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二章 一文
這麼低級的挑撥離間連小孩子都不會上當，可是莫忘了，大活佛是天下聞名的「心胸狹小」，別人不動疑，說不定他就會心存芥蒂。
燕頂所料絲毫不差，即便只為了保住「小氣」之名，博結就不會饒過稻草。
博結一甩手，忍痛割愛的樣子：「罷了，賣了，誰讓你我投緣來著。」
兩個人才剛剛走動大殿門口，大活佛忽然又叫住了他們：「有個事情本來輪不到我操心，不過我實在是有些擔心……替國師擔心、替國師的大燕擔心，就算你罵我多事，我也還是得問你一句：你打算如何提防犬戎？」
初榕大吃一驚，急忙招呼僕從把小捕重新擺上床，又傳召大夫趕來。
是我看不到，不是他不在。
烏達猶豫了下：「弟子還有一件事，那份借書……師尊是不是該盯緊些，弟子以為容他拖得久了，以盛景的為人……」
稻草這才恍然大悟，也不太講究規矩，驚奇道：「我還道您老帶我上殿是為了讓我長見識，敢情是把我當箭靶子？」
稻草好奇追問：「您老怎麼拖住犬戎？」
「沒有什麼非得見面才能敲定的事情，可是這一面卻非見不可，不止今天，我留在仁喀城這段日子，不知道還要被博結召見多少次。他沒興趣找我閑聊天，更沒什麼正經事要說了，但還是要常常見面，原因僅在於兩個字：證信。博結信我和景泰已成水火之勢、也信我要造反，但他不信我這個人。」
正說到這裏，金頂上晨鐘悠揚，天色破曉，沉寂一夜的中土世界，又復甦醒回來。
燕頂真就從身上摸出了一文錢，扔給一旁的烏達，隨後從大活佛手中接下人皮，小心疊好重新放入包裹。
稻草眨了眨眼睛，又變得嬉皮笑臉：「幫師伯做事是分內事，哪能再要賞賜。就是回家后，您老能不能跟師父說說，他以前給我立下過另一重規矩，其實我覺得不是很妥當的，最好是能把它廢掉。」
「基恰堪布比你聰明，處事也比你更靈活，算是個得力幫手。以前始終都覺得他不錯，也沒覺得有什麼可疑，但是最近和盛景聯繫多了，他就有些不對勁了，每次我和他說起燕國師，有意無意里，他總會數落些盛景的不是、反覆提醒我小心中了對方的奸計。」博結說話時面帶微笑，但眼中卻全無笑意，任誰發現自己最得力的助手是內奸也不會真正開心：「乍看上去，他是對盛景充滿戒心、是為了我好……可凡事都有個度，一旦越了線，便是過猶不及了。」
在恢復記憶
博結追問：「你看值多少錢？」
任小捕臉色凄苦欲絕，淚水橫流。她有「未卜先知」，但是這一次，她什麼都沒看到。有關宋陽的、一切的一切她都沒能看到，什麼都沒有！
博結抖了抖手中的「基恰堪布」，問國師：「怎樣？」
博結一哂：「你這是在替他說好話么？」
一張人皮，而且應該還是國師不認識的人皮，他卻沉沉一嘆，點了點頭：「果然是件寶貝。」
燕頂平靜回答：「出家人四大皆空，最不值錢的就是這副臭皮囊，一個大錢不少了，我出這個價錢也只是覺得，若『一文不值』未免太難聽了些。至於下輩子……不用他追隨我，我去給他做牛做馬報恩。」
不過即便今晨無鼓、封邑一片寂靜，小捕還是醒來了。
這句話問得著實不輕，烏達如何能承受得起，大驚抬頭，可大活佛又搖頭道：「好話壞話都沒關係，只要是實話就成了。」
不像普通的弟子、下人那樣，烏達並未追著大活佛的話去強調自己剛剛說的就是實話，他知道大活佛喜歡「虔誠」，而對師尊的信任就是「虔誠」，他不用辯白，大活佛也不喜歡辯白。
烏達不敢再多想，實在應道：「可疑的話……弟子不曾察覺。」
