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百三十二章 升座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百三十二章 升座

還有屋頂,聖城內所有兩層以上的樓閣,全都被來自柴措答塔的忠心弟子把持,低垂的眼帘掩飾不住他們正在人群中來回巡梭的銳利目光。
雲頂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不想再繼續看下去,但是這個時候,萬眾駐足望向高台,他們如果轉身離開,實在太引人注目,他和無魚現在都還是柴措答塔的欽犯。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深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住心中憤怒,雙目低垂眼觀鼻、鼻觀心,雲頂活佛精神內斂不再去理會前面的「戲台」。
驚訝很快變成了狂喜,寂靜片刻后,歡呼聲突然從人群中爆發,更有無數人痛哭流涕,信仰得到證明、虔誠終會得到回報的心情,外人根本就無法理解……小活佛繼續笑著,彷彿他帶給信徒喜悅,所以自己也無比快樂。
黎明之時,高原人心中聖城仁喀四門大開,早就等候在外的信徒蜂擁而入。
以往升座時小活佛也都是些娃娃,但至少都懂事了、會說話了。這次的娃娃實在太小,不可能開口講話,理所當然有長輩上師代言,這也是符合規矩的。高台上,一個看上去比著雲頂還要再老些的密宗僧侶顫巍巍地走上前,這位上師的輩分比著前任大活佛還要更高,早已經閉關清修,這次又被烏達請了出來,由他代替小活佛「還送吉祥」。
可是讓無魚沒想到的是,已經狂怒到無可抑制的雲頂,並沒有爆起發難、更不曾沖向高台,而是飽飽地吸了一口氣,跟著,他隨台上活佛、身邊信徒一起,唱起了吉祥大咒……
至於神山腳下,諸位這次盛典搭建起的禮台周圍,戒衛就更提升了幾個檔次,來自柴措答塔的頂尖好手、來自大雷音台的國師親信、來自吐蕃軍中的鐵血勇士,所有人都身著大紅色的密宗盛裝,穩穩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這也是一重奇迹,從破曉時分開始,聖城與七座塔蘭集就同時散出異香,不見花朵不見熏爐,無源且無端的香氣隨風來去,染出一片吉祥歡喜。
大街上負責秩序、疏導人流、引著信徒進入指定區域這些事情都由僧侶來進行,完全看不到士兵的影子,刀兵不祥,不應出現在以慈悲為名的佛家盛典中,其實吐蕃人也真有這個底氣的,高原之國也是中土上最最純粹的宗教之國,來仁喀朝聖的百姓更不是流民、不是游眾,他們都是虔誠信徒,共同的信仰讓他們堅強、忍耐、謙讓,就算遇到什麼變故輕易也不會有「炸群」這樣的事情發生,想要他們互相踩踏亡命亂擁,除非佛祖現身且立地成魔。
「皮囊在笑,靈童在哭。」雲頂傳音入密,八個字的回答讓無魚有些莫名其妙。
最開始只看小娃被控制著笑啊笑啊,雲頂還沒聯想到這門邪術,直到此刻小活佛開口出聲他才猛地醒悟過來……一樣的事情,落在宋陽、無魚甚至好心腸的施蕭曉眼中,生氣難免但未必會氣成雲頂這個樣子,非常時刻用到非常做法吧;可是落在雲頂眼中,此事就完完全全是另一種性質了,以佛祖之名收買人心、為達目的竟不惜傷害靈童,若讓他得逞,雲頂修行何用,域宗就算能發展壯大又有何用!
