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三章 半步
果然，片刻之後，一個赤膊老漢走了進來，看樣子足有七十多歲，身上紋著古怪花紋，膚色暗紅，眼窩深陷眼睛狹長，顯然是異族之人，與漢、犬戎、吐蕃和回鶻人的長相都不相同。
既修毒又學醫，還替舅舅做過好一陣的仵作，宋陽的三樁本事都需要辨血之能，宋陽對人血的滋味很熟悉。
每一斬都是孤注一擲、都是宋陽的全力而為，以寶刀之鋒銳，以怪物之密集，宋陽一刀劈下，殺傷的性命絕不止一條，「三」是他這一刀殺掉的怪物。
外面天亮了。
第四刀……
牢頭不耐煩起來，一把抓起右丞相，大步向外走去。
那是些什麼東西啊，體型莫名詭異，有些蝙蝠的輪廓，但個頭大得驚人，和它們一比，慕容小婉都顯得又瘦又小，誰見過比小婉還要大出一圈的蝙蝠？
宋陽努力定神，想要再看仔細，可是還不等他再度發現什麼，忽然之間下雨了……血雨。
……
裂谷寬大，單靠一次縱躍飛掠，怪物們絕非不過去，可讓人驚訝的是，它們飛掠裂谷時也如平時那樣，偶爾沉下身體，在花海中奮力一蹬繼而再做前沖，彷彿它們的身體極輕，只憑嬌弱花梗就能借到強大力量。
來自怪物的攻擊全無章法且異常單調，一隻只巨大的身體，藉著風勢、藉著飛勢，裹雜著巨大力量就那麼一頭撞過來，對於擋路者，就算它們想躲也躲不開。
羅冠爆發全力，一個人的血海滔天。左三尺右三尺、在他身前六尺橫域內，休想有一頭怪物能夠掠過去，至於其他放過去了也無妨……血雲被從中分開，從宋陽等人身邊三尺處掠過，雖然相距很近，但它們沒辦法發動攻擊、造成任何威脅。
不僅因為怪物兇猛，還有鼻血。從他動用全力斬下第一刀開始，鼻血又告長流。待至第七刀落下時，眼眶忽然變得濕潤了，與淚水不同的，這份濕潤中夾雜著一份黏稠；耳朵里莫名響起了隆隆巨響，如果這響聲能縮小一萬倍，就像極了鮮血流淌的聲音；還有喉嚨，一陣陣甜腥涌動，好像多了許多口水……又哪是什麼口水。
時間過得很慢，但終歸不曾停止……漸漸的，有了光，來自頭頂，是陽光。由此謝孜濯也看清楚了，她和班大人正身處於一座山洞中，前方蜿蜒，不知通往何處。四壁坑坑窪窪，洞頂有裂璺斑駁，細小得甚至爬不進蟑螂，但足以漏下陽光了。
不過不久之後，牢頭老漢又回來了，給了謝
也是因為「紅雲」逼近，宋陽忽然覺得耳膜一陣刺痛，一串串尖銳的鳴叫聲，絕不是普通人能夠聽到的波長，但因宋陽的耳力特殊還是捕捉到了它們的叫聲。
而羅冠、宋陽之後，小婉首當其衝，小婉堅持的時間更短，終於，在驚濤駭浪般的猛烈衝擊下，小小的隊伍徹底被衝垮……但怪物大軍不停，潮水般繼續席捲向前。
後退無路且避無可避，宋陽一行人中，最兇猛的那個人走上前，一個人承下了所有重壓，真就彷彿一把快刀，尖鋒先前，硬生生把一座「紅雲」刨開兩半。
沉默中的廝殺。
雖然是老漢，但體型高大，比起南理山中的大山溪蠻也不遜色。
除了血雨撲面，所有藏於大宗師身後的同伴都沒受到任何衝擊，因為風暴，過境的怪物身法奇快，但同樣也是它們借了風勢，所以途中無法停頓、不能轉向，更無法掠過去再轉回頭殺回來，它們對宋陽等人的威脅僅在於「左右各三尺」：羅冠要守住的就是這個「六尺」。