「你怕他會賴賬？」博結笑了起來：「逼著他寫一份借書，本就不是為了錢，多一份把柄、做一次試探罷了：有謝表，有借書，燕國師賣燕國的事情就算是真正坐實了；盛景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若非真到了窮途末路，這份借書他絕不會寫的。」
半晌過後，博結對烏達揮了揮手：「還有事么？沒有的話便退下吧。」
「太矯情了？」燕頂知道他想問什麼，接話一笑，又反問道：「我們來金頂見大活佛，是為了什麼？」兩個人都有不俗修為，說話的聲音控制得恰到好處，出得我口只入你耳，身前引路身後侍奉的番僧只知道他們在交談，卻聽不到一個字。何況兩個人說話時用的是當年琥珀大哥的山中俚語，別說粗通漢話的吐蕃人，就是土生土長的大燕人士也聽不懂他們在說啥。
傷口很疼，全身上下提不起一點力氣，可那件事還是要趕緊做的，她等不及。任小捕穩了穩心思，努力集中所有精神，開始了她的占卜……
天生就貪睡、又失血過多體質衰弱、且還服下了安眠藥物的任小捕，只睡了小半夜便告蘇醒，她心裏有事，惦記著一個人
燕頂笑了起來，沒回答博結，而是轉回頭去看烏達。
博結眉頭大皺，可語氣里仍藏著笑意：「大好門徒，在你眼中就值一個大錢？他若泉下有知，未免心灰意冷，下輩子怕是不會再追隨你了。」
稻草哈哈一笑，隱形潛蹤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而且吐蕃人和漢人在長相上並無明顯差異，自己逃走全不是什麼難事。
燕頂納悶：「還有規矩？什麼規矩？」
任初榕不知道妹妹在做什麼，她在門外守候了整整一夜，精神萎靡昏昏欲睡，忽然屋內傳來「咕咚」一聲，一下子把她驚醒過來，忙不迭起身進屋，推開門一看，妹妹不知為何從榻上摔倒了地上。
見到了三姐，小捕的眼淚留得更凶了，但她沒說實話，咬著牙、流著淚、哽咽著：「我疼，疼死我了。」
真的是疼死了。
只看他的表情和動作，燕頂就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也不用稻草開口，就淡淡說道：「這也是算計之中的事情，但這件事情我做的不開心，你不用多問了。」
似乎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問題，稻草卻張口無言，等他想回答的時候才發現……是啊，見博結一面，究竟是為什麼？以前書信往來，有關鬼軍、借兵、請客等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已經談妥了，這次見面你擺威風我講規矩，打過一場再談及正事，也沒見什麼特別新鮮或者特別重要的，不過是大家又親口確認了下。
烏達又要再回憶一遍，博結卻忍不得，不耐煩擺手：「直接說，這種事想破了頭也白搭。」
……
兩人又悄聲約定了聯絡方式，燕頂對稻草認真道：「對不住的很，帶你上殿其實是讓你涉險，我再怎麼相護，也不如不讓你來得更安全……可是我沒辦法，第一次見面，我和博結之間非得有個緩衝不可，否則我太被動了。」
與大燕、吐蕃正相反的，南理境內並非晨鐘暮鼓，而是天亮打鼓入夜敲鐘。別國鐘聲蕩蕩時，南理境內鼓聲隆隆，燕子坪封邑中也設有晨鼓，但今晨並未敲響……昨晚任初榕傳令封邑，天亮時不許敲鼓，以免打擾了妹妹休息。
「師父說我二十四歲前不能近女色。不是功法緣故，他是怕我心志不穩，會因為女人誤事……我知道他老人家是為了我好，不過實在多慮了，我這才剛二十二，還得再熬兩年多……」
