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五十八章 路人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有的驅趕車馬、有的挑擔負筐，更多的則是空手前行，乍一望去大路上不下數百人，而此刻所有趕路之人，都在做著同一個動作：回頭……每一個人都與宋陽背身相對，但彷彿他們都知道身後有人正做窺探，所以每個人都在回頭，望向宋陽。
在坑洞中和怪蜥正面相對，宋陽毫不擔心。
下一刻，宋陽就聽到了哭聲。
洞口之外黑漆漆的一片，暫時看不清外面有什麼，只是隱約感覺到外面的空間寬敞，是一片很大的地方……
宋陽驚呆住，古時匠人積年累月，把一塊塊巨石打鑿開來，在磨出一條大路的同時，還雕鑿出數不清的石像，而這條路筆直向前，一眼望不到頭，這樣的工藝和這樣的規模，要耗用多少人力物力？
一腳輕一腳重地向前奔跑，時不時停下來嗅一嗅味道，身邊「人群」依舊熙攘，只不過在跑出一段后，路上的石像都變得正常了，不再回頭張望，而是正視著前方，做趕路狀。
蜥蜴退得很慢，宋陽著急也沒有用，真要殺了它必會引起前面怪蜥的警惕，而且還會堵了追蹤之路，只能耐心下來，隨著它的退讓一尺一尺地跟上前，如此爬了數十丈，周圍的坑道忽然寬敞了起來，但高矮未變，還是壓得人幾乎沒法抬頭。這段空間成圓形，差不多畝余方圓，怪蜥終於得以拐身轉頭，再不理會宋陽，按照原先行軍的方向，速度極快地追趕前面的同類去了。
循著聲音，宋陽抬頭望向一座屍骸堆，小娃的哭聲就來自它的頂端。
屍骸數量暴增，磷光的閃爍也就變得更加頻繁，星星點點，乍看上去仿若星河璀璨，可惜此間毫無夜色清透，只有無限陰森。
怪蜥有眼睛，但它們身處於黑暗地下時，眼中會升起暗黃色的皮膜，看上去好像還有目光，其實這時候它們自己就廢去了目光，無論捕捉獵物還是分辨同伴靠的都是出色嗅覺，這一點和花海中的泥鰍怪幾乎相同。
即便心知肚明，自己的身邊人只是石像，可在這條路上走了一陣，宋陽的心底還是漸漸升起了寒意。石像的雕工太出色、每個人都保持著動態，以至時間稍久，就會讓人心生錯覺，彷彿他們都還活著，彷彿下一刻他們臉上剛剛皺起的笑紋就會擴散開來、他們微張的嘴巴中就會傳出說話聲音、他們提起的前足就會踏落地面！
此刻的情形很明白，怪蜥並沒
此刻四周空曠，但嚴格來講仍是一條坑道，只不過比著先前蜥蜴挖掘的土道寬敞了無數倍，方向上是沒有變化的，周圍沒有其他出路。宋陽不再和石像糾纏，提起精神繼續前進，從他「入地」開始到現在，最慢也過去兩天多了，若再不能找到被怪蜥擄走的沙民小娃，就算他們沒被咬死或吃掉，也難有生機。
此處距離地面不過一丈距離，洞中的黑暗濃稠有餘但純粹不足，宋陽的夜眼能夠派上用場，他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身前數丈開外，正趴著一頭怪蜥，和自己正面相對，昏黃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他。
果然，再向前行進百余丈，目光盡頭處顯出了一隻不大的洞口。