瓷娃娃醒了，一時間還有恍惚，張開眼睛看看四周，仍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但耳中沒有了可怕的風聲，極度的安靜，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
謝孜濯努力讓自己清醒著，但她的身體不爭氣，劇烈的撞擊下，眩暈無可抑制地襲來、擴大，好像一座可怕漩渦，拉住她迅速沉陷。
毫無徵兆里，大宗師垮了，瞬間被狂風捲走，轉眼消失不見！宋陽的應變不可謂不快，但還是差了分毫……他只抓住了寶刀春衫，刀柄入手。
宋陽還記得右丞相說過，沙民能召喚沙暴，但老頭子可沒說過沙民會飛，若非情勢緊張不能妄動，宋陽真想跑過去問問老頭子：你說的沙民到底是人還是夜叉？
瓷娃娃也告昏厥。
整整一天的逃亡，裂谷下的激烈搏殺，就在不久前羅冠還動過一次「手術」，雖然魚卵的危害不大，但背部筋肉受創、毒素侵蝕對身體還是有些影響的。其實能堅持到現在，已經超出羅冠自己的想象了。
宋陽關注良久，漸漸放下心來。再等一陣，眼看著羅冠越打越精神，宋陽心中驚訝不已，但還是忍不住又重複道：「我來吧，您休息片刻。」
可話再說回來，夜叉的血和人血是一個滋味的么？
她不問，班大人也不會多說什麼，黑暗中一老一小相對枯坐，不知在想些什麼，或許什麼都
羅冠應了句：「好的不能再好！」他的聲音帶笑，但一直穩如磐石的身體又是接連兩晃，甚至後退了半步。
班大人捧起碗就吃，甚至沒讓一下瓷娃娃。
而宋陽這邊也一樣，就只能擋、不能躲，手中寶刀煌煌，每一斬都是最原始、最簡單的對撞，在這場鏖戰中什麼身法、刀法都變得全無用處，力量才是唯一的依仗。
不知不覺里，宋陽已經變成了個血人，濃稠血漿批滿全身順著衣襟流淌落地，但才剛剛滴下就被狂風捲走，點點猩紅破碎于沙暴之中……忽然，宋陽好像看到羅冠晃了一下。
退後了半步也不是就守住不了，又何必計較這三寸得失？宋陽不明白，但羅冠倔強堅持。
忽然一陣哐啷哐啷的鐵門開闔聲從前方傳來，山洞中怎麼會有鐵門？瓷娃娃大概能猜到，這是一座監牢。
羅冠朗笑了一聲，可是萬萬讓人料想不到的，下一刻里，那棵似乎永遠挺拔、永遠健碩、永遠會給同伴晚輩們庇護的蒼蒼大樹，陡然被連根拔去！
宋陽吃了一驚，隨即鎮定心神：「你休息片刻，我來撐一會兒。」
當羅冠「離開」，怪物們迎頭就撞了上來，宋陽沒時間哭號懊惱，他接下了羅冠的刀，也就接下了身後同伴的性命，龍雀內勁吞吐，一刀賁烈而去，直直劈斬向前。
若非羅冠故意，即便宋陽抓住刀，也只會一把抓在刀刃上，怎麼可能握住刀柄？
宋陽忽然苦笑了下，當真是服了自己了，這樣的情形居然還有富裕腦筋來胡思亂想。但是現在的情形，除了胡思亂想他又還能做什麼呢？
……
殺人者羅冠不作聲，那些斃命於他刀弓之下的怪物也不作聲，甚至連瀕死前的一聲慘叫也沒有，本來暴躁、煩人但聲勢浩蕩的振翅聲，此刻襯起的只有無邊喑啞。
想到風聲，瓷娃娃終於完全驚醒，之前發生的事情盡數浮現腦海，謝孜濯猛地坐了起來，可是才一起身，四肢百骸同時作痛，讓她有勁使不出，咕咚一聲又摔回原地。
雖然老得隨時可能死去，但班大人的胃口還不錯，很快喝光自己的那一碗粥，顯然還沒喝夠，又仔仔細細地舔碗邊，直到把一隻碗舔得沒辦法再乾淨，他才意猶未盡把碗放下。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瓷娃娃不知道羅冠被連根拔起，但她能感覺到宋陽忽然動了起來，能隱約聽到宋陽在大吼報數，既然他在喊，謝孜濯就幫他記，前後一共十
