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百一十六章 訓誡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百一十六章 訓誡

奴隸們看到,宋陽竟然對他們露出了一個笑容,無比認真的語氣:「誓斬番旗,煩請讓路。」
一根根長箭落地,真就無一命中,歪歪歪斜斜地插於宋陽身邊,卻在奴隸引出了一片驚呼聲。
隨著宋陽的說話,青陽西城上猛地傳來一片蠻人示威時發出的嘯叫,之前接管城頭的山溪蠻、石頭佬盡數現身,也不怕危險,全都跳上箭垛,目光里混著興奮與殘忍,死死地盯住正如潮水般湧來的南理百姓。
貴為王侯,尚且生死不吝,只求殺敵報效先祖……性命真就那麼重要麼?
面對驅役還敢領兵出城的、分發給奴隸們刀劍卻不提要求的、明知必死仍要逆襲沖陣的宋陽。
「驅役」的關鍵就在於要讓奴隸們真正恐懼、打從心底畏懼那些虎狼士兵,情緒是一種很複雜的東西,若真被恐嚇住、當恐懼蔓延自人群中開來時,神仙也無救。
全城披麻、全軍掛孝,常春侯城前拜祭將死之人,三千孝兵擲出兵刃做「離別之禮」,對孝兵的戰前鼓舞……可從始至終,宋陽也沒勸奴隸們一句:大家莫攻城。
「沒了南理,便沒了先祖;沒了祖宗,還說什麼性命?番狗若來,我便殺。我死之時,血灑故土、屍埋家鄉,一朝風雨回來便化作春泥、化作兒孫之福;但是番狗有什麼?只有客死異鄉、曝屍荒野!」
「太古神仙的開天斧能斷裂天地,卻斬不斷先祖與南理的重重淵源,因你我的父輩、祖輩,早已和這泥土、這國家融化一處!黃土之下,埋藏著先祖遺骸;而南理兩字,便是先祖榮光!」
宋陽與羅冠本就是一身白衫,此刻兩個都從懷中取出一方白布,纏裹于額頭,宋陽聲音朗朗,重複道:「我能做的僅止於此……今日為你們披麻戴孝,南理鄉親,宋陽同胞,來生還有相見之日!」
刀劍落地同時,自番子陣中的第二輪車弩又告發射,巨箭行空蕩起的嘯叫催魂奪魄。這一次羅冠不再靜立,咆哮一聲連震長弓!
是哭號著去衝擊自家的城池、讓親者痛仇者快、讓番子拍手歡笑;還是拼出這副皮囊,來日去到幽冥、換先祖一聲稱讚。
城中得了他的訊號,又是一聲炮號響亮,旋即驚人一幕陡現:一匹匹巨大白縞從城頭鋪落而下,轉眼之間青黑冰冷的青陽城染盡皂白,還有城頭上的戰士們用力揮手,一把把白色紙錢,如大雪翻飛,前後不過幾次呼吸的功夫里,紙錢隨風飄灑于天地之間。
「先祖何在?身化大地、血溉沃土,兒孫腳下的寸寸泥土,便是父母祖宗的根根脊樑,」宋陽抓著泥土的手高高舉起,聲音微微顫抖:「先祖骨血,盡……藏……于……此!」
轟轟烈烈的喝應聲,三千孝兵舉盾橫戈,于漫天飛舞的陰錢中、追隨宋陽發動衝鋒,正直迎上正鋪天蓋地而來的「驅役」大軍,而沖在最前的宋陽,卻把寶刀倒擎、不肯把鋒銳衝著奴隸們,狂奔中口中反覆著疾呼:「求路!借過!求路!」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宋陽卻不解釋什麼,甚至都不再理會「驅役」,他竟轉回身背向奴隸、面對著三千佇立於自己背後的孝兵,語氣平穩:「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人人都應愛惜自己、珍惜性命。但在性命之上,另還有一份貴重之物。」
宋陽卻不滿意,提高聲音再問:「南理好兒郎何在?」
可是自古以來「驅役」都極少會有嘩變、逆沖的情形出現,會如此當然不是奴隸腦筋死板、連個如此簡單的選擇都會選錯,真正的原因在於:害怕。
現在雙方還距離遙遠,被驅趕的奴隸們的視線落到城頭時已經模糊了許多,但大蠻的身形、裝束與矮小的南理士兵迥然相異,不難辨認。
此時城中第三聲炮號響起,扎扎機括嘶聲中,西城弔橋落下、城門大開,一支三千人的隊伍昂首闊步急行而出。戰士們都做一身素縞,白布裹于盔甲之外、長戈掛白櫻、戰刀纏雪穗,堅盾也塗刷銀漆。
百姓被驅役、沖城,甚至還心甘情願地拿起木棒、長梯,不外是心存僥倖,盼著守軍大發慈悲能放他們進去。
今天被番子驅趕的數萬百姓和以前中土戰史上有過的無數次「驅役」並沒什麼不同,慌亂無措、情緒激動……但他們遇到了一座給同胞披麻戴孝的城;聽到了一段有關先祖榮光的戒訓;迎上了一夥明明已經對立卻還不肯傷害同族、明知不可能卻仍誓死發動逆襲、誓死斬斷敵人王旗的南理悍卒。
如宋陽所求,他借到了一條路;如宋陽所願,他不止借來了一條路,還借來了無數條人命!
