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五章 蒲團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五章 蒲團

再往遠處張望,周圍情形似曾相識,身下水土混雜泥濘不堪、四處巨大花梗直立……哪是什麼閻羅殿,分明是不久前大家剛剛趟過一次的裂谷之底,阿伊果還不敢確信似的,大大的眼珠骨碌骨碌轉了好一陣,上下左右端詳個不停,最後試探著問小婉:「老子么得死么?」
另外,對於已經帶了魚卵的宿主,怪魚也不會再施暗算。
提起宋陽,小婉也變得悶悶不樂,她把宋陽當朋友不假,不過兩人交往不多談不上太多情誼,她更關心的是這件事該怎麼和小捕說。要是知道宋陽客死異鄉,小捕還能活么?小婉不敢再想下去。
小婉哈的一笑:「掐醒了!」說著,放在了正捏在阿伊果人中上的手指。
小婉點了點頭,瓮聲笑道:「沒死。」
到了第三天,南榮和齊尚相繼醒來。
隨後兩天里,班大人一早就被牢頭帶走,到了晚上才回來,每次都能帶回一罐子劣酒,一老一小分著喝掉,然後咳嗽,瓷娃娃手法不行,老頭子咳嗽得再怎麼厲害也不用她來捶背,倒是反過來,謝孜濯被嗆到的時候,班大人會伸出又干又瘦的拳頭,在她背上輕輕敲著,位置準確輕重正好,很舒服的。
巴夏沒被摔死,不僅沒開心起來,反而更加懊惱了。第一下沒死成,誰知道怪魚後面是打算怎麼炮製俘虜?但出乎意料,泥鰍們救人之後,圍著他們幾個轉了幾圈,沒有任何動作,就那麼散開去了。
說話的是齊尚,正和巴夏互相攙扶,步履蹣跚地走過來。
從高處跌落時巴夏難以稍動,但目力尚在五感猶存,跌落途中他隱約看到、聽到谷底的大泥鰍猛地動了起來,動作奇快匯聚而至。像極了被養在池塘中的魚兒,見到有人撒餌料時的樣子。
或許在老頭子看來,有的哭,也是一件好事吧。
小婉晃悠著站起來:「那咱得快走,越早離開越踏實。」
齊尚苦笑了起來:「剛都說了,怪魚不許咱們離開。否則上次在谷底,咱們大都中了暗算,為啥泥鰍還圍攏過來跟咱們拚命?大概就是因為我們要走,它們要攔。」
南榮抱膝座下來,聲音幽幽:「算起來……」她想說什麼,可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把下頜搭在了膝蓋上,就此沉默。
南榮笑著搖搖頭:「早都看過了,你全身上下光滑溜溜的,什麼都沒有……是小古幫你看的。」
小古代為解釋:「羅前輩傷得最重,現在還沒辦法出聲,不過精神是清醒的,假以時日定能恢復如初。」
……
阿伊果瞪大了眼睛,張著嘴巴,可事情匪夷所思,她想再追問,也不知道該從哪裡問起。
齊尚介面道:「頭三天里,巴夏還另外看見些事情,說起來有點噁心,你要不要聽?」
怪魚的目力普通,但嗅覺異常靈敏,幾個人才一從上面被扔下,它們就發覺到什麼,拼湊起肉蒲團接住了他們。巴夏跌進「魚肉」中,又軟又滑大大抵消了下墜巨力,實話實說,如果刨除噁心不算,單就當時身下的感覺而言,還是挺舒服的。
泥鰍們能及時趕過來,固然和它們在泥塘中動作迅速有關,而更重要的一重,當時有大批怪魚就在附近:
這樣的問題只能去問怪魚,齊尚再聰明也解答不來,只有搖頭道:「不知道。」
三天之後狼卒既不曾慘叫也不見痛苦,就那麼一頭栽倒在地,而後被大怪魚拖進了泥沼深處。
剛問完,還不等小婉回答,阿伊果忽然看到了什麼,猛地怪叫一聲,剛醒來本還酸軟的身體,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翻身高高躍起,落下時已經短刀在手,黑口瑤身體半弓如臨大敵,眸子里精光閃爍,死死盯住南榮身後,低聲道:「小南,靜靜走過來,莫得驚慌、莫得回頭,老子護著你……」
