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章 規矩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章 規矩

大活佛見狀卻哈哈大笑了起來:「大家都受傷了,算是切磋了個平手,誰都不吃虧,還不錯,還不錯!」說著,他伸出左手,在自己右手拳眼上摸索片刻,緩緩抽出了一條「線」。
國師應道:「我覺得他該死,現在他死了,這樣很好。你若想治罪,大可現在動手把我綁了,你若只想責問……責問有用么?我不明白,你站上前來,到底想做什麼呢。」
金頂密談,大殿內外並無僧兵侍奉,但是殿上暗藏的好手,足以應付所有突髮狀況了。
神山金頂之上,燕頂一掃往日低調,猛然變得張狂了,所有一切都以自己為衡量、都按照他的規矩來,尤以這最後一句回答為甚,因為他不用稻草磕頭,所以稻草在這世上,見了誰都不用行禮。
燕頂聲音平平,既非抗議也不存辯解,只是就事說事:「我少年時為奸徒所害,身中劇毒奄奄一息,後為高人所救保住了性命,但身上劇毒沒能盡數拔出,我自己就是個劇毒之物,還用再藏毒么?若是這金頂上不允毒物上來,那隻能請大活佛換個地方和我談了。」
烏達的笑容不變,語氣親善和藹:「在這裏講他自己的規矩?他配么。」說著,他揚起雙手,輕輕一拍。
殺稻草,是為了挫下燕國師的銳氣,可烏達沒想到,大活佛也沒想到,燕頂竟會為了救身邊晚輩而自赴死地。
幾乎同時,大活佛終於開口了,對正要動手行刑的護殿武士道:「這個人先留下,都下去吧。」
武士們朝夕相對,修鍊密宗神秘心法,讓他們早都心有靈犀;這些人單打獨鬥或許不值一提,但做夢時都在演練的怒尊降魔大陣,讓他們的合擊之力冠絕天下。若全力死守,即便千軍萬馬突擊,也要在他們面前停步片刻;若聯手攻殺,即便兩三大宗師也不存逃命的機會。
咕咚一聲,烏達跌坐在地上,大驚失色。
稻草就最簡單,被斜刺里衝出的武士一刀砍翻在地,刀鋒砍中腰際,關鍵時他避開了要害,口子豁得很大,一時間難以爬起來,但總算保住了性命。
陣法發動,入陣武士也無法立刻停下,燕頂想要活命,非得先接下眼前的合擊不可。
稻草飛出去了……
國師耐心奇好,只要烏達有問他便有答,笑道:「你說他?的確是我的晚輩,也算是我的親人。在雷音台他見到我不用行禮,所以走遍天下,不論見到哪個,只要他不想磕頭,就不用跪。」
自從國師抵達金頂,殺人時毫不留情、言辭間寸步不讓,看上去是笑呵呵的挺客氣,實際卻囂張到無以復加了,本來大活佛還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偏偏國師自己把「軟肋」帶來了。
究竟平時的低調是國師本色,還是此刻的張揚是燕頂的真正心性,金殿上沒人知道。而燕頂的心情看上去好極了,甚至轉過頭對稻草笑道:「大活佛高高在上,反正他不會計較,你不想行禮就算了,但是這個烏達,按輩分算起來是你師兄,他說了這半晌的話著實辛苦了,你總得打個招呼吧。」
對方以弟子做口舌,明擺著身份尊貴了一重,稻草的想法很簡單,自己是國師的晚輩,上前去和烏達說話才算「門當戶對」。他這邊才剛剛一動,國師就對他搖了搖頭,笑道:「尊卑之別,不在開不開口,若如此,聾啞之人豈不是天生高人一等。」
這條「線」還是琥珀的大哥當年採集古怪金料親手煉製、送給花小飛的。平時被藥物拿著,貼肉時綿軟,它就是布線,可一旦離身它、抖掉藥粉,便會綳得筆直,變得鋒銳。是線,也是針,更是劍。