宋陽面容扭曲,雙手攥拳狠狠跳起、跺腳,仍是那一句幾化狂嘯的嘶吼:「南理好兒郎何在啊!」但這一問過後,他便不再等旁人回答,翻手抄起身邊的龍雀寶刀,巨大的刀鋒遙遙指向番子的中軍帥旗,一詞一頓,全部修為隨大吼爆發,字字轟若驚雷:「番旗不倒……我不還……好兒郎……隨我來!」
以先祖之名的嘩變。
戰士們的背上都負了一個沉重包袱,隨著帶隊長官的號令,士兵把背後的包袱奮力拋向前方,旋即金鐵之響大作,包括落地散開,或刀或劍。
宋陽起身、再開口,仍是那前半句:「我能做的僅止於此……但求我刀中惡靈,屠番殺狗,為你們報仇雪恨!」
「同樣環境,換成吐蕃、換成大燕、換成草原狼子,這天下還有哪一族能夠建國、能夠堅持百多年非但沒有頹敗潦倒反而蒸蒸日上?如今宋陽與在場諸位何其有幸、何其有幸我們有如此了得的先祖,能人所不能、成人所難成的南理先祖。」
而面對箭雨無動於衷,依舊認認真真完成叩頭的宋陽……這番情景落在正漸漸跑近的奴隸眼中,又何嘗不是一重震撼!
羅冠目中精光暴漲,抬頭盯住飛行中的巨弩,隨即眼內精芒寂滅,佇立原地一動不動。羅冠的任務就是保護宋陽安全,以箭稱絕的大宗師眼力何其了得,張望片刻便確定這些箭矢無一能命中宋陽和自己,不必去理會。
說著,宋陽俯身,五指如鉤自地面抓起了一把泥土,伸手亮給戰士們看:「百多年中,南理苦難不休,瑤亂、壯患、蠻禍接踵不停,內憂從未止歇;番狗不斷欺凌、燕賊虎視眈眈、十萬洪荒中惡鬼伺機,外患日日來襲……可即便如此,南理還是傲立中土。」
「先祖已逝,但始終不曾走遠,這座旁人眼中的荒蠻國度,卻是他們拼搏畢生、汗血灌溉的榮光之域,他們捨不得離開的。」
孝中戰士,只去不回。
龍雀沖兇猛勁力把宋陽的聲音托起,直衝雲霄,響亮而生冷,就那麼硬邦邦地敲進奴隸心中。
不管跳下來的到底是不是常春侯,殺掉他總歸不會錯的,而現在驅役已經開始,番兵陣前大片地方都被奴隸覆蓋,騎兵派不過去,普通的弓弩或投繩都夠不到,投石臂精度有限肯定打不到人,能用的就只有隨軍而來的重型車弩。
「沒有這沃土,何來秋天的金色豐收;沒有先祖用骨頭撐開的自由天地,就算我們有命,又該去哪裡活……沒有這片天地,就算我們有命又該去哪裡活!」
三千南理兵卒出城列隊于宋陽身後,擺出了衝鋒的陣勢,隨後弔橋升起、城門再度關閉。
常春侯,如此重要的人物竟然脫離了堡壘掩護,只帶了一個人,暴露在敵人陣前……番軍主帥立刻傳令:「車弩絞弦,射殺!」
這是一場送行啊,西陲重鎮,舉城齊哀。
宋陽說完,重新轉回身面對「驅役」,此刻雙方距離已近,跑在前列的奴隸們甚至已經能看清宋陽的面目了。
由火道人與鬼谷瞎子一起研究的,在炮葯中特別填料,青陽城一聲信炮驚天動地,巨響轉瞬橫掃四方,敵人的號角、驅役的喊叫盡數被掩蓋。可怕的大響聲中,一個白袍人身背巨大戰刀,翻身自城頭躍下。
對孝兵的戒訓,聲音卻依舊響亮、傳遍四方,即便最遠處的吐蕃主陣都清晰可聞。
宋陽依舊不為所動,伸手指向地上散落的兵器,朗聲對著前方的「驅役」大軍說道:「送別禮物,喜歡就拿去。但請記得一重:沙場之中,當凶刃在手,便是勇武戰士、便是兇猛大兵!」
八字過後,他的笑容遽然猙獰,聲震如雷高聲斷喝:「南理好兒郎何在?」
可惜,宋陽一開口,就直接澆熄了大家的希望:「青陽重地,抗敵前線,不容靠近半步,我之所在、青陽弓弩所及,越半步則殺無赦,無論誰。」
孝兵聲嘶力竭:「在此!」
距離實在太遠了,直線射殺絕無可能,何況前面還有無數奴隸,弩箭無法穿越,只有高揚弩車機頭讓箭矢做拋物投射,這一來也會大大影響精度。番子準備車弩,奴隸們則繼續被驅趕著前沖,他們都是南理人,無一例外的全都聽說過宋陽的事迹,遙遙見到這位南理最神奇的侯爺獨立於城外,奴隸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絲希望……或許常春侯有辦法能救了我們?
