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百章 前線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百章 前線

葛司馬六十好幾了,早都到了告老還鄉的年紀了,這次劉厚決意留守青陽、與城共存亡時,還特意開出了一張功勛狀贈與葛老頭,這張狀子一寫,就意味著司馬大人不再是官面人物,隨後都可以走了,另外劉厚還特別開恩,允他帶著所有家眷一起走,包括他兩個正值壯年的兒子和一個剛滿十五的孫子。
劉大人上前按住了老頭子的肩膀,呵呵笑道:「莫急,慢慢說,什麼來了?」
劉厚又一拍桌案,大聲道:「大好男兒,理應如此!」說著,再度拿起筆,換過一張新紙,又重新寫了一封信,不過這次不再是調兵文書,寫好后劉厚將其遞到茅青手中:「太守逃了,總還會有些忠勇將士留下來,而番兵勢大,城中無主,這一仗他們沒法打,本官著你速速返回唐樓,沿途收攏南理將士、帶他們後撤青陽,來日青陽城中,你我並肩共抵吐蕃!」
從洪口陷落的消息傳來至今,已經半個月過去,鎮西王依舊下落不明。朝廷還在抽調、集結新的援軍。番兵卻勢不可擋,自洪口蜂擁而出,山呼海嘯般向東席捲而來,沿途所有南理城池,竟沒有一座能在番軍猛攻下堅持過兩日的。
打勝是不用再想了,那是絕不可能的事情,與城共存亡還是學唐樓太守的樣子棄城逃命,這倒是個問題……足足琢磨了快一炷香的功夫,劉大人終於呼出了一口悶氣,還是決定留下來了。不是他不怕死,更不是他想以死報國,留下來的原因很簡單:
「蠻人、援軍、常春侯來了!」老頭子終於把這口氣順過來了,也顧不得上官下屬的禮節,隨手抓起劉大人的涼茶,一股腦倒進嘴巴里。
老太婆低頭想了想,翻起眼睛看他:「那你到底是沒死,還是死了再活回來?」
這次宋陽沒客氣,但也不誇張,只是實話實說:「我自己就是大夫,由此明白得很,單就這具皮囊而言,死了就是死了,不可能有再活回來的道理。但要說明白的,在荒原上我死時沒意識沒知覺;醒來后沒記憶、全不明白身在何處,更想不起我來自何方、到底是誰,再後來我找到同伴、恢復記憶直到現在回到家裡,真正恍如隔世、真正覺得我死去活來了一回。」
毛筆被狠狠擲到了桌子上,前面城池的太守和士兵都跑了,這道調兵令當然也就不用再寫下去,劉厚抬起頭狠狠瞪了身前的唐樓軍校一眼,後者臉色蒼白,顯然也是被這個消息驚呆了。
劉厚霍然大喜!歡呼般地傳令下去,率同城中所有重要官員急匆匆趕赴東門,剛剛閉合的城門重新打開,而此時封邑的先遣已經進入視線:
既然如此,便留下來吧!
……
說著,一轉手中大刀,挽了個漂亮刀花,跟著將其掛在戰馬的德勝鉤上,自己則翻身下馬,進入青陽城迎接官吏的隊伍,笑眯眯地等著心上人到來。
常春侯好大的場面,竟用堂堂南理公主來給他做先遣。
等公主帶隊走得更近些,待劉厚和一眾官員見到了公主統帶的軍容,人人都是一愕、臉上的笑容轉眼僵硬……公主身邊跟了差不多兩千南理軍兵,自從雲頂在燕子坪鬧事後,鎮西王就給封邑派駐了守軍,如今封邑起兵抗番、所有武裝傾巢而出,這一部兵馬自然追隨,這沒什麼可說,可是除了兩個千人隊外,公主身後還綴了大群的牲口:牛、羊。
蠻子?吐蕃人么?漢人習慣把高原人叫做番子,不過也有把他們喊做西蠻的,青陽城早都派出去哨探了,吐蕃人現在還沒到,司馬大人這是瘋了么?劉厚一笑了之,並不追究什麼,而是好奇反問:「你不是走了么?怎麼現在還在?」
不過讓劉厚稍有些意外的是,兩天時間里逃離青陽的百姓,竟然並不太多……其實不難理解的,青壯都被強留了下來,老人捨不得兒子、女子捨不得丈夫、兒女更離不開父母,沒了頂樑柱,孤兒寡母地就算離開家鄉,又能有什麼出路,與其死前還要再離別一次,還不如大家共聚一城,等城破時候共赴黃泉。