神殿侍衛並非專門調來對付國師的……從出生的第一天起,他們就活在這座大殿里,如果沒有意外,到死他們也不會踏出大殿半步。
大活佛當然沒想過殺燕頂。若國師真死在了金頂大殿,豈不是幫了仇敵景泰的大忙,另外還會惹來大燕萬萬佛徒的仇恨,而最要緊的是,博結要圖謀天下,這個時候他還得用到燕頂。
對大活佛烏達恭敬而謹慎,但面對國師就沒那麼好的脾氣了,直視國師:「此間不是大雷音台,國師以為的該死之人,說不定性命比著國師還更值錢些。」
烏達本已經無話可說,但是看到國師轉頭和稻草講話,他又伸手一指稻草:「盛景大法師自重身份也就罷了,這個年輕人見到大活佛,也不肯行禮參拜么?他是國師的晚輩?烏達多嘴了,大雷音台的家教,讓人不敢恭維。」
一輩子都在這裏生、這裏長,在這裏修習上乘武技,在這裏被西域密葯洗鍊身體,他們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守護這座大殿。幾十年的刻意培養,讓他們早就變成了這座大殿的一部分,彷彿趴在草葉上的螳螂,彷彿倒掛柳枝的毛蟲,與環境完美相融。沒現身時,就連國師都沒能發覺他們的存在。
撲出來的十一護衛本來都分出了一份精神放在燕頂身上,若他有異動,殺陣就會立刻變化,把他也一併圍攏起來,可是國師的本領遠超想象,他的動作更快、反應也出乎意料,他沒拉著稻草一起逃,沒從側面襲擊戰陣救人,而是搶入包圍,擲出了稻草,把自己留在了包圍中,領下敵人的攻勢。
國師搖頭:「它平時是軟的,都靠藥物拿著,不能再另外喂毒,放心吧。」說著邁步上前走到稻草跟前,運指如風封住傷口周圍大穴,減緩失血的勢頭,隨即又對他皺眉道:「你的規矩不是『誰殺你你就殺誰』么,明明是烏達傳令,你怎麼跑去對付大活佛了?」
因為知道有高手潛伏,所以早就在等待了。
說完,燕頂好像又想起了什麼,稍稍停頓後繼續道:「對了,還有個事情要說下,登上金頂途中,有幾個密宗弟子上前搜身。他們在我的袍子上摸索,也是該死的,再見不到明日日出了……從大活佛這邊看,他們讓我把毒物『帶』上來了,就和這個桑吉一樣,有虧值守,死得其所,不用道謝了。」
可是博結顧不得去喝令神殿護衛刀下留人了,此刻他自身難保……稻草被扔出戰團,根本沒打算回去幫燕頂,甚至都不曾回頭去看國師一眼,而是借力向前急速縱躍,直直撲向博結!這是個瘋子么?竟敢在金頂神殿中弒佛。
「請罪就算了,什麼我的規矩、柴措答塔的規矩,都不用對我說,這個事情不歸我管,」燕頂仍在笑著:「我這個晚輩你別看他年紀小,但他也有他自己的規矩,真正碰到麻煩的時候,他就不聽話了,凡事都得按著他自己的規矩來!」
國師的手仍負在身後,點頭:「傷了,不輕。」
大活佛開聲震喝,抬手一拳轟出,他打的是「空氣」。密宗以除魔為己任,自古教內就有絕頂功法傳承,修習武藝是歷代大活佛必修的功課,博結看不到暗器,但他能感受到一道陰寒直襲小腹,如果要躲非得從椅子上一個跟頭翻出去不可,他是大活佛,好像耍猴似的翻跟頭,他丟不起這個人。他的拳力修到金剛不動的境界,博結自信,不管飛來的是什麼都只有被自己一拳打碎的份;
還是大活佛看得更透徹些,「兩個人,一條命」,要麼都活著離開,要麼一起死在此間,絕不會獨活一個的。
稻草重傷,現在是說不出什麼了,燕頂則好整以暇,連語氣中的笑意都沒變,對烏達道:「你怎麼到現在還沒不明白啊。」
雖然看上去大活佛無礙,可竟然有人在大殿上對佛主做出撲擊、刺殺之勢,這還了得,烏達不等爬起來就伸手指向稻草,喝令護殿武士:「碎屍萬段,把這邪魔碎屍萬段。」