身後三千孝兵齊聲吼喝:「在此!」
三千孝兵發動衝鋒,面前數萬奴隸立刻向著兩旁散去,給赴死的戰士們讓出了一條大路,即便後方的番子如何放箭鎮壓也阻止不住,而接下來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不止讓路,還有嘩變。
沒活路了,最後的選擇也只剩下:該怎麼死?
驅役才剛剛開始,奴隸們距離青陽尚遠,但羅冠手中的旗幟異常高大,足夠讓所有人看清楚。就算不識字也沒關係,大宗師聲音悠長致遠、字字清晰傳告四方:常春侯在此。
說著,宋陽真就屈膝于地,對著他要送行的大群奴隸,恭恭敬敬地叩了四頭。就在此刻忽然弦鳴低沉、破空尖銳,番子的車弩終於準備完畢,第一撥齊射而至。
再簡單不過的選擇了。
此刻青陽城前已經不再是孤零零的兩個人和一面大旗,在宋陽周圍還集結了三千孝卒,陣勢排開偌大一片,任由巨弩飛過來的話必有損傷,金光綻裂長箭接踵,離弦急射狙擊車弩。
宋陽落地、不停步,在跨過護城河后又向前走了一陣,一直來到城頭弓弩的射程邊緣才停住,接下龍雀戳立身旁,負手遙望遠處正被驅趕著、奔跑著的大群奴隸。
隨後沉沉一嘆,宋陽的語氣變得低沉了:「前進是死,後退仍是死,沒有活路,我救不了你們……能做的僅在於此!」說著,他抬手用力一揮。
車弩這種大傢伙攜帶不便,番子這次帶了百余架來已經是驚人之舉了,其中半數留在正西,一次齊射,五十多支巨箭呼嘯,自空中劃出淬厲之弧、越過眾人頭頂,向著宋陽所在之處狠狠紮下。
「番子驅逐南理人自相殘殺,引以為樂,青陽城可在戰火中付之一炬,卻不能因『驅役』陷落,若真如此,便是南理世界的奇恥大辱。」從說法到做法全都明明白白,西城由大蠻把守,免去了青陽士兵屠戮同胞之苦,也斷掉了城下百姓不切實際的奢望。即便不是青陽、沒有大蠻,換做天下任何一座城池,面對驅役都會痛下殺手。
血性被恐懼壓住,心中又始終存了一絲僥倖,以為攻城還可能有一線生機,又怎麼可能嘩變。
可眼前的重孝之城、空中的紛紛紙錢……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奴隸四個字:已死之人。
借一條路,讓他去斬斷番賊王旗!
不止孝兵,青陽城中也振起衝天大吼,同樣兩字「在此」,喝應前鋒軍馬。
「今日兒郎,終也會變成『先祖』,孩子們記不得你我的名字、記不得你我具體做過什麼、殺過幾賊人,沒關係不重要,他們知道腳下的泥土藏了先祖的骨血,如今你、我,便是將來那『先祖』中的一滴血。代代如是、便因如此,南理兒孫當得永繼,千秋萬載,不敗於天地。」
刀劍就在地上,想要就能拿,拿起之後究竟是做一個吐蕃的陣頭卒還是南理的好兒郎,宋陽不問、不勸、不管,他之所求只有兩個字:借過。
「皮囊可敗,魂魄卻長存,來日幽冥重見,好兄弟要記得給我引薦你家的先祖,我當和你一起對老人家磕頭、告訴老人家:孩兒儘力了。再聽先祖笑一聲『好小子』,足矣!」
繼宋陽之後,羅冠也縱躍而下,大宗師手中擎著一面高高大旗,雙臂用力將旗杆深深插入泥土,風卷過大旗獵獵展開,「常春」兩個大字龍飛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