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章 臉皮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章 臉皮

高深易容術,本就有剝臉、替身、幻聲的神奇本領。臉皮自不必說,聲音來自模仿,唯獨身形一項則非得大差不差才可以,國師派來的弟子在骨架上和沙主也有五分相似,在來到荒原的這幾年裡一直在參照「原形」,或控制飲食,或鍛煉局部,不斷「修改」著自己的身體,到最後單看體型,他和真正沙主已經有了七分相似,若罩上寬大外袍足以亂真了,且沙主近親不再,沒人能見到他不穿長袍的樣子。
就在擂台之下,還有幾十個隨沙主上前觀戰的大族重要人物,他們距離最近,此刻全都雙目血紅,怒聲咒罵著衝上擂台,想要搶救主上擊殺兇手,但他們的動作哪快得過宋陽?宋陽一俯身抓起垂死沙主,好像使大鎚般用力一掄,逼退了眾人。
沙主口中發出的那是怎樣的一聲慘嚎啊……咽喉已經碎裂,沒辦法發出什麼聲音,可劇烈的疼痛彷彿扯爛了體內每一道神經,硬是讓他從胸肺深處擠出了一串完全不應該屬於人類的哭嗥。
瓷娃娃沒想到的,宋陽並沒有挾持沙主,而是直接一拳打在敵人的咽喉上……宋陽竟一招致命,直接殺死了沙主。
待宋陽認真點頭后,她總算放下心來,問出了和沙王一模一樣問題:「到底怎麼回事?」
國師弟子始終偽裝成胖子,這一來任誰都不會覺得他有可能冒充沙主。所以一年前沙主帶著漢人朋友和領護衛小隊出去打獵卻遭遇狼群后失蹤、又過兩個月沙主獨自活著回來后,沙民並未有過任何起疑。
事實也正是如此,四十年前進入荒原幫助沙主統一全族的那些漢人和燕頂並沒什麼關係,他們是另外一伙人,早在十年前或老或病,死了個一乾二淨,國師是在九年前和沙民搭上聯繫的,一來二去漸漸熟稔起來,燕頂派下心腹弟子遠赴荒原,繼續用漢人的辦法幫助沙主統治全族,著實為沙主出了不少主意。
咕咚一聲悶響,沙主倒地,身體抽搐掙扎,但咽喉被打碎,無論如何也活不了了,宋陽同時駐足,嘴角上掛著鮮血,回頭瞪白音王:「你還真使勁打我?」
白音一族好容易重獲自由,這個時候沙主決不能有事的,沙主若真被宋陽所傷,白音便是背信在前,那時什麼賭局賭注全都不作數了,對方大軍勢必一擁而上,白音全族都死無葬身之地。
仇人見面,絕沒有放過的道理,宋陽毅然登台冒險出手,國師對沙民的圖謀關乎大局,何其重要,宋陽卻問都不問,直接把沙主打死……不是他不想審問犯人,而是他明白其中道理:能被國師派到萬里之外獨自做事的弟子,無疑忠心之極,真的抓了他也休想問出什麼;更要緊的是,當忠心之人發覺事情敗露,第一反應就是力拚到魚死網破,自己死不足惜,但圖謀不能敗露,他敢和宋陽、和白音同歸於盡,只要沙民大局還在,只要自己冒充頂替的陰謀沒有被揭穿,師尊就能再派能人來重新收拾局面。
從白音王到瓷娃娃再到普通白音戰士,擂台南方眾人全都在心底悲呼一聲:完了。
而白音陣中眾人,仍僵立於原地……
對這個問題,瓷娃娃很是篤定:「我不會攔阻你。你當明白,你想做的、你要做的,哪怕是胡鬧,我也不會阻攔的。」
醒來后的宋陽和以前一樣任性,一聲不吭就跑到台上殺人、扯臉去了……宋陽聞言一笑:「我提前說了,你會怎樣?」
沙主是什麼樣的人物?用二十年統一沙族、用二十年強化統治,經歷過不知道多少風浪,這樣的人豈能隨隨便便被人脅迫?宋陽以為抓住對方就拿住了籌碼,可是人家手中又何嘗沒有籌碼,整個白音、包括他自己的小命,本就是在人家數十萬大軍的刀鋒之下。何況,就算沙主肯妥協,現在痛快交人,此事又怎能善了,憑著宋陽一個人,身處荒原之上,又怎麼可能應付得了整個沙族的追殺?
