還請見諒。」
雲頂表現出來的實力太驚人,即便所有人都能確定他重傷、脫力、無法再傷人,但仍不敢除去鐐銬。對此活佛全不在意,羅冠口中話題再轉,又去問他的武功路數。武學門派壁壘森嚴,羅冠當然明白規矩,他也無意打聽具體方法,只是對雲頂逆轉經脈有些好奇,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尤其難得的,整支長刀在陽光的照射下,微微映出了靛藍顏色,尤其鋒刃處藍色更甚,足見鋼口極佳,大力劈斬也不會損毀刀鋒。
雲頂好歹也是個活佛,能請動他出手的人,幾根手指頭都能數的過來,其中最值得懷疑的自然是燕頂,另外博結大活佛也有嫌疑。大活佛是高原之主,現在南理和回鶻結盟,他當然看著彆扭,而兩國結盟的關鍵就是常春侯與玄機公主,他們倆真要被抓走了,南理的臉面就被人家踩到鞋底上去了。
無魚是套話來的,不關心活佛是否「有后」,不過也不能全不理會,她正想出言安慰幾句,忽然心念一動,試探問道:「所以……師兄來封邑捉拿公主?」
在高原佛學中,各流派的活佛傳接,大都遵循「轉世靈童」之法,但域宗不在此列,相對比較寬鬆一點,由上一任活佛的弟子接任。域宗活佛收錄弟子是「唯心」的,要以心眼辨認,扣合緣分與福澤雙法。雲頂始終找不到自己的傳人,更沒辦法把域宗發揚光大……即便活佛內心空明純凈,談及此事時目光也顯得落寞了,這是他的教派,堪堪便要滅亡了。
過了好一會兒,無魚忽然起身,對雲頂道:「想請師兄見一個人,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說完,起身離開屋子,返回侯府正堂,任初榕正在這裏等著她的消息。
「這個封邑有些古怪,那些平民百姓,個個都嬌貴得很,師兄隨便抓了誰,都會引來那些好手的全力反撲……不過你抓到手的那個,身份也有些特殊,是常春侯的貴客……聽說還有個娃娃親的身份。」無魚修行精深,但是說閑話的時候不脫女人本色,八卦的樣子,語氣帶笑,隨即話鋒一轉:「有件事我始終想不通,師兄憑什麼覺得那個女娃會是公主?」
雲頂抓人的時候,出手凌厲身法迅捷,說話時卻截然相反,真就像個兩百歲的老人,聞言后要琢磨一會兒,才有所反應:「謝你們不殺我……你們殺我理所當然,留我活到現在,我應該謝。」
仍是想了一會兒,雲頂應道:「我若殺人便有罪。我不殺人是應該,你不用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