大活佛挑了下眉毛:「哪裡傷了?我怎麼沒看到?」
烏達對博結施禮、領命,這才轉回身對燕頂道:「大活佛慈悲,師弟之事不再追究了,國師也莫掛懷。」
說著,烏達望向了稻草,臉上密密麻麻的皺紋忽然一縮,笑了起來:「師弟不請自來,犯罪了。」
烏達冷哂:「燕皇帝景泰去到大臣家中,見到臣子用磕頭么;臣子登上朝堂,再見到你家皇帝,就能夠不行禮了么?」
堂堂大燕國師,又豈能對吐蕃佛主跪拜叩頭?果然,燕頂站在原地不動。
稻草踏上一步,對著烏達一抱拳,笑道:「見過師兄。」
剛才國師與稻草「移形換位」,寧可用自己把殺陣中的稻草換出來,就足以說明一切了。
也不等國師回答,烏達就繼續道:「國師上殿來,就一直在講你自己的規矩,所以殺了冒犯你的密宗弟子,見到活佛法駕不拜,縱容晚輩無禮。師尊念在大家都是我佛弟子,統統都不予追究了。可國師要知曉,柴措答塔也有柴措答塔的規矩,其中一條便是:未經傳召擅闖金頂大殿者,罪同行刺,治剝皮罰。」
……
先甩掉身上的長袍,跟著拉住內衫的衣領奮力一抽……顯然這套動作他曾苦練過無數次,在飛躍中脫衣毫不影響速度。
長刺染血,透明不再。
烏達猶豫了下,針鋒相對不假,但金頂之上、大活佛駕前,風度還不能丟掉,當即對稻草點點頭,起手還了一禮,跟著他又望向國師:「這位師弟是國師的親人?」
大活佛說的是吐蕃話,即便他明知國師能聽得懂,也沒去看國師一眼,目光只盯住弟子烏達,他的話是說給烏達聽的。
國師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地上一把斷刀,旋即一甩手,將其盡數插入自己的肩膀,直沒刀柄。
趁著敵人剛剛發動、合圍尚有空隙時,國師能搶進來、把要救的人扔出去,可等他做完這件事,怒尊伏魔殺陣已呈完美之勢,就此發動開來,即便以國師的本領,也休想在從容離開。
「啪」地一聲輕響,從雙掌間綻起。而下一個剎那裡,本應慈悲和睦的神聖佛殿上,陡然盪起凜冽刀光,十一個密宗武士從國師立足處附近的擎殿大柱后突兀現身,刀勢煌煌直取稻草。
博結的鋼拳沒能打飛稻草的劍,反而被其順著拳頭直直刺入手臂,尺余長刺貼骨沒入胳膊,自然會傷及經絡,大活佛傷得不輕不重。
送了稻草一個笑容后,烏達再度轉目諸事燕頂:「之前國師的那些規矩,大活佛都成全了;如今柴措答塔的規矩,國師是不是也該遵從……烏達以為,國師帶著師弟快向師尊請罪吧,師尊有大慈悲,或會為國師破例一次、通融一次。」
「烏達師兄是替大活佛做事,他要殺我也是大活佛的意思吧。」稻草勉強應道:「我撲向大活佛,才是真正的『誰殺我,我便殺誰』。」
說過了弟子,大活佛望向燕頂,好像很關心似的:「你可受傷了?」
身後的大活佛沒表態,烏達明白「藏毒」上殿之事也無可追究了,向後退開了幾步,示意自己不再阻攔,揚聲唱道:「金頂之上,大活佛法駕在此,請國師上前參拜。」
烏達正想再說什麼,高高在上的大活佛忽然開口道:「桑吉的確該死,我只請盛景一人上殿,他卻多帶了一個上來,只憑這一重他便活不了了,國師代為出手,無過,不用追究了……只是這一重不追究了。」桑吉就是地上躺著的那具屍體。
「大活佛若到雷音台,見我不用叩拜。我來柴措答塔,見他也不會磕頭。」燕頂應道。
烏達又沉聲質問:「允你覲見大活佛,為何又不肯叩拜。」
縱躍途中,稻草也並非張牙舞爪擺出一副拚命架勢,他在做一件怪事:脫衣服。