本就該謝,宋陽坦然收下對方敬禮,同時低聲問白音王:「藉著這件事,你能收服大族么?」
宋陽最後一句話直擊要害,現在沙主已死、白音王又有恩于大族,白音的危機暫時解除,還可以繼續做他的自由之族,但誰能保證新的大族首領就沒有野心?到時候若他也想實現真正的全族大統,白音又該何去何從?
但惡人自有惡人磨,國師弟子的一點貪心,想要征服白音、再給自家大軍添上幾萬勇士,卻遇到了真正的煞星,最終被硬生生地碎吼、剝臉、慘死高台。
另外還有一重關鍵:在沙民眼中,沙主重新從漢境請來的幫手,明明是個四百斤有餘的肥胖大漢……在冒名頂替之前,國師弟子一直靠充填「假肉」來改變身形,這不是什麼難事,當年南榮右荃還化裝成一個胖掌柜來著。
其實從白音王就能看出,心思再如何細密,畢竟還是荒原上的蠻人,論起爾虞我詐陰謀算計,他們差得太遠了,根本不是厲害漢人的對手。沙主算是沙民一族中幾百年才出現一個的傑出人物,結果還是被國師算計了。
所以宋陽第一擊直接打碎他的咽喉,讓他連傳令進攻的機會都不給。
至於以沙主性命相挾,帶他一直跑出荒原、跑到回鶻,那純粹是痴人說夢,沙主不是傻瓜,焉能不明白和宋陽走他必死無疑,只要宋陽露出帶他離開之意,沙主就會傳令大軍行動,拼個魚死網破吧。
沙主統一全族,在荒原上做了二十年皇帝,麾下沙民都忠心耿耿,但他們的忠心只對沙主,當然不是對冒牌貨,而揭穿冒牌貨的宋陽、白音,非但無罪反而大大有功。台上的重要人物最先驚醒,又趕忙嘶聲傳令,撤銷大軍的衝鋒,著實混亂了好久,總算制止住了慘禍。
白音王大醒、大喜,終於明白了宋陽的意思,立刻搶上前接下宋陽手中的屍體和臉皮,又忙不迭在屍體臉上擦了擦,抹掉血跡讓他乾淨一些,繼而奮力將其展示給那些台上的沙主手下,同時口中蠻話響亮急聲解釋。
宋陽有自己的道理:「先不提我,只說沙民,以後想要過的好,非得有個好皇帝不可,我看你就不錯,你不是還把他們當兄弟么,忍心看著沙主死後眾人爭位、同族操戈骨肉相殘?最要緊的,待大族有了新的沙族,如果又想收服白音怎麼辦?」
宋陽對自己媳婦,可比著對白音王耐心多了,如實應道:「毒術精髓不過兩重,一在煉、二在下,前一重不說了,單說后一重,白音王好歹是個上品高手,耳道又是人身上的敏感之處,就算有了貼面的機會,想要讓白音王無所察覺地給他耳中種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這樣的下毒手法我都未必做來,最晚也得是從少年時開始苦練、至少二三十年的功夫不可。我聽白音王說過早上談判的經過,就只沙主一個人才有下毒的機會,不過……沙主會下毒?這可是天下奇聞了!」
沙主的臉皮是被粘在國師弟子臉上的,普通人就算用足力氣也撕扯不動,想要揭穿他的真面目非得有把子力氣不可。而且硬撕面具,難免會傷及本面,但畢竟那是兩層臉,國師弟子的本來面目被粘連著嚴重受創,不過也還是能被勉強辨認。
宋陽和他熟得很了,說話也不用客氣:「糊塗,難不成你還想讓沙民回到從前?回得去么?!」
真正讓白音永得自由、一勞永逸的辦法,莫過於由白音王來做這個沙族皇帝。
台上的沙民貴族與護衛一經提醒,再一看那兩張臉,幾乎立刻就明白了過來。事實擺在眼前,完全無可辯駁,沙主根本就不是沙主……死在宋陽手中的,只是個頂個沙主臉皮的冒充貨色。
