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五十一章 刺客
班大人搖了搖頭：「豐隆雖然比不得他爹、他爺爺那麼精明能幹，但也算中規中矩，尤其難得的是他生了顆柔善心，打天下的時候這種人萬萬要不得，可守天下的時候，這樣的人未必不是百姓之福，算得中上之選，可以了，以前我常常氣得他是個糊塗蛋，但從未覺得他不夠格。」
南理皇室中秋巡遊慘禍，都是靖王勾結燕頂、率領心腹所為，朝中重臣一概不知情，班大人也不例外，並未如外人以為的老頭子也參与了謀逆弒君。
「不知道。」班大人笑容不變，繼續搖頭：「事後我只道豐隆已死，雖然對皇帝之死也有諸多懷疑，可這些懷疑重要麼？我要保的是天下、是南理，既然上一個皇帝死了，當務之急就是趕快再扶上來一個。我幫靖王只求天下太平。」
「屍體」可傻眼了，被瓷娃娃抱著也不好亂動，只能高高舉起烤肉獃獃站在原地，心裏覺得對方還挺熱情的……
老人家的一句揶揄，謝孜濯從容應道：「他沒死。我昨晚見到活的了，現在沒辦法、忍不住的高興。」說著，瓷娃娃抱過瓦罐，在顛簸馬車上略顯費力地給老頭倒了碗水遞過去：「不過宋陽有些不對勁，他不記得你我，好像這裏出了問題。」說著，伸手敲了敲自己的額頭。
營地實在太大，找羊可比找人難多了，「屍體」摸來摸去始終不能如願，肚子餓得都有點抽筋了，神仙藥「不餓」只剩下一顆半，「屍體」明知這營地里有吃的，又哪還捨得再吃那麼寶貝的藥丸子。
班大人「遇刺」后，營地里亂了一陣，但黎明前夜色厚重、宋陽又身手敏捷，最終逃出生天，沙民沒能摸到他的影子，事後沙王還特意把班大人和謝孜濯找去，仔細詢問當時的情形。老頭子當時的確啥也不知道，完全實話實說，沙王不得要領只得把事情先放到一邊。
對班大人的疑問，瓷娃娃笑著應道：「那時候估計沙王會來問話，我覺得您什麼都不知道，反倒更好些。」
瓷娃娃顧不得理會老頭子，但宋陽跑得太快，她又哪裡追得上？唯一能做的也僅僅是：俯身抓起宋陽逃跑時掉落在地的烤肉，快步趕到帳外，使出所有的力氣，把肉扔向已經竄出好遠的宋陽，大聲喊道：「帶上這個！我認得你，明晚一定再來！」
剎那，謝孜濯一下子呆住了。整整一個晚上，想的所有事情都與他有關，甚至就在片刻前還在琢
停步只是因為大家都說漢話，能夠溝通，至少他得弄明白自己現在究竟在哪裡……「屍體」深吸一口氣轉回走回來，映入目光的，是個身體纖瘦、皮膚白皙、五官精緻得好像個瓷娃娃的少女。
轉眼大半夜過去，天都快亮了，「屍體」既沒找到肉也沒發現羊，唯一的收穫就是從一座帳篷中偷了一長、一短兩把刀子，可刀子又不能吃，他餓得連嘴裏的口水都跟著發苦，不敢再痴心妄想，琢磨著哪怕找到塊饃也成，總不能白來一趟吧？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聞到了一股烤肉香氣。
很快，瓷娃娃笑出了聲，放開宋陽正想說什麼，沒想到睡在不遠處的班大人被他們驚醒過來。
謝孜濯笑了下：「還用說么？」
邊想邊走邊找邊笑，這些天里「屍體」對自己的了解漸漸多了起來，除了身體了得最讓他滿意的一重是自己應該是個樂觀之人，這是本性，和記憶沒有直接關係，自從蘇醒過來到現在，環境雖困難但自己總能笑得出來，這樣很好。
瓷娃娃不解：「你覺得他夠資格，為何還要參与弒君、叛亂？」
偷肉的賊？謝孜濯倒不怎麼害怕，只是覺得奇怪，這個人怎麼知道我有肉？
她繼續維持著呼吸的平穩，輕而又輕地把眼皮撩開一線，只見一道人影正躡手躡腳走到帳篷角落，伸手拿起了她偷回來的烤肉。
「無所謂的，不熟就不熟吧。胡程孝這個人，腦中生了九個坎、心裏藏了九個竅、腸子也打了九個彎彎，精明油滑得很，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但他骨子裡卻是個大大的忠臣，拋開他那些自以為是的心機和花里胡哨的手段，此人當得四個字：忠君愛國。」
以瓷娃娃的力氣，打出的那一拳實在沒有傷害可言，而班大人剛剛睡醒，半睡朦朧外加老眼昏花，連誰打自己都沒看見，只知道自己挨了不疼不癢的一下子，不過班大人這一輩子大官不是白當的，反應奇快立刻改口，不再大喊「有賊」而是怒吼：「有刺客！」
