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二章 護送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二章 護送

護送的隊伍來自白音,族中精通漢語的白音王走不開,漢人通譯班大人也留在了營地,所幸的是雖然白音沒人能再懂漢話,但沙民大族這幾十年裡一直都有漢人常駐,有不少人都通曉漢話,白音王特意請了個水平最高之人跟在宋陽身邊充當通譯。
宋陽搖了搖頭沒再多說什麼,只有瓷娃娃明白他的意思,輕聲道:「都是互相的。沙民淳樸善良是沒錯的,但若非你為他們做了那許多的事情,他們也不會對你如此上心。」
衛隊首領立刻吹響只有沙民才能聽到的哨子,警告後面大隊小心遮掩行跡,通譯則提醒宋陽和瓷娃娃不用在意、也別盯著飛鷹看個沒完,他們現在是草原牧民,不會惹來畜生的懷疑……可是沒想到的,通譯的話還沒說完,遠天的鷹子就雙翅震動,迅速向著宋陽一行飛來,待到他們頭頂的高空后,發出了三聲清冽啼鳴,開始盤旋起來。
從幾天前天空漸漸變得陰鬱,不知從哪裡飄來的烏雲,沉甸甸地壓在眾人頭頂,始終不曾散去。瓷娃娃置身於枯黃長草間,仰頭看著空中陰霾,對宋陽微笑:「烏雲追著我們走呢,讓咱們幾天都看不見太陽。」
其實鷹眼再怎麼犀利,也不可能隔障視物,小獸或者獵物躲入草堆仍回被它們發覺的原因不外兩個:一是「油漬」閃光醒目,草葉隨風搖擺,「痕迹」從長草縫隙中閃入鷹眼;另則,庫薩就算看不見獵物,至少能看到長長的「油痕」至此便戛然而止,沒再向前延伸,不用問,獵物一定是藏在了下面。
就算沒有任務在身,衛隊首領不殺狼卒就不錯了,哪還能參加他們的軍隊,當即面露難色,嘿嘿地笑著,雖然沒直接拒絕但不想去的態度再明白不過。
瓷娃娃笑:「妖星歸來,再入人間,頭上當然得頂著重重陰霾,否則氣勢何在?這是你的氣派。」
瓷娃娃饒有興趣:「哦?尤太醫給你講的?」
衛隊首領還生怕宋陽不放心,又用蠻話解釋了幾句,後面的三千白音,早在進入草原前幾天,就開始以蒿草根特質的蓑衣包裹全身,除了眼睛,幾乎不露一絲縫隙,保證行走時不會留下「油漬」。在進入草原后他們就更加小心了,大家行進的路線,特意選在野草瘋長的非牧區,一路走來長草足以埋人,後面的隊伍整天里都在俯身行走,把身形藏匿於草下……
若他們被發現,狼卒趕來圍剿,宋陽又該不該殺回去相救?相救是去送死,不救心裏又覺得不落忍,這種事可討厭的很,能免則免了。到了現在,三千白音已經不再是保鏢,乾脆就是累贅了。
兩種說法頗有相近之處。
衛隊首領點點頭:「那你可知,為何會如此么?」
天下間所有的交情,莫過於一來、一往,為對方做得越多,交誼自然也就越發深厚,平心而論,宋陽為白音、為沙族做的事情,足以抵得這三千白音的辛苦護送了。
三千白音的辛苦可想而知。
大隊人馬若跟在宋陽身邊,目標實在太大,難免不會暴露行蹤,真要惹來了狼卒宋陽就甭走了,但就讓他一行二十餘人趕赴邊界,白音王又實在不放心,這才想出了現在的辦法,精銳部隊距離正主三十里緩緩跟隨,一旦前面遇險,後面就能及時接應上來。
天氣越來越冷,陣陣北風掠過,雖然還不甚猛烈,但打在身上、臉上,已經隱隱透出些戾氣,讓人很不舒服。
瓷娃娃卻倔強得很,搖著頭堅持著自己的說法:「不是雲大,而是雲動,追著你。」
宋陽搖頭:「不是舅舅,是趙忠祥。」