可惜，即便找到了理由，卻仍沒辦法安慰自己，任小捕大哭，卻不敢出聲。
燕頂反問：「你肯賣？」
「國師就不怕，引
小捕的未卜先知、劉二的親近飛禽、蕭琪的相馬天賦，這許都沒辦法去解釋，但卻真實存在。世事玄虛，並非所有的事情都能有一套系統的理論去解釋，所以小捕不知道的，她「看不到」宋陽，僅僅是因為他失去了記憶……現在的宋陽，並非以前的小仵作、南理奇士、常春侯。
「為了對付吐蕃，結果讓犬戎佔了我大燕半壁山河？這種事情你會做么？」雖然是責問，但語氣並不苛責，更像長輩對不開竅晚輩的玩笑話：「要是沒把握拖住犬戎，我也犯不著和吐蕃費心費力來做這些事情。」
稻草在地上趴了半天，精神養得倒是挺足，一邊走一邊問：「師伯，我有點不明白，見到博結的時候，您是不是有點太……太……」
博結還有些不甘心似的：「一個大錢實在太少了，不夠工錢不夠料錢……」不等他說完，燕頂就介面道：「要再算上我花費在他身上的心血，簡直就是無價之寶了，可惜，只剩一副皮囊，不值錢了。」
這個時候稻草忽然覺得手中多了一隻小小的藥瓶，不用問，是師伯悄悄塞過來了，燕頂繼續道：「待會兒下山後，你不能回驛站，找機會你自己逃。博結傷在你手上，他又成天擺出一副小氣樣子，多半不會就此罷休，在金頂上當面鑼對面鼓，他不好再做什麼，後面必會派人去驛站，殺你后就往盜匪反賊身上一推，木已成舟我也說不出什麼來，他做得出這樣的事情。怎樣，你自己能行么？」
真想抱著妹妹大哭一場，可任初榕還得堅持，強笑：「睡覺都不老實……你最耐不得疼……」淚水是最最沒辦法忍住的東西，任初榕也淚流滿面，說不下去了。
烏達只覺得腦子裡嗡地一聲響……剛才拿筆「買賣」他看得清清楚楚，大活佛兩大心腹之一的基恰堪布竟然是燕國師的門徒，被大活佛察覺秘密處以剝皮極刑，這張人皮只賣了一個大錢，怎麼看怎麼是賠錢的買賣，但博結的警告之意再明白不過，同時也是一記響亮耳光，狠狠打在了燕頂臉上。現在師尊問「還有么」，燕頂卻望向了自己，他是啥意思不言而喻。
稻草霍然大喜……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烏達返回大殿，重新匍匐大跪于博結面前，恭敬道：「弟子前來複命，人手已經安排好了，武士們已經改裝出發，只等那小妖回到驛站就動手。」
烏達對燕頂怒目而視，冷哼了一聲，但沒說什麼。大活佛則
「我的手下，若總為盛景說好話固然值得可疑；但他總是沒道理地去說盛景的壞話，聽得久了我難免就會想：他生怕我會覺得他和盛景很要好么？那我就試一試、查一查吧……結果就試出來，好好的一個基恰堪布，偌大高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基恰堪布，就變成了張皮子。」
燕頂豎起了一根手指，緩緩道：「一文。」
直到望谷鬼兵打入大燕、吐蕃精兵進入燕境之前，燕頂都會留在仁喀城內，這是他和博結早就議定的事情。
國師先是重複了那句「對不住的很」，跟著說道：「我不會讓你白白涉險，等回去后自有補償，說說看，是想要件好兵器，還是想學上幾個毒方子？」
烏達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沒多說什麼。大活佛則話鋒一轉：「基恰堪布的事情，你不好奇么？」