「屍體」喜上眉梢，大概能想到，這是有人把晚飯時的烤肉藏著帶回了住處，追著香氣他就來到不遠處的一座帳篷。稍稍停留片
等白音再度啟程向北遷移時，瓷娃娃才把真相告知。
這一重根本不用囑咐，謝孜濯換過了新話題：「我以前當真沒想到的，你會關心宋陽。」
沙民的生活本來就艱苦，而白音一族當年遠離家園另覓棲息地，活得自然就更難些，吃肉對於他們來說絕對是一種奢侈享受，沙王是看在大家連續十幾天的遷徙太辛苦，為了振作士氣才傳令全族，讓大家吃上一頓好的。
右丞相說起了左丞相，語氣雖不屑，可評價著實不低，跟著他話鋒一轉：「再說我自己，我覺得我也是個好官，但我和姓胡的不一樣，他是忠君愛國，我卻是愛國忠君。前後不同，輕重有別，就是我倆的區別了。他比我忠君，我自忖比他更愛國。」
……
「他以為天下是皇帝的，我卻覺得皇帝是天下的。胡承孝做官，是在替皇帝打理天下，我則剛好反過來，我做官是替天下來管好皇帝。」班大人轉目望向謝孜濯，昏花老眼中少有地透出一抹狂妄：「我說的，你能懂么？」
「屍體」足足嚇了一跳，做賊被抓到可不是妙事，何況正處在蠻人營地中，拔腿就要逃跑，但身體動了動，他又強行忍住了……對方說的是漢話，他聽懂了。他是衝著肉來的，不在乎帳子里住的是天仙還是羅剎，所以進來后也沒去仔細端詳主人家，自然不知道這裏住著漢人。
「屍體」壓低了聲音，語氣森嚴：「你不可喊叫，否則……誒？誒？」還不等他說狠話嚇唬人，瓷娃娃就爬了起來，也分不清她是在笑還是在哭，不由分說走上前，用力擁抱了上來。
……
靖王死了，右丞相也就跟著完了，敗了就是敗了。
倒是在平亂中最最重要的那個常春侯，在這件事里從頭到尾私心不斷，哪想過什麼忠君、什麼愛國，他出手只有兩重原因：開始時是想給未來老丈人幫忙；後來發覺此事有燕頂的份，他就更來勁了。
真要是個傻子，又哪會曉得靠跟蹤逃出無人荒漠。
至於為何要幫靖王，班大人也只用兩句話匆匆帶過，沒有去仔細解釋，但是說穿了事情很簡單，不過是對救國、穩定天下的見解不同吧，老頭子選了自己認為最正確的方法，且不論他幫靖王究竟是對還是錯，單以他的初衷而言，是沒錯的。
剛才只看身形瓷娃娃心
班大人嘆了口氣：「估計是真餓壞了，不管今晚吃什麼，都再給他留一份吧。」
宋陽和右丞相之間是有仇的。若非宋陽挫敗靖王任瑭，現在班大人仍高居於廟堂，又哪會落魄如斯。
帳篷中很黑，憑著謝孜濯的目力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可是大概輪廓還是能看清的，那個人的身形……何其熟悉，她又怎麼會認不出來！
「來的是宋陽？」天亮之後，班大人坐在大車上隨隊前行，老臉上儘是驚訝：「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班大人本就納悶昨晚的事情不對頭，聞言便恍然而悟：「他的記憶不再？這麼說他摸進來……真的是湊巧了？」
本來就精神衰弱睡眠不佳，今天又得了個驚人消息，她又哪還能安然入夢？躺在毯子上不停地胡思亂想，想他去哪了；想他能不能平安離開荒原；想他會不會再像第一次相見時那樣、憑空出現神奇地救出自己；還想若能再相見，自己應該對他說什麼、他又會對我說些什麼呢？
老人家，睡夢總不如年輕人那麼結實，稍有點動靜就醒了，班大人昏昏沉沉，恍惚里看見帳篷里多出來一個人，想也不想立刻大吼：「有賊！」
班大人甚至都不知道靖王勾結外敵之事，在中秋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只以為此事是皇室內部的爭鬥。
瓷娃娃瞪大了眼睛：「你提前也不知道？」
問題落地，班大人忽然笑了起來，沒有不甘沒有憤怒更不存委屈，只是最最簡單的、覺得謝孜濯說法好笑所以發噱：「我若說我不曾弒君，若說中秋事發時我也和別人一樣只覺得五雷轟頂、目瞪口呆，會有人信么？」
是老天爺惡作劇還是他特地跑來開玩笑？他怎麼找到我的……他不是找我的？真的是來偷肉的？
夜正深沉，整座營地都已陷入沉睡，巡夜的士兵鬆鬆垮垮，全無責任心可言，「屍體」越溜達就越放鬆，憑著他的敏銳感覺、出色反應，此間幾乎就等若不設防，完全不必擔心被發現；而放鬆之餘，他也愈發地不甘心：如果找不到現成的好肉，能找到蠻人的羊圈也行啊。