宋陽獨自爬行，許久過後，在路過一處「圓盤」時，宋陽暫停前進，翻身躺在了地上，重重喘了幾口粗氣。前面的巨蜥早都沒了蹤影，按照常理來想，這一路追趕的辛苦和兇險，到現在已經全都打了水漂，沒有再追下去的必要了——時間耽擱得太久了，被抓到的娃娃，此刻怕是早都屍骨無存。
宋陽沒去深究原因，但他能明白，心中的這點疑惑，或許就是個別小娃還能倖存的希望。
剛才明明沒聽到絲毫聲息，宋陽做夢也想不到眼前竟是這樣一番場景，呆望片刻后只覺得頭皮發炸，忙不迭把腦袋縮了回來。
怪蜥在坑道中的行動迅速，爬行得飛快，且這種東西耐力驚人，開始宋陽還能跟上，可追趕一陣后，隨著體力消耗、速度也越行越慢，拖在身後的傷腿也愈發沉重。
再看大路兩旁的屍骨，皮肉衣料早都腐爛殆盡，屍骨間偶爾還散落些銅鐵工具，也都鏽蝕得不像樣子，用手稍稍一碰便告散碎，顯然年代久遠，或許他們就是開鑿這片奇迹的工匠？生前身懷不凡技藝，可是在做工途中身死，就被同伴扔到路旁，甚至都不加以掩埋。
宋陽再度停下了身形。
敵退，我進不進？
這種事實在太刺激了，宋陽膽子再大也受不了，心臟狂跳重如擂鼓，呼吸也忍不住微微顫抖，握著利刃的手心一層層沁出冷汗。
每一件石雕都是如此，他們不是被擺上去的，腳底和石板渾然一體。
再仔細傾聽，外面仍是死般沉寂……宋陽緩了緩神，等鎮定下來之後
自保都成了難題，還要繼續去救人么？
怪蜥挖洞，只容自己通過就足以，坑洞里崎嶇難行自不必說，但是也有一樣好處：沒有岔路，就彎彎曲曲的一條地洞，宋陽至少不用費力再去分辨方向，追蹤起來省心不少。
怪蜥似乎也認同宋陽的身份，就任由他尾隨身後，既沒有敵意更不存防備……宋陽心裏納悶，明明已經發現有人跟隨，它們卻不聞不問？
仿若鬼火般一閃而過，等他想要看仔細的時候，前面又復一片漆黑。
宋陽重穩心神，目光轉動又做仔細觀察，周圍並不見巨蜥蹤影，當即躍出坑洞，單腿猛跳了幾下，踏足青石板鋪就的大路。
這樣的地勢里對方若發動攻擊，只能吞下或者鬆開小娃的屍體再衝過來張嘴咬宋陽，這麼近的距離他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要怪蜥一張開嘴巴，他手中利器就會激射而去，直接切入它的咽喉。昨天黎明時宋陽還試過，怪蜥的嘴巴里沒有厚皮瘤甲，柔軟得很。
為了追蹤幾個不相干的小娃，宋陽已經遠離了沙民，不過大隊行進會留下明顯痕迹，只要能平安回去，再返回去追蹤沙民也不是什麼難事。
宋陽看得嘖嘖稱奇，當初設計這些雕塑的匠人似乎料到千百年後會有後人造訪，所以讓路上眾「人」齊齊回頭，任誰來了都先得被嚇個半死再說。
詭異陰森的石板路上，凝固不動的不是冰冷的石頭人像，而是時間吧。就在宋陽背上不自覺生出冷汗的時候，他眼前的光線忽然強烈了許多……仍是來自屍骨的磷光鬼火，但之前路旁只是偶爾散落著幾具屍骨，冒出的鬼火也都一閃而過，但現在，就在前面不遠處，大路兩旁堆積起如山屍骸。
外面應該就是怪蜥的巢穴了，宋陽沒敢直接衝上去，凝神側耳，仔細傾聽。
宋陽凝神以對，心裏並不如何緊張……
暗無天日的坑道，時間已經完全失去了概念，宋陽算不出、也懶得算自己又爬行了多久，腦子裡變得昏昏沉沉，坑道一直在向下延伸，遠離地面之後，空氣變得渾濁不堪，也許是疲勞所致，也許是呼吸不暢，有幾次宋陽都險些昏睡過去，所幸他還算明白，在這樣的環境里睡著了怕是未必能再醒來，非得咬緊牙關堅持不可。