「國師莫誤會,只是師弟身死之事不用再提了。但桑吉是被你毒死的。」烏達把「毒」字咬得極重,還特意稍作停頓,才繼續道:「國師身帶毒物登上金頂,是對佛祖心懷不敬、對大活佛暗藏禍心,這一重罪過,還是要追究的。」
下一個時刻三件事同時發生:
最先撲出去的十一個人是神殿護衛中最強的,但並非所有的,另外還有不少人分散四周,或監視來人、或保護大活佛。事情變化突兀,但其他護衛反應也不慢,就在稻草出手之際,他們已經撲了上來。
燕頂的確沒發覺埋伏在哪裡。但沒發覺不代表不知道。之前大殿上算上那具屍體,不過才五個人,除非大活佛是傻子,否則怎會不設埋伏、而冒險獨自接觸天下最神秘的燕國師。
燕頂點了點頭:「柴措答塔宮馭下森嚴,親傳弟子犯錯也要領受重罰,盛景敬佩得很。」
博結單手把玩著長刺,笑道:「漢人的花樣就是多,這個小東西設計的著實精巧。」他又把長刺湊到鼻端嗅了嗅,問國師:「有毒么?」
氣急敗壞中總算他還明白,燕國師身負重任,現在還不能殺,是以只傳下誅殺稻草的命令。
國師陰聲一笑,硬抗下伏魔殺陣的兇猛一擊,單臂負后昂首立於原地,十一個武士則好像喝醉了似的,個個雙眼無神,腳步虛浮晃來晃來。國師的目光平靜,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獨手無名、尾指兩根手指骨折了,國師在心中暗暗嘆息一聲,燕子坪受重創、斷一臂,雖然早已盡數恢復,但武功還是打了個折扣,若是幾年前對上這個殺陣,即便未帶鱗皮手套也不會受傷的;
烏達的眼角輕輕抽動了一下,前後幾個月的光景,燕頂被活佛派人領著,在高原上轉來轉去,始終都是一副好脾氣的樣子,從未多問過半句,更不曾用出什麼手段,可誰都沒料到的,他一到柴措答塔就變得陰狠霸道,不管是誰也不管因為什麼,只要冒犯到他便……該死。
從進入大殿到現在,大活佛都不曾和來客說過隻言片語,彷彿國師配不得他的身份,一直都是弟子烏達在前面講話,燕頂倒無所謂的,和烏達有來有去說得還挺開心的樣子,但稻草有點看不慣,上前一步想要插話。
稻草抽出來一條線。燕頂和尤離的師門傳承毒、擊、器三藝,煉器之術雖然只是三藝之末席,但也足以稱絕人間。
燕頂寧可自己置身險地,也不容身邊晚輩受傷。
用皇帝、臣子來比活佛和國師,烏達話中之意不言而喻,燕頂聞言卻笑出了聲音:「剛才我就不明白你走上前想做什麼,現在更糊塗了。既然你問我便答,我說的是我的念頭,你覺得中聽或者無理我都無所謂的,更不會再和你多做解釋。你總要明白,我不是你的師父,犯不著給你講道理;我不是你的同門,也不會和你辯道理,如此而已。還是那句話,你責問也好、詰問也罷……你覺得有用處么?」
真正要命的是,這條「線」是透明的,外人不可見,又何談防備?所以烏達在驚駭、跌坐之際,先後看到了三個詭異場景:一是國師移形換位;二是稻草縱躍脫衣;三則是稻草揚手一揮,好像在發暗器,可他手中明明什麼都沒有。
神殿武士來得奇快,眨眼間欺身上前,就在手中利刃堪堪切入稻草衣衫的瞬間,武士眼前突然人影一晃,那個全無反應、只能用待宰羔羊來形容的年輕人,身形忽然模糊了下,旋即他們駭然發現,年輕人已經不見了,置於他們的包圍中、刀鋒下的竟變成了燕國師。
從未有過的,對大活佛的法旨,烏達顯出了不解、不甘,翻身跪倒在地,不過還不等他開口,大活佛就笑道:「國師說的沒錯,你怎麼到現在還不明白呢?他和這個後生一起上殿,是兩個人沒錯,但兩個人只有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