口唇並不幹燥，若不是剛下過雨，就是有人給自己餵過水。
謝孜濯不說話，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那一碗粥，示意老頭子可以來喝。不料右丞相搖了搖頭：「我的那份不會分給別人，我也不會去喝你那份。」
隨著鮮血一起散出身體的不止力量，還有意識。
「都死了。」仍是沒有語氣的回答，平平淡淡，讓人胸口憋悶。
第一刀斬下，宋陽忽然做聲大吼。
直到此刻，宋陽才真正明白，剛剛羅冠擔下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壓力。
第三刀：二。
一人一刀一弓，紅色怪物蜂擁過境時，羅冠獨立潮頭。
宋陽就在羅冠身後，首當其衝，直接被鮮血潑濺了滿頭滿臉，甚至還有幾滴濺落在他口中。風暴太猛烈，逆風而站時單靠鼻子幾乎無法呼吸，非得張開嘴巴，才能讓呼吸更有力量、才能對抗狂風的力量，吞一口沙子是沒辦法的事情，此刻再吞些鮮血更算不得意外。
推山而行的半步，羅冠的身體開始輕輕顫抖、由緩到急，腳步遲遲不曾落下……
他喊給自己聽，也喊給羅冠聽，意思簡單到不能再簡單：我送下去了三條命陪你。
謝孜濯抱著膝蓋，看著面前的粥碗，一動不動。
不管撲來的到底是些什麼東西，站在排頭的大宗師都已全力出手，刀功雙殺威力絕倫，所有試圖從正面衝擊隊伍的怪物，盡數被他斬殺，一頭不留。
水的味道又咸又澀，難以入口，不過謝孜濯還是喝了下去，緩緩地坐起身：「他們呢？宋陽呢？」
老頭子嗯了一聲，算是個答應，窸窸窣窣的聲音響個不停，跟著嘩嘩的注水聲響起，班大人的左手有個瓦罐，右手有一隻殘碗，斟了半碗水遞上前：「喝水吧，然後再睡一會兒。」
正如羅冠剛剛所說：小心別濺你們一下子血！
只是看到了，並非看得清、認得出，眼前無盡的黑暗，被一片血紅色取代，仿若一道血雲……無數紅色怪物匯聚而成的紅雲，談不到鋪天但絕對是蓋地而來。
瓷娃娃的眼睛亮了：「班大人？」
話剛說完，忽然遠處鐵門聲又復響起，牢頭老漢走進來，對右丞相嗚哩哇啦地說了些什麼，後者竟能完全聽懂，老臉上先是一愣，繼而又搖頭還了一句蠻話。
驚愕中宋陽再做仔細品味，
最後一刀劃出，宋陽沒能再報數，他不知道自己又砍殺了幾頭怪物，恍惚里只覺得身體被狠狠一撞，就此意識抽離，不知人事，瓷娃娃還在他身後……
憑著自己的武功，斷斷堅持不了羅冠這麼久，但至少能頂上一時片刻，能讓羅冠勻一口氣。
紅雲無遠弗屆，時間完全失去概念，變成了最沒有意義的東西，宋陽一行中沒人算得出羅冠已經堅持了多久，也沒人猜得到羅冠還能再堅持多久。
馬匹再快也跑不過風，最終所有殺到附近的狼卒都陷落於黑沙暴、陷落於「紅雲」。
大宗師也是人。憑著羅冠的修為能在怪物的衝擊中堅持許久，可是不可能永遠地撐下去。
宋陽本能伸手去攙扶，但又怕打擾羅冠，在指尖堪堪觸及對方背後的瞬間忍住了動作，換而沉聲問道：「還好？」
怪物大軍依舊，春衫寶刀依舊，紛紛血雨依舊，昏天黑地之中彷彿一切都未變。
也許是一盞茶、也許是半炷香，終於，隨著羅冠又一聲低吼，他終於踏回原位，旋即大宗師朗朗大笑，雙刃並起，繼續著他的殺戮。
不過羅冠重新踏上半步之後，手中的刀、弓翻舞如飛，比著剛才更加流暢了，身形也再未晃動半分，似乎殺得「漸入佳境」了，興起時偶爾還會長嘯一聲以抒胸臆。