無魚師太跟在雲頂身邊。
聖城內外瀰漫著淡淡的清新香氣,這種味道很有趣,若仔細去聞、去嗅,不覺得會有什麼味道,可不經意間也許是一陣清風拂過身旁、也許是一次深深呼吸之中,就會突然發現有淡淡香氣飄入鼻端,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半晌之後,柴措答塔的當權人物烏達才走上幾步,揮手示意信徒們收聲:「還送吉祥,活佛恩賜。」微笑開口的同時,臉上還殘留著些許驚訝,他很會演戲,以前任活佛的精明老道,都被他在身邊卧底了三十年。
老上師和台下的信徒一樣,老臉上都是驚訝神色,轉頭望向了金座上的小活佛,小傢伙笑靨盛開,嘴巴微張,又是兩聲清脆歡笑。
不止稻草,就算宋陽帶著封邑中全部好手過來也一樣沒有機會。
雲頂也松出來一口氣,跟隨眾人一起跪倒,他冒險進城參加這場典禮,就是為了這最後一項:給小活佛送上一份祝福。
所以雲頂的顫抖並不顯眼,也只有無魚明白雲頂的暴怒,師太心裏暗嘆了一聲,明白自己勸不住他,乾脆也不再白費那個力氣,佛家講究因果,該來的總會來,既然前因註定今日要喪生於此,師太也沒太多焦急,神情恬靜坦然接受,靜靜等著雲頂爆發、然後兩個人一起死於無數信徒的攻擊之下。
笑聲來得無端、突兀,融於此刻的情形里著實有些嚇人:一個老頭子開口,跟著一聲娃娃歡笑響起……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不自禁望向高台,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想要在這樣的地方來行刺靈童,乾脆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情……稻草就想過這件事,琢磨著在慶典當日如果要行刺或者作亂,自己應該怎麼做,他不是發了失心瘋忘記了自己的陣營,他只是「代入」角色再封堵漏洞,以求萬無一失。
這門邪術本就是從西域傳到東土的,雲頂年輕時遊歷于高原,本著密宗除魔本分曾剷除過精通此術的妖人,由此對其了解不少。邪術施展前,小娃要被落葯,之後才能被「牽針」控制口型與表情,在這個過程里娃娃會受到不小的傷害。
域宗是密宗大教的分支,雖然早就是一方活佛了,可雲頂始終也還是密宗的弟子,在靈童升座時為他祈求一份吉祥,這是雲頂的本分,是雲頂必須要做的事情。
此時,來自小活佛的吉祥咒已經輕輕唱響,萬民齊聲附和,有的雙目含淚、有的面帶狂喜,也有許多人如雲頂一般,身體篩糠般的顫抖著,心情激動不已,幾乎都快跪不住了。
與之前的笑聲一模一樣。
無魚師太勾畫的是一道密宗咒字,象徵著清心安寧,以此來勸雲頂平息怒火。
從表情到舉動,靈童的一切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禮台上的眾多密宗僧侶顯然也沒想到會有如此驚人的事情發生,一時間全都愣在當場,而輕笑過後,娃娃嘴巴開闔,奶聲奶氣,好像還有些吃力的樣子,又說出了兩個字:「我來。」
聖城辦聖典自然也有它的氣度,一來盡量不會阻擋信徒入城朝拜,哪怕城中已經人滿為患,除非實在容不下了,門口的士兵才會勸說信徒停止進城,後者也不會有所不滿,就此止步;二來城門衛兵也不會對神佛弟子嚴厲呵斥、好像看賊般的審查。
直到此刻眾人才恍然大悟,不是老上師做童聲,動聽的笑聲竟來自小活佛,一個不滿周歲的娃兒,笑聲竟然傳播數里,這是法力修持還是神跡顯現?