不是劉厚擁兵自衛不顧同袍,實在是力不從心……青陽城是一州之府,無論是城建還是衛戍都比著同州的其他城池更強些,駐防的兵馬本來不少,且西南方向上還有一座規模了得的兵馬大營,與青陽遙相呼應成掎角之勢,單以防務而論,在整片西疆中也算是數得到上的。
劉厚官拜太守、主掌青陽,當年宋陽參加選賢,和他有過些交往,算起里也是宋陽的故人。
這次不等他說完,劉大人就再也忍不住了,加快腳步走到桌子跟前,揮起手掌重重一拍,發出「嘭」的一聲大響,怒聲斥罵:「老子手下一共就六千兵卒,分出去一千二已經是抽筋拔骨,還想再要人,我給你備馬,你上鳳凰城要去!」
茅青用力搖頭:「寧死不退。」
當年鳳凰城南理宮中的那個小氣皇帝,一生氣或者開心時就砸筷子的毛病未改。整座封邑中,對南理最關心的人非豐隆莫屬,此刻他開心振奮也再正常不過了。
劉厚沉坐于軍戍守正堂,雙目閉合面無表情,不知在想著什麼,或許什麼都沒想吧,說真的,也的確沒什麼可想的。這個時候忽然一陣腳步聲響起,劉厚睜眼一看,只見青陽司馬葛老頭正跌跌撞撞地跑來,老頭子神情激動,口中語無倫次:「大人,來了、來了、蠻子、兵……」
宋陽跟山裡的蠻子實在沒法交流了,甩著手帶上倆媳婦就走了。
雖然率領的是牛羊大軍,但絲毫沒妨礙公主殿下自己找感覺,笑得合不攏嘴。
說著,宋陽長長呼出一口悶氣,語氣也放鬆下來:「事情就是如此了,我是根本沒死,還是再世為人,您老做主好了。」
劉厚只覺得耳朵里嗡的一聲響,腦袋漲得快要炸開了似的。一千兩百援軍正要出發,吐蕃人還沒到,唐樓竟然就完了。
失望之色溢於言表,唐樓軍校努力把聲音放得平緩些:「番軍人數以十萬計,只增援一千人,實在是杯水車薪。」
劉大人雖然是武官,但他從沒去想過上前線這回事,不過這次也不能算他上前線,只能算他是被前線給上了。
司馬大人可沒心思和他嘮叨那些破事,用力擺手,仍一個勁地喊著:「來了,來了!」
漫天紅雲之下,三桿大旗迎風招展,左首「紅波」、正中「長春」、右首則是公主專配的青鳳旗,「玄機」兩字寫得龍飛鳳舞。
唐樓城位於青陽以西,相距不過五天路程,若能飛到高空鳥瞰,兩座城池算是一條街上的鄰居,如今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短短十五天,吐蕃人在攻克重鎮洪口后,又一口氣橫掃數座兵馬大營、連破四座城池,正挾威猛之勢向著洛城撲來。
命令傳下去,青陽城轉眼亂成一團,好在城中軍士早有準備,千余兵卒分作小隊把守街頭疏導百姓,一時的紛亂很快平息、變成了忙碌。
就算朝廷開恩不殺他爹,他爹也會被萬人戳住脊梁骨,老頭子一輩子都過得四平八穩受人尊敬,臨了臨了做兒子的又哪能讓他再受連累、受那份罪。
劉大人聲音低沉、略帶沙啞:「那就一千兩百人。」
唐樓來的軍官叫做茅青,他來時曾對劉厚通報過姓名,是以劉厚知道他叫什麼。
青陽太守傳令,全城整頓防務,各部兵馬各司職守;城中十五到四十五歲的青壯男子,一律不準離城,戰時添做勞力或備軍;至於中老弱婦孺若想走便可離開,但限時兩天,兩天後封門落鎖,那時就誰也不許走了。
不料小捕雙眼一瞪:「現在我進城?那怎麼行,我得等常春侯一起。」
一名南理軍校站在他面前,等了許久見他仍不出聲,軍校終於忍不住了,抱拳道:「番兵來勢洶洶,唐樓城內兵微將寡絕難抵擋,若青陽再不派兵增援,待吐蕃大軍到時唐樓便完了,求大人早做決斷。」
唐樓軍校仍不甘心,還想再多要些援軍,搖頭道:「大人明鑒……」
不止葛老頭沒走,他的兩個兒子也留了下來,其他人和葛家的孫兒小輩都離開了。
兩天過後,青陽城中暮鐘響起,限時已到,隨著一聲聲號令傳遞,青陽城四座大門徐徐關閉。
不等司馬大人再開口,門下親兵就趕來傳報:常春侯率軍馳援青陽城,先遣已經進入青陽東郊,大隊人馬綴后三十里,正徐徐前進……什麼先遣大隊、啰里啰嗦地話全不要緊,真正重要的不過五個字:常春侯、援軍!