正納悶的時候,遠處忽然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即熟悉的笑聲響起:「咦,蠱家仙子醒來了?您老這一覺睡得,中間都說夢話了,念叨了好幾次三妻四妾、長命百歲。」
現在大家待得地方,距離裂谷邊緣還有一點距離,剛才齊尚和巴夏就是去谷壁想看看能否有出路離開,但很快就有怪魚現身,把他倆轟了回來。
大概的經過就是如此了,阿伊果仍是聽得莫名其妙,最大的疑惑莫過於那些泥鰍怪怎麼會轉了性子,從閻羅王手下的索命惡鬼變成了觀音大士身邊的救命童子。
不久后巴夏恢復了一點力氣,不過他並沒有急著喚醒同伴,雖然不是大夫,但大概的道理他還是明白的,昏睡是對身體最好的修復,立刻救醒他們反倒會讓傷勢愈合緩慢。
隨後幾天功夫,巴夏昏昏沉沉,清醒的時候就收集食物、照料同伴,也幸虧他們之前送了大批狼卒下來。犬戎騎兵出征,隨身都帶著風乾的肉鋪、炒制的乾糧和水囊,輕易不會變質,短時間里大夥不用擔心肚子,羅冠身上的毯子也來自犬戎軍官的行軍囊,不只如此,巴夏還從犬戎士兵處找到了不少夾板,幫羅冠固定了受損骨骼。
阿伊果踏實了不少,可心中疑問未解:「那些怪魚圖啥子么?」
小古趕緊苦笑搖頭:「不是我,真不是我。」這時候南榮輕輕一拍腦門,笑道:「說錯了,是小婉看得,不是小古。」
沙民打掃戰場時,有意識的不止羅冠、班大人,當時巴夏也是清醒的,但他的情形也異常糟糕,能知道周圍發生什麼事情,卻沒有一丁點力氣,動都動不了更毋論反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沙民在一番祭祀儀式后,把他們幾個集中到一起,一股腦扔下裂谷。
她的聲音里藏了份沉痛,可大難不死的那份開心卻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住,說到後幾個字時、臉上已經情不自禁露出了美滋滋的笑容,看上去她的沉痛實在沒什麼誠意。
到了第五天,所有人都告蘇醒……其間怪魚經常會鑽出來,但它們全無攻擊之意,好像串門似的,只露頭看看,然後就會離開。
齊尚搖了搖頭:「沒辦法,走不了。」
阿伊果這才鬆了口氣,瞪著小古說了句:「算你娃走運。」
阿伊果嚇了一跳,忙不迭收回手:「你老漢么得暈睡?那剛才為啥子不講話咯,現在嚇人戳戳!」
可是大大出乎意料的是,泥鰍們蜂擁而至不假,但並非「聚餐」,而是搶在幾個人落地前,緊緊簇擁在一起,短短片刻里硬是搭起了一座又高又厚的「肉蒲團」,穩穩接住了他們。
疼,疼疼疼疼……阿伊果只覺得鼻下唇上,無法言語的劇痛突起,隨即疼痛感覺直直向上衝進腦海,扯得腦漿都快沸騰了。
再見到其他「同夥」,阿伊果又驚又喜,笑道:「老子就算講夢話,講得也是山裡的瑤家話,你娃聽得懂個爪子!」說話中,剛剛因乍見泥鰍怪而綳起的力氣盡數消散,身體酸軟到站都站不住,摔坐在地上,雖狼狽不堪,她口中卻忍不住咯咯地脆笑。
為了救人,怪魚還被砸死了十幾條。
阿伊果蹭地坐了起來,一把抓住了小婉的腕子:「啥子意思?」說完,目光轉動,只見小婉、南榮、小古等三個同伴都在身旁,正笑嘻嘻地望著她,大宗師羅冠躺在她身邊,身上蓋了條不知從哪找來的毯子,閉著眼睛不知死活,其他人則都不在。
或許是死裡逃生的緣故,巴夏對她打斷自己說話,並沒有板著臉發脾氣,只是搖了搖頭:「被他們扔下來的時候,我也以為這次大家死定了,沒想到的,摔下來后大夥被它們接住了……谷底那些大泥鰍。」
不過阿伊果不覺得自己還活著,完全沒有不死的可能,又怎麼會還活著呢?所以她心裏還在想,仙人板板,做鬼怎麼還這麼疼咯!