白音王猛地一驚,按照宋陽的指引望去:宋陽的手上有一張臉皮,鮮血淋漓;而剛剛斷氣的屍體面上,雖也同樣是血肉模糊,但也還是能依稀分辨,他有鼻子、有眼皮、有嘴唇……分明是另一個人。
解釋了幾句之後,瓷娃娃還有些不信似的,又試探著問:「真的無妨?」
如今已經證實了結果,再逆推過程也不會太費力,至少難不倒瓷娃娃,照她的估計,國師肯定是和沙主搭上了關係,但沙主心懷大志性情桀驁,難以完全控制,乾脆派人李代桃僵。
沙主的臉在宋陽手上,沒什麼好看的,白音王沒反應,宋陽有些著急,提高聲音:「是假臉,是冒充!」
白音王也沒想到宋陽會突然發瘋,一時間不及阻攔,但他也是好手,應變不可謂不快,沒能及時擋下宋陽,當即一拳全力向著他的后心打去,攻敵之必救,意在圍魏救趙。
沙主手上有國師的毒藥,身邊必然有國師弟子隱藏,宋陽這是想擒住沙主、逼他把人交出來?融會貫通之下,瓷娃娃心中湧起一聲苦笑:糊塗啊。
連番變化、兔起鶻落,白音族差不多十萬人一起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回來,即便對方已經停手,白音王仍心有餘悸,聲音略略有些發飄,問宋陽:「到底這麼回事?」
到了現在,對沙民大族來說,白音非但不再是敵人、仇人,相反,已經變成了兄弟、恩人。
宋陽擺了擺手,又一指台上的大族沙民,對白音王道:「這事回頭再說,你先去應付他們。記得,功勞你我一人一半,不許搶也不許讓。」說完,整理下衣襟,飄然下台。
不等說完宋陽就笑著搖搖頭,吐血這種事可大可小,主要得看五臟受創的是何處,若是心、肝、腎受傷,事情絕對小不了,但宋陽這次是傷在了肺,不算太嚴重的情況,以他的身體、武功和醫術,用不了幾天功夫就能恢復如初。
老頭子總是不解風情,突然從一旁插口,不過一反常態的,這次班大人沒有教訓人,而是贊了宋陽一句:「沒貪心留活口,還不錯。」
白音王暴跳如雷:「你瘋了!」
不說,反倒會讓「擔心」短一些、少一些。
白音王沒想到,宋陽真就發狂了,根本不理會身後強襲,眼中只有沙主。宋陽后心遭受白音王重擊,一口鮮血噴出,但他的撲擊不停,反而借力加速,獰笑中猛攻沙主;
瓷娃娃若有所悟,笑容暖暖:「明白了……可我還是想你下次能提前告訴我。」語氣不一樣、措辭不一樣、態度不一樣,但此刻的謝孜濯像極了當初的任初榕。
龍雀沖的速度何其驚人,瓷娃娃一閃念間,宋陽已經衝到沙主身邊,伸手去拿人了。
一時之間,偌大戰場寂靜無聲,數十萬人全都面色驚駭,愣在原地。
「任性在前,聰明在後」,當年宋陽在鳳凰城入選南理奇士時任初榕就給出的這八字評語,對宋陽評判無比準確,以前如此,如今也是這樣。
國師派來的弟子武功普通,但毒術和心思都屬一流,且身負上乘易容本領,盡心替沙主辦事同時認真觀察對方的一舉一動,從習慣到小動作學了個十足十,而從他到來開始,就動用毒術,陸續除去沙主的子女、妻室和關係密切之人,來自國師之毒何其了得,其間又整整跨了七年時間,沙民沒能察覺絲毫異常,只道是生病或意外致人喪生。
重返同伴身邊,瓷娃娃立刻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指尖冰冷,聲音關切:「傷得如何,先莫說話,快休息療傷……」
白音背信、主上慘死,沙民大族終於驚醒回來,轉眼間怒火衝天,立刻發動衝鋒,事已至此,白音上下,從老到小誰都休想再活命。