吐蕃摧枯拉朽,南理西疆全面潰敗。
雖然葛老頭平時不太會做人,不怎麼得劉厚的待見,可畢竟是共處幾十年的同袍了,劉大人最後還是給他留了一條歸路。兩天前劉厚把狀子和放行令交給司馬大人時,老頭子並沒多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自那后就再沒見過他。
封邑中錢糧滿蓄,出兵全無問題,但還有無數數不清的細節事情要做,隨後一段時間里,封邑之內一片繁忙……十五天。
就算來得是牛羊,也比什麼都不來強,何況公主身邊還追隨了兩千戰士,劉厚帶著大夥一路小跑著迎上前,按照身份參見施禮、寒暄客套自不必說,應酬這些對任小捕也不在話下,客氣話過後,小捕指了指身後的牲口,笑道:「這些都是口糧,常春侯統帶的隊伍里,有一支飯量太大,怕你們應付不來,乾脆我們自己從封邑中帶來,專肉專用、劉大人要幫我們好生保管。」
每天都有前線的告急文書傳入鳳凰城,可是還不等朝廷的「大軍即至、固守待援」的信箋再傳回去,前線就變成了後方:敵人的後方。
唐樓不再,青陽就變成前線了。
可是前陣苦水關開戰,王爺為了支持前線,從西疆後方個個防區中抽調重兵增援苦水,青陽只留下最最基礎的六千衛戍,余卒全被調走,至於它西南的兵馬大營幹脆拔營,盡數趕赴前線……青陽如此,西疆處處如此,幾乎都被掏空了,這也是為何吐蕃人在前後突破兩座雄關后能夠所向披靡的重要緣故。
根本沒死則厄運依舊,死而復生便詛咒破除,琥珀對山溪蠻多有了解,宋陽已經知道琥珀讓自己「入土為安」的本意,自然也就明白為什麼木恩就認準這件事,分得要問個明白了。
傳令讓茅青去收攏殘兵,不過平心而論,劉大人也真沒指望他什麼,待茅青走後劉厚仍舊踱步不停,唐樓完了,青陽就變成前線了,一座城、六千兵、抵擋鋪天蓋地而來的吐蕃鐵騎?
劉大人終於咬著牙做出決定:「本官與你一千人,返回唐樓馳援!」
劉厚則呆立當堂,愣愣望著他:「你再說一遍?」
黃昏時分,劉厚心神不寧,在廳中來回踱步,偶爾站住片刻、低頭略作沉思跟著又搖搖頭長嘆一聲,再度開始踱步。
廳中軍校是唐樓派來向青陽求援的。
當晚侯府夜宴,任初榕不止召來封邑中各個武裝的首領,而是乾脆把顧昭君、施蕭曉甚至鐵匠、瞎子、侏儒等所有提得上名字的人物全都請來了,當得知宋陽準備出兵抗番,豐隆皇帝反應最大,「啪」地一聲就把手裡的筷子砸在地上了,大笑著連說了三個「好」字。
劉厚連聲稱是,趕忙命人去安置牲口,當然也少不了又是一番感激之詞,隨即請公主入城休息。
沒想到他還沒走。
劉厚雙手攥拳,心中又恨又怒又驚又怕,好半晌后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度開口:「茅青,我且問你,你家太守不戰而逃,你呢?你也要逃么?」
而這份大戰前的忙碌,卻並沒有肅殺之意,只有沉沉死氣!即便是耳目閉塞的老太婆或者還不懂事的小娃兒也能明白,這一仗根本都沒得打。
劉厚手上現在就只剩下六千人,硬是分出兩成給唐樓,當真算得仁至義盡了。
大旗之下不見常春侯,只有一個年輕女子頂盔冠甲,左手牽韁右手提刀,美目流轉左顧右盼,說不出的威風得意、說不出的英姿颯爽,似乎是領兵打仗讓她太開心了,俏臉上梨渦深深、笑紋散個不停,不是任小捕是誰!
南理士兵現在都客串了牧童、羊倌,大群牲口周圍還有十幾條獵狗來回巡弋,這是來打仗的還是來放牧的?
眼看著太守大人臉上的筋肉都在抖動、扭曲,唐樓軍校不敢再討價還價,躬身行禮致謝,劉厚也不再廢話,命人取來紙筆開始寫調令,但才剛寫了幾個字,忽然門外有軍士來稟,前方又有重要軍情傳到:唐樓太守不戰而逃,麾下兵馬棄城四散!
他爹曾是個不大不小的京官,告老后就安家在鳳凰城,身為太守臨陣脫逃是天大的罪過,戰亂時又會動用重典,說不定朝廷查辦時真就會誅了他的九族,他能逃命他爹卻無處可去。
茅青應命,領了劉大人的手令去了,選擇快馬即刻出城,不過他在向西賓士一段、確定四周再無旁人後,他一帶韁繩掉轉馬頭,不再去往唐樓而是向著南面的山區跑了下去,大好男兒終歸還是捨不得大好性命,連自家太守都跑了,他這個區區軍士還逞什麼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