巴夏點了點頭,選擇強壯之人來寄生魚卵繁衍後代,是怪魚的習性,「被寄生」后的狼卒怪魚就不再攻擊,但也不許他們離開。
小婉擺了擺手:「放心吧,乾淨得很。」
說到這裏阿伊果大概也就猜到了:「他們就和咱們當初……一樣?」
阿伊果不拿自己當女人,但也不能容別的男人來看自己,雙眼一弔就露出了狠色,望向小古。
南榮右荃好像背後生了眼睛似的,全無緊張之意,聳起肩膀微笑道:「不用在意,它們不傷人。」
阿伊果急得咬牙,但不敢貿然衝上前,生怕驚了泥鰍怪反倒會害了同伴性命:「你娃糊塗了,這怪物喝人血……」不料話還沒說完,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果然如南榮所說,那頭大泥鰍真就是全然無害樣子,扭動著身體又鑽回了泥沼深處,顯然對她們沒什麼食慾。
現在眼睜睜就是沒機會,再怎麼著急也沒用,只有踏實下來,聽天由命吧。
齊尚和巴夏的臉色也陰沉了,宋陽已死、小姐被蠻族帶走,他們兄弟倆什麼都做不了不算,最關鍵的是連消息都沒辦法傳出去……
小古恨得直甩手,心裏琢磨著這都什麼跟什麼,阿伊果不再理他,又轉頭望向小婉,一臉的不放心:「你娃真咯看清楚了?我身上真咯啥子都沒有?」一邊說著,她低頭在自己身上摸索,彷彿不抓出來一條小泥鰍不罷休似的,不過檢查中倒也真的發現自己的衣襟不算太整齊,不用問,肯定是有同伴幫自己查看過了。
至於沒在谷下的同伴,巴夏被扔下來前也都看得清楚,宋陽身死被埋入中土,班大人會蠻話,不知和蠻子們說了些什麼,看神情蠻子對小姐和老頭子還算友善,想來暫時不會有太多危險……
阿伊果眨巴著眼睛呆立當堂。自己沒有死、泥鰍不咬人了……事情好像全都反過來了,黑口瑤有點發懵,全然不明白這是怎麼檔子事。
第一個疑問消解,下一個疑問又立刻冒了出來,小婉把刷子眉皺成了一團:「那怪魚等一陣,遲遲看不到咱們『孵蛋』,會不會就不耐煩了……」
偶爾在咳嗽中,謝孜濯還是會忍不住,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每到這時候班大人都會收回拳頭,也不勸解什麼,任她哭著。
想到泥鰍自然就想到魚卵,阿伊果只覺得渾身上下都開始刺癢,忙不迭拉住南榮的手:「小南,你快給我看看,身上么得又中了那些髒東西……不,我先看看你娃。」
沒想到她的手指才剛一碰到羅冠,對方突然張開了眼睛,目光穩穩盯住了他。
南榮身後,一頭大泥鰍悄然鑽出泥塘,昏黃的眸子緩緩轉動,正打量著幾個人。
小婉醒來的時間也不長,當晚在花海中擊殺「怪物」染了滿頭滿臉的鮮血,現在血跡早已乾涸,扒在臉上彷彿一層鐵鏽,還沒來得及洗去,所以阿伊果才沒能一下子認出她來。
就在當晚,大批狼卒騎兵摔入深谷,托宋陽的福,泥鰍們得了一頓饕餮盛宴,谷底的怪魚盡數鑽上來飽飲人血,但是屍體都堆積在一起,吃起來不方便,怪魚們便三兩成群,把屍體拖走去享用。
阿伊果再次望向四周,確認沒有旁人之後,聲音略顯沉悶:「其他人呢?就我們幾個?」
瓷娃娃不知道被拋入裂谷的同伴仍還活著,她最後一個親人已死,坐在冷冰冰的監牢中,她仍只有那一個感覺:今天過得很慢,比昨天慢得太多了。
「五天。」阿伊果好大的面子,惜字如金的巴夏開口了:「你足足昏睡了五天。」