直到去年國師弟子終於覺得時機成熟,發難奪去了沙主性命、剝下臉皮炮製成面具。
臉皮是真的,真正沙主的下場再明白不過了。
這個時候擂台上的交談也告一段落,按照宋陽的囑託,白音王把功勞一分兩半,說他和自己的漢人好友一起看出了沙主的破綻,確定此人是冒牌貨,又在高台上聯手合力揭穿賊子假面……至於他打在宋陽後背上那一拳,因為位置關係,白音這邊看得清清楚楚,沙主的手下卻沒太注意,沒人提及更沒人懷疑。
宋陽卻還嫌不夠似的,一隻手抓住沙王肩膀,另只手則在他臉上狠狠一扯,再次駭人聽聞的,他把沙主的臉皮撕了下來。
說到這裏瓷娃娃已經完全明白了:說穿了吧,就是沙主居然身負尤離師門才有的高深毒術,必是國師弟子無疑。而沙主的年紀又比著國師還要大上不少……本來以燕頂的本領和手段,收服比自己年紀更大的弟子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可這門耳中下毒的本領非得從小苦練才能有所成就,這一來年紀上對不上了,由此事情也有了唯一的解釋:沙主的確是國師弟子,但沙主卻不是沙主。
白音王嚇了一跳,立刻搖頭:「白音就是為了不受沙主統御才告出走,如今你卻要我做這個皇帝?」
要知道沙民是最最重視亡人屍體的民族,當有戰士喪生,他們一定要先縫合屍體再入土下葬,現在沙主雖然還未斷氣,但宋陽此舉無疑也是天大褻瀆,不僅大族暴怒成狂,連白音陣中也響起了一陣怒罵。
可是兩個沒想到……
國師如何與沙民搭上的關係、如何派人冒充的沙主、甚至燕頂打算用沙民這股力量來做什麼,此刻謝孜濯都不如何在意,她關心的另有其事,靜靜望著宋陽:「其實,我想你能提前和我打個招呼的。」
事先沒有一點徵兆,宋陽忽然爆發全力衝鋒向前,直到他衝上了擂台,瓷娃娃才愕然發現……身邊的宋陽不見了。
沙主武功本就遠遜宋陽,且雙臂盡廢外加毫無防備,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就已經籠罩在龍雀轟的拳風之下,完全不存反抗餘地。沙主愕然失措,但擂台上還有另外一個人,白音王……
宋陽繼續笑著:「可是會擔心吧。」
其實宋陽的「任性」,很多時候都是如此的,有些危險事情他非做不可,也知道身邊人未必就一定不同意,可即便她們再如何信任自己、再如何篤定宋陽能平安歸來,心底還是忍不住會擔憂,便如這一次,如果提前告訴瓷娃娃他的計劃,從她得知他的打算起,就會開始擔心,直到他回來為止。
大族中那些重要人物走下來,來到宋陽面前認真致謝,而後不由分說,連擁帶搡把宋陽推到了高台上,跟著他們退後幾步,高聲大吼著對全軍傳下號令,旋即只見萬眾俯首,沙主帶來的近三十萬大軍,同時向宋陽和白音王施大禮致謝,場面蔚為壯觀。
沙主統一全族,其中最最重要的一重就是打散各個部落,把他們「混和」到一起,從統一到現在二十年過去,早就變成了一個整體,再也休想變回從前的模樣了。
宋陽一手抓著臉皮,另一隻手則不再抓住沙王的屍體亂甩,而是改抓為抱,將其豎抱于臂間,一邊應付著沙主手下發瘋般的攻勢,一邊還獻寶似的、對仍在擂台上呆立的白音王道:「你看、你看,沙主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