他算得挺細緻，同時心中也升起了些許詫異：「屍體」驚訝自己現在「狀態」，做賊時竟然一點也不緊張，輕鬆得好像在自家院子里散步似的，難不成自己以前就是飛賊？這倒合情合理，以自己的身手，不做賊的確有點可惜。
不過過了一陣，她便覺得不妥了，不是聽到、更不是看見了什麼。很難用語言描述清楚，只是最最單純、也最最原始的感覺，謝孜濯耳中一片寂靜，可她就是覺得，帳子里多出了什麼。
潛入蠻營、深夜偷肉，怎麼看也不像是正常人做的事，班大人是怕宋陽傻了，這才有此一問，不過還不等謝孜濯回答，他自己就釋然而笑……昨天沙王已經把「屍體死而復活」的事情仔細講過，宋陽從距離此間幾天路程的遙遠地方失蹤，又在昨天半夜悄悄出現，憑著班大人的心思，自然能想到他是尾隨捉拿姦細的隊伍而至。
巡遊慘禍發生，左丞相忠君，所以絕不肯妥協，一定要和靖王斗個你死我活；右丞相愛國，只求國內能儘快安定，選了當時已經成勢、幾乎無可動搖的靖王。其中不存私仇也沒有為個人盤算太多，僅僅是政見不同而引出的對立。
「我覺得是天意。」謝孜濯又笑了，打從昨晚得知宋陽未死之後她就一直笑啊笑啊，笑得臉都有些酸了：「在他逃走前，我喊了句『我知道你是誰』，又讓他今晚再來，他應該會來。」說著，探出頭往車外看了看，當然看不到宋陽在哪裡，但她知道，他一定在不遠處跟隨著。
不是正在烤的肉，而是早已烤熟、放冷的肉的香氣……「屍體」五感異常敏銳，其中又以嗅覺最最出色，最好的獵狗見了他都得臉紅。
瓷娃娃搖頭應道：「我和左丞相沒什麼接觸，還不如和您相熟。」
聲音很輕、很低，帶了點哭腔、還有些顫抖。
不知是那句「我認得你」起了作用還是「屍體」捨命不舍肉，特意停頓腳步，接下烤肉又深深看了謝孜濯一眼，對她點頭后迅速逃離……這一番連喊帶跑動靜實在不小，附近蠻人都被驚動，很快營地就亂成了一團。
喊聲響亮，「屍體」再不敢多呆，掙開瓷娃娃轉頭就跑，謝孜濯哪攔得住付老四，惱羞成怒之下她一樣想都沒想，回
「屍體」動作極輕，的確不會驚醒任何人，可是若有人還沒睡著呢？
雖然睡不著，但她也是閉著眼睛，「屍體」入帳前後不曾發出絲毫聲音，瓷娃娃並未察覺異常。
班大人能明白她的意思，先點了點頭，跟著又仔細看了看謝孜濯：「笑得這麼甜？我以前可從未見過你這樣子。」
可落罪后班大人對此並未辯白，說了又有什麼用，不管他有沒有參与巡遊慘禍，他站到靖王一方都是明擺著的事情，只憑這一條就足夠了。
漢家從古時起就以帝王為至尊，從來只有君臨天下，何時有過天下授君之說，班大人的話未免有些太驚世駭俗，瓷娃娃似懂非懂，試探著問：「你覺得豐隆不夠資格，管不好你看重的天下，所以聯結靖王發動叛亂？」
既然是享受，又怎麼可能會有剩下的？而且白音內部團結謙讓，烤肉本就不夠吃，根本沒有人會偷偷摸摸再為自己藏上一塊。是以偌大營地，泱泱數萬蠻人之中，就只有一塊烤肉被保留了下來——瓷娃娃藏在袖子裡帶回來的下酒菜。
班大人撩起眼皮望了她一眼：「怎麼說？」
「屍體」很不高興，這伙子蠻人居然比他還饞，烤了那麼多隻羊，愣是沒剩下一點肉渣，丟在地上的骨頭棒子乾淨得能把蒼蠅滑倒。
還不等她再想什麼，「屍體」已經站了起來。
在之前他已經幾次進過蠻人的帳篷，沙民白天趕路疲勞，晚上都睡得很沉，根本察覺不到有人進來。「屍體」的動作比著狸貓還要更輕快，他也自信不會吵醒任何人。
帳篷中躺了兩個人。
謝孜濯睡不著。
班大人搖了搖頭，就此沉默。好一陣之後，他緩緩地呼出了一口悶氣：「你對胡程孝了解多少？」
激動、驚訝變成了納悶、疑惑，謝孜濯眼睜睜地看著宋陽，拿了塊烤肉歡天喜地、鬼鬼祟祟地向外走去。
「屍體」現在簡直要開心死了，拿著烤肉心滿意足，腦中琢磨著待會兒要給帳篷做個記號，這家人喜歡藏肉，明天晚上自己再來一趟，說不定還能找到好吃的，伸手掀開門帘，依舊沒發出一絲聲息，正準備邁步離開，全沒想到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你……先別走。」
班大人未置可否，沉吟一陣后才緩緩開口，語氣認真且神情關注：「丟了記憶沒關係，大不了旁人多費些唇舌，把他忘了的事情、忘了的人再一樁樁、一個個地說給他聽，關鍵是……他的腦子壞沒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