現在宋陽只有一重疑惑加一重猶豫，疑惑的對方是如何掉頭
前面的巨蜥並沒有停下來等候「同伴」的意思，只是悶著頭向前趕路，把宋陽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猶豫了片刻，宋陽輕輕呼出了一口悶氣，把手中利刃攥得更緊了些，身體再動，繼續他的追蹤……
此刻不知距離地面有多遠，深處地底深處，又怎麼可能有光？宋陽靜靜趴伏著，又等了好一陣，始終沒再見「鬼火」閃過，耳中也依舊沒能聽到一點聲音，揮刀割下一塊裹在身上的蜥蜴皮子扔出去，也只傳回「啪」的一聲落地迴響，旋即又復寂靜。
沒了記憶的宋陽根本無法估量。
可宋陽休息了一會兒，重新翻過身，繼續開始追蹤……他有一個疑惑：怪蜥捕捉沙民小娃做什麼？若只是為了填飽肚子，抓到小娃時三兩口吞下也就是了。要知道此處是荒原，土壤貧瘠食物匱乏，此間的掠食者，十天半個月也未必能吃到一頓飽飯，好容易遇到可口美食，居然還能忍住食慾、帶回家再開飯？
剛才怪蜥根本沒看宋陽，而是在聞他。要知道宋陽身上還裹著今早扒下來的蜥蜴皮，那股腥臭味道落在怪蜥的嗅覺中，表明的信息也就再簡單不過，身後跟來的就是個同類。
之前經過的坑道雖然崎嶇難行，但深度不變，始終和地面保持一丈左右的距離，因為土層較淺，所以宋陽有把握，一旦凶獸發動襲擊，他能發力沖碎土石、迅速躍上地面撒腿逃命；可是現在再追下去，坑道向下延伸，每爬行一段，就距離地面更遠一些，若遇到險情想要衝上地面可就難了。
洞外空前宏闊寬敞，一條青石鋪就的大道筆直向前，大道兩旁零零星星地散落了些屍骸，偶爾有磷光閃爍，剛才的他無意中瞥見的微光，應該就是白骨上炸起的磷光鬼火，這倒不足為奇，真正讓宋陽心中震駭的是青石大道上竟然有人，許多人。
坑洞漆黑憋悶、低矮狹小，宋陽在下面根本抬不起頭來，不過因為只能匍匐爬行，倒也省了那條傷腿用力，靠著雙手和右腿，足以維持前進速度。
哭聲微弱，斷斷續續，若非宋陽耳力精強，根本沒有機會察覺。
怪蜥的口中還叼著一個小娃，不過
剛才被嚇慘了，現在想通了，宋陽又好氣又好笑，心裏甚至還琢磨著，以後要是有時間有機會，拼著累出一身臭汗，也得把他們全都扭轉個方向，讓石雕從回頭看來路變做轉頭看去路，一邊胡思亂想，同時下意識伸手推了推身邊的一座石像想試試分量，不料一推之下石像紋絲不動。
只是當初匠人的手藝精湛，每一尊塑像雕刻得栩栩如生，且在完工之後還加以著色，讓他們衣衫各異、鬚髮有別，雕塑的眼睛更是傳神，只要是在他們身後，不管從哪個角度望去，都彷彿他們在注視著自己。
其實宋陽沒弄明白一件事。
既不聞巨蜥的動靜，也沒有娃娃的啼哭，洞外不存絲毫聲息，彷彿死般寂靜，宋陽什麼都聽不到，但是在恍惚中，目光卻捕捉到一絲光亮。
宋陽正向前奮力爬著，還沒追出太遠，忽然打了個機靈，雙手用力一撐止住前行的勢子，繼而刀鏟並舉，眯起眼睛死死盯住前方。
腳下是堅硬石板，自不虞怪蜥還能從下面發動攻擊，凶獸沒了偷襲的機會，宋陽這才仔細觀察路上這些石雕。
而宋陽此刻人在坑道之中，幾乎每一寸身體都和泥土接觸著，若怪蜥開闢新路返身包圍過來，挖土時的動靜不可能瞞過他，至少他能提前發覺危險並及時逃走。