出行之前白音王就想到可能會遇到狼卒崗哨盤查,跟在宋陽身邊的沙民都是經過特意挑選,身手精強心思聰明自不必說,最要緊的是精通犬戎語且身材矮小……沙民普遍身材高大,比著漢人、犬戎、吐蕃都要強壯不少,但沙民並非異種,也是黑髮黑眸黃皮膚,只是天生骨架寬大些。
通譯來了興緻,滿眼好奇:「到底怎麼回事?快說來聽聽?」
雖然明知她會開玩笑,可宋陽也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一個理由,咳了一聲笑道:「不許迷信!」說著,轉回頭對護送自己離開的沙民道:「距離邊界還有多遠?」
庫薩追蹤的道理不是胡來的,二十年裡常常會有白音沙民遊走于荒原、草原的邊緣,數不清碰到過多少次獵鷹,但只要能保證之前身體皮膚不與周圍草木接觸,遇到天鷹及時往草堆中一鑽,大都能避開偵查。
通譯有個壞毛病,一遇迷惑就使勁眨眼睛,此刻眼睛都快眨得睜不開了:「什麼油?」
「你身上的油、人身上的油、獵物身上的油……人人皮膚上都有油脂,咱們自己看不見,但鷹眼特殊,我們在草原行走時碰了草葉,油就會掛在草上,落在天上的鷹眼裡,就是閃光的痕迹。你想吧,這就等於人人身後都拖了一條閃閃發亮的『線』,它追起來會有多容易。」
「哪裡會有假嘞……你自己琢磨啊,下雨時老鷹追不到人有情可原,為啥大雨初歇、視線晴好的時候,它們的追蹤本領反而大幅下降?因為雨水把草葉上的油跡衝掉了唄;再說庫薩為啥黑天比白天更兇猛?因為咱們看不到的油痕,在老鷹眼裡是亮晶晶的,黑天比著白天更醒目;還有,庫薩追蹤逃犯冬天不如夏天,最最簡單不過的道理了,冬天人穿的衣服多,恨不得把全身上下都包裹起來才好,皮膚很少暴露在外,蹭到枯草上的油少而又少……」衛隊首領耐心細緻,把一番道理仔仔細細講給通譯聽。
當初在草原上,宋陽一行吃足了狼卒獵鷹的苦頭,真正曉得了它的厲害之處,如今又在草原上行走,沙民嚮導會小心避開犬戎探馬,可天上的獵鷹隨意翱翔、行跡完全無法預料,雙方隨時可能遭遇,宋陽所在的小隊現在是牧民打扮,落在鷹眼中也沒什麼值得懷疑的,但是後面的三千白音,又怎麼可能躲得開天鷹偵查?
這時候身邊的瓷娃娃,忽然沒來由地問道:「那庫薩呢?」
兩個沙民一會兒指指天空,一會兒指指草堆,聊得挺開心,把漢人朋友完全丟到一邊去了,瓷娃娃倒還好,沒什麼表情安靜等待,宋陽可是越發著急,實在忍不住了,拽了拽通譯的袖子:「說啥呢?」
其實依著宋陽的心思,根本用不著這麼「鋪張」,只要給配個通譯、找個嚮導就足夠了,可是白音王拳拳盛意,完全不容他拒絕,宋陽當時也就沒再多推辭,如今離開荒原進入草原,才對身邊沙民提起,請後面的軍隊回去。
白音好意相送,自己不領情不說反而還覺得他們麻煩,未免顯得有些不識抬舉,所以宋陽一直不好意思說出口,但瓷娃娃才不管那一套,她的顏色只給宋陽看,對旁人一概平平靜靜冷冷清清,該說就說毫不忌諱。
宋陽卻若有所思,對瓷娃娃應道:「有些意思,我以前倒是聽過差不多的說法……」他好像是在前生的《動物世界》里聽說的,對於鷹眼視力卓絕,生物學家有過一種假設,認為鷹眼會對獵物比如兔子、老鼠的尿液灑落草葉后的產生的光譜有特殊的洞察力,所以鷹的視力好只是一方面,另一重是它們習慣追蹤這種痕迹,大大縮小了捕獵範圍,大幅提高了追蹤的成功率。
通譯這次不敢自己做主了,轉過頭把瓷娃娃的意思盡數轉述給白音衛隊的首領,不料後者聞言卻全不當回事,嗚哩哇啦講起了蠻話:「庫薩算什麼?根本用不著擔心。」