「博結擺出的架子，抖起的威風，還有那些銀錢、借書亂七八糟的要求，我統統不在意。但是從今天開始直到事情落定，在大活佛面前我非得有個『樣子』不可。我現在是個窮途末路、架子仍在、自己還把自己當個人物、又自詡這樁交易對雙方都有利的落魄國師……所以小事上我都得斤斤計較；但真要是那些有分量的大事，我又得咬牙忍氣，不敢真的惹惱了最後的依仗。說穿了吧，我得入戲，或許不能打消博結的顧慮，但至少不能讓他再添新的疑心。」
「草原上可不止犬戎一族。」國師一笑，輕輕一句話帶過，沒做仔細解釋，他無意多說稻草自然不會再啰里啰嗦地追問下去，捏了捏手中的人皮包袱，神情略顯躊躇，稻草吃不準自己的下一問會不會惹國師生氣。
燕頂不廢話，把人皮包袱塞給稻草，又用獨臂扶起他，就此告辭。稻草的傷勢不輕，但是得了國師的親自護理，而他本身也是非常人，此刻已經行動無礙，能夠自己行走，但不容他開口，國師扶著他胳膊的手微微一緊，示意他不用推辭……
不等他啰嗦完燕頂就哈哈大笑：「不用去問小飛了，這重混賬規矩我現在就幫你廢掉，但腰上的傷勢痊癒前不許胡來。」
博結點了點頭，殺稻草不過是小事一樁，並不放在心上，而是問烏達：「你對這個盛景和尚怎麼看？」
烏達如實回答：「想問，但不敢問。」
燕頂哈哈一笑：「景泰不死，我就沒有明天……
倒是大活佛收穫頗豐，從國師手中拿到了一張百萬黃金的借書，又賣給了他一張只值一文的人皮。
來自師尊的任何一個問題，烏達都會用盡全力去思考，先皺起眉仔細回憶了從燕頂上殿到離開后所有過程，這才認真回答：「可恨。」
做成了一筆生意，博結好像很開心似的，問燕頂：「還有么？」可明明他才是賣家。
大活佛沉沉一嘆，雙手結印喃喃念唱了一段咒文，以此來平復心情，排解鬱郁。
按照兩個人的算計，不久後燕國就會戰亂四起，外有番兵入侵內有佛徒作亂，大好機會擺在眼前，犬戎豈會坐視不理？狼主調動去突襲回鶻的十萬兵馬不過是佯攻，與國力、軍力牽扯不大，幾乎可以確定的，燕國一亂，狼主必會再調大軍南下，為自己來搶一份實惠。
似乎覺得弟子深思熟慮后的答案不過如此：「賣國之人，不可恨倒奇怪了，我是問你，他可疑么？」
「活佛忘記了，大燕現在還不是我的。」燕頂轉回頭，輕輕鬆鬆地應了一句。他要造反，謀求的是亂局，犬戎攻燕對他來說反倒是好處更大些。
博結笑了起來：「只要價錢合適，沒有我不賣的東西。」
稻草吐了下舌頭，笑道：「大概明白了，落魄國師就得有個落魄國師的樣子。」笑了兩聲，他又問道：「那犬戎狼卒趁亂襲擾我們，您有辦法應付？」
醫生趕來，看過，幸好這一跤並未掙裂傷口。
人家的地頭，國師又不能離開，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應付不了一波又一波的刺殺，難以保護稻草周全。
半晌過後，小捕呼吸平穩彷彿又復睡著，眾人退出房間，就只有小捕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她拼出所有的心思，找出了兩個理由：草原距離燕子坪太遠了，我的本事沒那麼大，所以看不見；我受傷了，精力不夠用，所以看不到。
國師不貪心，沒想過能真正取信博結，他只要博結不再增添新的懷疑、讓事情繼續按照計劃行進下去便足夠了。
就如初榕不敢想筱拂得知他的死訊會如何、所以不敢對她說出實情一樣，小捕也不知該怎樣去向初榕說出自己看到的事情……即便小捕明知三姐知道了什麼，她仍沒法去問、去說，那個結果實在太可怕，寧願今生今世永墜夢魘，小捕也不願更不敢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