犬戎騎兵嘩啦啦地栽下來,最後有不少人是摔在同伴身上,傷得不輕但總算活下來了,這部分人大部分被怪魚抽干血液而死,也有十幾個身體特彆強壯的倖存下來,不是他們擊退了怪物,而是怪物饒過了他們。
巴夏當時甚至盼著自己能一下子被摔死,哪怕摔成肉泥、死得再怎麼難看,總好過又被怪魚種下魚卵。
阿伊果眨了眨眼睛,腦子裡恍恍惚惚的,她沒能想起森羅殿上還有這樣一位大餅臉的差官,倒是自己的朋友里有這麼一號人物……
說完,她半轉身體,伸出手去捏羅冠的人中……剛才七上八下說了半天,但哥倆都忽略了一件事,忘記向黑口瑤交代羅冠的情形,大宗師又蓋著條毯子,阿伊果看不到他身上的夾板,還道大宗師跟自己一樣仍在沉沉昏迷,好心好意想要去救醒他。
小婉醒來的時間不比阿伊果長太多,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若有所思道:「種下魚卵的人,怪魚就不吃不打……可咱們都是乾淨的……」
齊尚說的道理很明白,怪魚還把他們當成自己兒女的「宿主」,若非如此也不會對他們一直這麼客氣,更不會搭出肉墊捨命相救。
前面兩天里,谷底下的倖存者不止他們幾個,還有其他人——十幾個狼卒。
裂谷下缺醫少葯,人人都是一身重傷,短時間內全無痊癒的可能,憑他們現在的實力,別說再像上次那樣突圍,就是一兩條泥鰍的攻擊他們都抵擋不住。沒有一點辦法,只能磨時間,等待重傷緩緩痊癒再做打算……
剛剛熱鬧過片刻的裂谷深處,又變得沉默了,眾人都坐了下來,沒有一個人出聲,默默想著心事。半晌之後阿伊果呼出一口悶氣,淡淡道:「大阿姆講過,不管什麼時候,都要先顧著活人。有什麼事情出去再說吧。」
性命攸關,哪還顧得上惡不噁心,再說阿伊果擺弄蠱蟲,其中不少比著怪魚中卵有過之而無不及,她還真不太在意,立刻點頭:「說!」
聽著他們打啞謎,阿伊果悶得不行,滿臉都是焦急:「到底啥子事情,怎麼都沒死?又跑回這個鬼地方?哪個給我講講咯。」
簡直疼得要死,不,是比死了還疼。
一邊喊著疼,阿伊果恢復了意識,空氣悶熱異常,燥得讓人心口發堵,睜開眼睛之前黑口瑤給了自己一個解釋:身邊一定在燒油鍋,否則怎麼會這麼熱……她以前聽說過,閻羅殿上其他刑罰都沒太多規矩,唯獨下油鍋這一項,要牛頭馬面親自動手,可隨著她張開眼睛,映入視線的卻是一張古怪面容:長滿銹跡的臉,表情猙獰模樣醜陋,可說他是馬面吧,他的臉倒是足夠大,但卻不長,是張大餅臉;說他是牛頭吧,頭上沒犄角不算,額頭也顯得太窄了。
七上八下應該是去做一件什麼事情,南榮出聲追問:「怎樣?」
阿伊果愕然、插口:「被扔下來?這麼高摔也摔死了,怎麼還能活?」
怪魚習性特殊,對於死物它們不會帶入泥塘,只在外面吃過就算了,由此,無數怪魚拖著屍體,在整座裂谷底部分散開來,巴夏幾個人的跌落處附近,就有不少泥鰍。
對中了怪魚暗算的狼卒,巴夏沒興趣幫他們,再說他也沒有宋陽的本領,想幫也幫不了。
雖然力氣全失,但多年江湖打滾,巴夏也不是白混的,他發現了對方,但倖存的狼卒始終沒摸到他的影子。
其中關竅齊尚早已想明白了,應道:「咱們現在是乾淨的,可是莫忘了,之前我們都中過泥鰍的暗算。我是這樣猜的……你我身上的魚卵早被清除,但『氣息』仍存,怪魚不會來扒開咱們的衣服看看,只是靠著鼻子一聞:這夥人帶著咱的蛋呢,別讓他們死。」
只要不離開,暫時可以相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