衛隊首領衝著通譯瞪眼睛:「他們人人都是我的手足兄弟,我比你更在意!」說完他又笑了起來:「你是不知道,我們白音早就找到了破解庫薩的辦法。」
隨後幾天,宋陽等人的行程一帆風順,正如沙民所言,壓在他們頭上的並非雨雲而是雪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天空中開始飄落雪花。雪花太小了,乾脆就是冰碴,零零星星全無壯觀或美麗可言,反倒更給這初冬染出幾分蕭瑟,讓人打從心眼裡覺得陰冷。
通譯大吃一驚:「當真?」
沒等多長功夫,遠處馬蹄聲傳來,一支三十人的狼卒小伍馳騁而至,在他們臉上倒並沒有太多戒備神情,能看得出他們趕來盤查也不過是例行公事,並非是發現了什麼可疑之處。
直到他們踏入草原第八天的中午,始終在前進時對天空多了幾分留意的宋陽忽然停下腳步,對身邊同伴道:「庫薩!」
衛隊首領不答反問:「我先問你,庫薩什麼時候眼力最差勁,又什麼時候眼力最兇猛?」
通譯早就算過路程,想也不想地答道:「直線走過去差不多二十天,但是要躲避狼卒崗哨,估計還得慢一些。」
衛隊首領好好給通譯講了一番「有思考才有未來」的道理,當然也免不了再挨上好幾句「有屁快說」,這才心滿意足,直接給出答案:「鷹眼犀利,但它們在天上飛,追蹤時候看的不止是獵物,更多的是……油!」
這番安排在漢人眼中談不上多周密,但也足見白音王的心意了。
「你不用覺得歉疚什麼……」瓷娃娃的話沒說完,可是說到這裏,神情里忽然現出了一份猶豫,片刻后最終還是淺嘆息了半聲,閉口止言。
高空遠端、視線盡頭,一頭獵鷹正在緩緩盤旋著……
宋陽從一旁看著,心中琢磨犬戎騎兵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學得還真不錯,難怪狼卒之名威震天下……
對這個說法宋陽付之一笑:「追著咱們?你我沒那麼招老天爺的恨吧?不過是陰雲覆蓋的面積太大,咱們一直沒能走出去。」
但是在他們身後三十里,還始終跟隨著三千白音精銳。
沙民與牧民世代為敵,所有沙民都知道獵鷹的厲害之處,通譯見衛隊首領說得大包大攬,不去翻譯給宋陽聽,反而自己先皺起了眉頭:「不可不防,否則白白斷送了三千白音兒郎,你不當回事我還要心疼的!」
通譯根本沒把這句話翻譯給衛隊首領,直接搖頭回答宋陽:「不是雨,這個時節,這樣的陰冷,天上藏著的,不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雨,而是第一場雪。」說著,他也抬起頭,眯起眼睛仔細看了看空中雲層:「會下很久但不太大,不會影響行軍,對勇士們沒太多影響。」
兩隊相隔的三十里中,白音人又建了六個移動探衛,每崗一人,彼此間只差五里,無論荒原還是草原,都在視距和沙民特殊木哨覆蓋範圍內,有事的時候可以揮動懷中藏匿的小旗或是吹響口中的哨子,都能立刻通知到大隊。
瓷娃娃當然不知道趙忠祥是何方神聖,不過不用問,肯定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對宋陽微笑著說了句:「你認識的能人還真不少。」
通譯嘴巴大張:「真的假的?」
宋陽好奇:「何以見得?」
既然狼卒有了笑意、謝意,再說起話來也就輕鬆多了,客氣了幾句又閑聊了幾句后,衛隊首領「隨口」問道:「前面要打仗……到底是咋回事?打沙民還是回鶻兒?」
「三千兄弟的性命,能用來開玩笑么?」衛隊首領面帶得意:「白音二十年裡就棲身在草原邊緣,活在狼子的眼皮底下,要是沒能找到對付庫薩的辦法,早就被滅族了,又哪還能回去和你們團聚。」