小活佛要大家和自己一起唱經……吉祥咒唱,高原人熟知的調子,沒有人不會唱,但從沒有人想到過,有朝一日竟會和小活佛一起合唱此調,莫大榮光,更是莫大激勵。
不過,就算烏達對信徒足夠了解也足夠信任,他還是做出了最穩妥的安排……城中見不到士兵,不代表士兵不存在:聖城內數不清的建築都關門落戶,看上去很正常吧,趕上這等盛事,戶主人也會走上長街、走近聖山,家裡沒有人當然要閉戶。所以沒有誰會去想,這一座座建築中早都滿滿駐紮了全副武裝的士兵,只憑一聲號角就會立刻衝殺出來。
時間過得很快,彷彿只是眨眨眼睛,一個下午就過去了,升座儀式盛大而熱烈,其間數不清信徒們有過多少次歡呼,直到黃昏時分盛大典禮終於接近尾聲,只剩最後一項:還送吉祥。
雲頂是什麼人?心眼絕學直見本心,靈童小娃被國師弟子天稟用邪術操控而露出的笑容,又如何逃得脫他的法眼,在旁人看來小靈童滿滿歡喜的愉快笑容,在他眼中便如羅剎天魔般邪惡醜陋。
老上師雙臂張開,面對無數信徒輕輕一揮手,台下眾人無論藩主還是貧民,全都恭恭敬敬地還禮,繼而跪倒在地,雙手高舉過頭,做出手接祝福之狀。
信徒集結、齊聚于仁喀城內,有著高深修持在身的大德上師陸續登上高高的禮台,依次入位。當巳時過半,洪鐘大響自柴措答塔響起,轉眼傳遍四隅,靈童被人抱上金座,幾位紅衣護法緊貼金座站在靈童身後。
雲頂活佛就在人群中,不太靠前,因為他和無魚都要隱藏身份,不是藩主權貴、不是顯赫佛徒,雖說我佛弟子不分高低貴賤,可沒有身份的人總不可能擠到前面的貴賓席位中去;但他的位置也不算靠後,因為他是個老人,信徒們對外人仇視如狼、蔑視如狗,但是對自己人恭謙有禮,尤其善待老人和孩子,以雲頂臉上的密密麻麻的皺紋,還是能給自己換一個至少能夠看到靈童的位置。
信徒們立刻收斂歡呼,帶著滿心喜悅重新拜伏在地,片刻后,娃娃的聲音再度響起:「一起。」
當然,這份看上去主要是依靠信徒自律而建立的秩序,不過是個表象罷了,「外松內緊」這四個字就是此刻仁喀城最真實的寫照,無數密探混跡於人群,一隊隊僧侶沿街排做長龍,將信徒人群分割開來。僧侶臉上帶著和善微笑,不斷提醒人群注意腳下,有時還會對經過身邊的信徒誦經致福,但寬大的僧袍下卻內襯甲胄暗藏利刃,每個人都領受了法旨,擁有專行獨斷之權,只要發覺異常可以先殺后查。
無魚注意到同伴的異常,眉頭微皺,望向雲頂,目光裡帶了份詢問之意。
……
醜陋的當然不是娃娃,而是控制娃娃的邪魔。
口型完美,語氣逼真,聲音穩穩傳去四方……小活佛要親自來做這場「還送吉祥」?
信徒們轟然應諾,而人群中的雲頂活佛卻在渾身顫抖,心中狂怒!
這樣的距離,莫說是普通人,就連無魚的精湛目力,都無法看清靈童的樣子,眼中勉強有個輪廓罷了,但云頂可以,單以修為而論,他和花小飛在伯仲之間,穩穩排進中土世界的前三名,他的眼力遠勝那些所謂的高手。
整整一座聖城都是盛典的現場,距離遠些的信徒連小娃的身影都看不到,不過有幸擠在前排的高原人還是能看到靈童的笑容,時間過得越久他們也就越驚訝、越歡喜……這樣不停地笑著,即便大人也會麵皮發僵神情疲倦,可靈童仍是笑得始終自然,始終歡愉。要知道靈童現在還不滿周歲,比著個冬瓜也大不了多少的小傢伙,一直這樣笑啊笑啊,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這難道不是一項奇迹、不是一項吉祥兆么?