紅色的怪物們飛過裂谷、縱穿花海，向著南方急追而去……南方有犬戎軍馬，前後三四支追趕南理使節的大伍。
或許是身處黑沙暴時間稍長，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也可能是羅冠口中的「怪物大軍」本身帶有醒目顏色且靠近過來，宋陽隱約又看到了些東西——血色蒙蒙。
異族老漢手腰上掛著鑰匙，手中端著一碗黑乎乎的粥走到近前，見到謝孜濯醒來了，他似乎愣了愣，但並沒說什麼，把手中的粥碗放到班大人跟前，轉身走出去了。
當對方距離更近，宋陽也看得更清楚了些，與其說它們在飛，倒不如說是「跳」，好像蝗蟲、蟈蟈的那種低低飛縱：雙足在地面一撐，繼而翅膀張開，藉助颶風之力向前一縱，身體緊貼地皮向疾飛，少則十余丈，遠者二三十丈也不在話下，它們的「身法」足以讓任何輕功高手汗顏。
源於毒者本能、宋陽不敢絲毫大意，暫閉嘴巴舌尖攪動，仔細品嘗入口的鮮血，他怕怪物的血中有毒會危急同伴，結果一「品」之下，宋陽吃驚不小……血中
旋即窸窸窣窣的輕響從不遠處傳來，一個蒼老、乾癟的聲音，沒有一點語氣：「醒來了？莫亂動，安心躺著吧。」
宋陽本以為自己在哭喊，到聲音入耳他才明白，自己的聲音嘶啞、乾裂，更像哀號……他比誰都明白，自己堅持不了多久。
七竅淌血，必死之兆。
第二刀，第二聲斷喝：四。
沒有盡頭的怪物大軍，沒有盡頭的廝殺，鮮血把宋陽衣衫徹底打透，滴落下去的血不停被狂風捲走，但還是有一些順著他的身體，緩緩流進了鞋子，漸漸滿溢。
羅冠不回頭，笑聲傳來：「你不行，撐不住的。」跟著低吼了一聲，後腳陡然發力，身體向前傾斜……宋陽看得出，羅冠要把剛剛退後的半步再搶了回來！
駐足鮮血之中，宋陽對此卻一無所查，此刻他全副精神都放在前面的羅冠身上，只要大宗師身形再晃，宋陽就會搶上前把他接替下來。
不過半步，平時再簡單不過的動作，現在艱難到無以復加。邁出去的步子異常緩慢，甚至都讓宋陽有了一種古怪錯覺：緩慢的不是羅冠，而是時間。
謝孜濯轉頭，向著聲音響起之處望去……此間的黑暗不同於黑沙暴，遠不足以吞噬五感，很快眼睛就適應了，她隱約看到不遠處，一個枯瘦的老頭子，正吃力地彎腰，不知在做什麼。
頭頂依舊是濃稠黑暗，迎面撲來的「那一片東西」，速度驚人規模震撼，緊貼于地面一尺左右的高度，急速飛掠而至。
「三！」
當內勁耗盡、再不足以抵擋怪物的時候；在身體被狂風捲起、無以自持的時候，羅冠用最後一絲氣力做了一件事，伸手去迎宋陽伸過來的手……把春衫塞給他。
「剛入口可能有些噁心，不過吃慣了，會覺得還可以。」待牢頭走後，班大人再度開口：「多少吃一些，你昏了四天，現在不吃東西，再過一兩天就永遠不用吃了。」
瓷娃娃忽然沉默了，宋陽屍體何在、她昏厥後又發生了什麼、甚至連自己身處何處都不再問了。
宋陽本以為自己還能再撐幾個月，可他忽略了一件事：當初在大燕第一次流鼻血時，如果讓他估計自己還能活多久，他一定會覺得再活幾十年沒問題……完全超乎他想象的怪病，從鼻血到死眠這個過程，他毫無察覺；如今從隱疾爆發到身體完全垮塌的時間，他用自己的常識去估計，又怎麼可能估的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