通譯滿臉不耐煩:「有屁快說!」要說起來,沙民純純樸朴的惡語,比著漢家的罵人話更兇猛,「有屁快說」比起「有屁快放」明顯高了個等級。人家世世代代都這麼說話,衛隊首領也不以為意,繼續道:「不動腦筋,永遠也解不開獵鷹的威脅……」
白音用二十年時間驗證出的道理,多半是不會錯的,而更要緊的是在人家解釋過後,宋陽就只剩下感動的份,後面的三千精兵為了追隨、保護自己,在進入草原后的行軍就完全是弓著半蹲于長草中、緩緩前行,畢竟拋除油跡反光之說,鷹隼的常規視力也異常了得,三千人的一支軍隊密密麻麻地站在那,就算不留下一點油光,天上的畜生也能一眼看清,所以隊伍非得藏身於長草、小心前進不可。
跟在宋陽身邊的沙民不過二三十個人,離開荒原后他們就易裝成普通的牧民,看上去沒有絲毫奇特之處,不會引人注目。
通譯的臉色變了變,先和衛隊首領用蠻話交流幾句,又回頭囑咐宋陽與瓷娃娃:「事情不太對勁,不過也不用太擔心,待會兒會有狼卒過來盤查,你們兩個記得不要說話,真要有人問你們什麼就裝成聾啞夫妻,萬事自有我們照應。」
通譯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職責,把衛隊首領的話一字不落翻譯過來,瓷娃娃也聽了個目瞪口呆,吸溜著涼氣道:「這個……未免有些太匪夷所思了吧?」
她險險就把羅冠等人葬身花海裂谷的事情告知于宋陽,可是這件事情實在讓人很煩,想了想還是先瞞下來,有什麼事情都先等歡歡喜喜地回家之後再說吧。
白音衛隊的首領率先笑呵呵地迎了上去,奉上早就編好的說辭,把自己一行說成是流浪牧族,趕在冬天降臨進入荒原邊緣,冒險打下些黃羊,豐收過後正準備去西關的大集市賣掉皮子去賺一份溫飽錢。
宋陽點點頭,伸手指向天空:「現在已經到了草原上,天色又不好,不知什麼時候就會下雨,讓後面的兄弟回去吧。」
狼卒在外惡名遠播,但是對同族還算親切,伍長見狀也不勉強,擺手道:「不想來就算了,你們就此轉向吧,前面去不得了,剛剛說過了,馬上就要打仗了,兵家重地不容你等靠近。」說完,翻身上馬準備帶人離開。而衛隊首領心思一動,又喊了聲「請稍等」,轉回身從大車上卸下了幾張羊皮,抱到狼卒伍長的馬上,笑道:「咱們不投軍不是因為怕死,只因家裡還有老人孩子,我們要是回不去,他們就只剩死路一條了,性命不是自己的,實在是有苦衷……天氣冷了,這幾塊皮子給兄弟們晚上睡覺的時候做個披蓋,算是咱們的一份心意。」
草原上像這樣的牧民大有人在,因為種種原因丟了牧群,變成獵人和流浪漢,狼卒伍長跳下馬來在白音的隊伍中轉了一圈,好歹翻看了下車子上層層疊疊的黃羊皮,見沒什麼異常點了點頭,又打量著衛隊首領道:「看你們身體不錯,想不想從軍?前面準備打仗,這個時候進隊正好能多賺幾兩。」
沙民都對獵鷹有詳細了解,通譯回答得毫不猶豫:「它們在大雨時和雨後追蹤之力會大幅下降;在夜裡眼力最好,比著白天看得還要更清楚……還有,追人的時候,冬天不如夏天。」
狼卒內部軍紀森嚴,平白無故里犬戎騎兵是絕不敢動本族平民的一針一柴,否則軍法嚴懲不貸,不過人家主動送東西來犒勞軍兵又另當別論。沙民送過去的黃羊皮都是上好貨色,而這個季節,這份禮物正是士兵們最最需要的東西,狼卒伍長又驚又喜,連忙下馬沒口子的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