偌大典禮,流程繁複時間漫長,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時分,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可是靈童就和剛剛登台時一樣,沒有絲毫怯場,更不曾哭鬧半聲,他始終在笑呢。嘴角翹翹、烏溜溜的眸子炯炯有神,看看天、看看地、看看眼前無數信徒,白白胖胖的小手偶爾還會揮動幾下,精靈剔透小娃就那麼笑個不停。
稻草是最好的刺客,他有這個資格去「代入」。不過想來想去,最後他還是搖了搖頭頹然放棄了,雖然人潮洶湧,可這城中的信徒非但不是刺客的掩護,反而都是柴措答塔的眼睛、爪牙和悍不畏死的衛兵,藏身於人群中,只要刺客稍有異動,不等僧侶們撲上就會先被無數信徒死死按住,根本沒機會的。
雖然盛典莊嚴,不該分神,但「靈童在笑,一直在笑」的消息還是從前排信徒向後傳散開去,不用多少時候全城皆知……
當靈童現身,信徒們齊齊爆發出一陣歡呼,隨即萬眾匐身行大叩拜之禮,口中統一唱起高原上的禮讚調子,場面蔚為壯觀,升座儀式也就此開始。
當其他信徒因為靈童的歡笑而振奮、喜悅的時候,雲頂活佛的眉峰卻在輕輕地抖著,一向與世無爭、本心平靜的老活佛,此刻已經動了真怒!
無魚心思很不錯,稍稍琢磨片刻后大概就明白了,小靈童可能是被人控制著笑個不停,說句心裡話,雖然她和吐蕃是敵對立場,但也還真不覺得對方的做法有什麼不妥,移位而處的話,無魚師太估計也會這麼做。
除了台上的陰謀主使,就只有雲頂能聽出,那悅耳的童聲來自妖人邪術,其中還暗藏了攝魂、靡靡等諸多邪魔法門,不知不覺的誘導……再兇猛的邪術,也不可能一下子蠱惑千萬人,但妖人也不用蠱惑,台下所有人本來就信了,他就再稍加誘導便足夠了。
此刻已經完成升座、正式從靈童變成小活佛的娃娃,應該對信徒們送上一篇吉祥咒,萬眾俯首誠接來自活佛的祝福,隨後信徒們也會齊聲開口還上一串咒唱,把萬千祝福無數吉祥還贈給小活佛,等這一項事情做完升座儀式便圓滿完成了。
萬眾俯首,滿城靜寂,禮台上的老上師深深吸了一口氣,正待開口誦經、但尚未出聲的時候,一聲滿滿童趣的稚嫩歡笑聲,忽然響了起來,聲音不重、算不得如何響亮,但清脆而動聽。如果說笑聲傳遍全城或許有些誇張了,可至少仁喀內城中所有信徒都清晰可聞。
連靈童都敢褻瀆,雲頂脾性再如何溫和、內心再如何沉靜也忍不住怒火中燒。
進入城中的信徒雖然彼此擁擠著,走路都顯得有些艱難,但全都努力恪守謙和、遵守秩序,聽從僧侶們的指揮,幾乎沒有人會逾禮造次,很簡單的道理,他們不是來看熱鬧聽大戲的,都是虔誠佛徒,進城只是為來朝聖的。
儀式中一道一道的程序自有德高望重的上師主持,靈童就只是坐著,笑著。
這樣的場合,再怎麼生氣也沒有用的,心眼當不了證據,老活佛如果憤而開口出聲指責,就只有暴露身份跟著被無數憤怒信徒打死在當堂這一個下場;就算他們能跳過去、一把揪出施展邪術的天稟,還得要天稟親口承認自己施展了邪法才行。憑著雲頂和無魚,現在根本做不了什麼,不想白白送死就只有忍耐。
簡直是鬧鬼!
雲頂活佛雙目通紅,死死捏住雙拳,指節彷彿都有些承受不住這巨大的力量,咔咔地輕響不停。
事情不可思議,完全超越了常識,可是眼前的奇迹,比起塔蘭集蝴蝶翻飛、群嬰誕生、死人復活等諸多異象,也不見得就更不可思議吧。便如燕頂之前所說,七座塔蘭集的奇迹鋪墊下來,小活佛再開口說話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而更重要的是,這個奇迹是信徒們需要的,他們想信,所以他們就會信!
周圍都是密宗信徒,無魚傷勢未愈還不能動用內功,無法像雲頂那樣傳音入密,只能伸出手指,在活佛的臂上輕輕劃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