意外之餘低頭仔細端詳，宋陽這才恍然大悟……石雕與腳下的青石板緊密相連，乾脆就是一塊石頭。
他本打算著，只做迅速一探，不管看到什麼都立刻把腦袋縮回來，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眼前竟會是如此一副場景！
經過空曠之處，坑道又復狹窄崎嶇，宋陽一聲不吭低頭猛爬，緊緊跟住前面的怪蜥……又爬過百多丈，地道中再次顯出一片圓盤似的空曠地帶，至此宋陽也恍然大悟，這些蜥蜴在挖洞行軍時，每隔一段距離都會打出這樣一片寬敞地方，以備隨時轉向或集體休息。難怪前面那頭怪蜥能悄無聲息地掉頭轉回來，和自己四目相對。
但是對於宋陽來說，自己在蜥蜴眼中，是「扒牛肉條」也好是同類也罷，或者其他什麼東西，他都無所謂的，追趕繼續、小心依舊，先前怎樣現在、以後就繼續怎樣……
敵退，宋陽進。
這一路走得太遠了，其間有兩次，宋陽不得不停下來，在坑道中吃些乾糧、喝一點水，否則體力無以為繼。要爬到非吃飯不可，這是什
用這麼精妙的手藝來惡作劇，那些匠人還挺有閑趣。
完全是真人大小，比例準確雕工精良，尤其「眾人皆回頭」的造型設計更見匠心獨特，剛才宋陽被古時雕塑大家嚇得魂飛天外，還真是不冤枉。
路上眾人仍在回頭望著他，比著剛才動作不曾稍改，也沒人發出一點聲音，甚至連呼吸都沒有，這次宋陽真正看出了端倪，果然就和自己猜想的一樣，路上所有這些「東西」根本不是活的，統統都是石雕塑像。
但是他現在綴在敵人的隊尾，他就是最後一個，不用擔心身後還有敵人；而坑道狹窄，前面的怪物想要圍攻他，非得先散去它們的「一字長蛇陣」，然後再挖掘新路迂迴才能完成包抄，如果那樣的話宋陽沒別的辦法，只能發力衝上地面然後遠遠逃走。
又爬行了一陣，坑道終於有了些變化，宋陽能感覺到，坑道在緩緩向下，一點一點向著地心深處伸展開來。
他既然敢跳入坑道，對可能發生的危險就有過估計。真正算是麻煩的不外兩種情形，一是後面有怪蜥追上來咬自己的腳丫子；另一則是大群怪蜥發現身後有人追蹤，轉頭散開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群起而攻。
如此爬了不知多久，空氣終於清新起來，宋陽大口呼吸著，同時心裡有數，空氣開始流動，出口應該不遠了。
怪蜥畢竟是冷血的畜生，兇殘有餘但全無智慧可言，它們不會思考只懂得遵循本能，雖然跟在後面的宋陽爬行動靜不對勁，雖然宋陽來得莫名其妙，但身上正宗的同類味道，就足以打消所有疑慮。
怪蜥口中那個死去的娃娃，充其量三四歲的年紀，長得胖墩墩的，看得出他在家裡極受寵愛，此刻卻變成了冷冰冰的屍體，死前的恐懼和痛苦永遠凝固在小臉上，一雙眼睛並未完全閉合，尚存一線縫隙，漏出些毫無生氣的目光，靜靜望著宋陽。
左思右想宋陽給自己找到了個解釋：要是有一碗扒牛肉條跟在他身後一起回家，他也不吱聲。估計是一樣的道理？難得有個人不用拖就跟著它們走了，大蜥蜴歡迎還來不及吧？
宋陽不等了，他千辛萬苦地追來不是為了趴在洞口聽聲的，小心挪動著身體，行動緩慢到無以復加，但也沒發出一絲聲息，向著洞口不停靠近，找好位置后，伸頭向外一探，隨即倒抽了一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