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百三十六章 孤島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百三十六章 孤島

酋長哪聽得懂她說什麼,接下來又是一番比劃,而他的動作、表達,越看就越像是蘇杭說的那樣,接下來酋長嗚哇幾聲吩咐,身後族人們個個眉花眼笑,取出隨身攜帶的食物清水,開始吃吃喝喝起來。
至於那隻木匣,本來也是要交給船員的東西,可匣中所裝是整整十代人的心血集萃。
所幸,蘇杭又回來了,她是為了再要幾串吉祥珠鏈,沒想到卻了解到這樣一件事情。
剛開始的時候十代弟子還有耐心,可隨著時間推移,他變得越來越焦躁,乾脆抱著最最寶貴的匣子登上了主峰,日夜眺望大海,時時刻刻都在盼望著那條船能駛入自己的視線。
臨終之前,他對給他送飯的土人交代明白,屍身不入土,就留在此繼續眺望,跟著從手腕上解下了一串珠鏈交給對方,明言如果有朝一日大船再回來,就把這串珠鏈給船員看,對方自會明白其意,會隨著土人一起進山來尋找他的屍體。
有土人生存的島嶼從來都不會太小,蘇杭等人所在之處也不例外,一群漢人跟在土著身後艱苦跋涉,一走就是七天,終於來到了目的地:島上主峰的山腰處。
巨船這一路航行,遇到過不少海島土著,對方發現他們后大都充滿警惕,甚至個別彪悍的部落還會主動發起攻擊,唯獨這家土著熱情好客,在姥姥想來,肯定是蘇杭上次來的時候給了他們大大的甜頭,所以這次才會再度把他們當成貴賓。
事情不難理解,不知多少年前,有漢人來到這裏,九代師徒傳承,少說也得兩三百年時間,他們曾和土著的祖先同處小島,雖然沒有住在一起,但肯定往來頗多,彼此相處得應該也算融洽。所以本地的土著對漢人非但沒有敵意,反而還熱情以待。
衣衫早已腐朽,隨風而去;皮肉盡告腐爛化作塵土,只剩一架骷髏,懷中抱著一隻石匣,面朝西方,空洞洞的目光注視著大海,彷彿還在等待、還在尋找那條能夠帶他回家的大船。
姥姥長長呼出一口氣,喃喃道:「這島上早就有漢人來過了,外面那些墳塋,應該就是他們吧。」
姥姥曾經是燕宮中的主事太監,蘇杭也生長於高官大家,兩個人的見識頗為不俗,可即便如此,她倆也沒辦法把所有儀器都辨認出來,只認得其中有限的三五件。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院中架設的那些大傢伙,應該都是用來觀星測天的儀器,全部出自中土世界,是漢人的發明。
最後酋長實在不耐煩了,從座位上跳起來,嗚嗚吼叫著召集了一群族人,又對蘇杭等人用力擺手做出「跟我來」的手勢,轉身向著島上的山區走去。
沒別的辦法,等回到中土再試著找找看,有沒有認識這種文字的高人吧,蘇杭傳令,把山巔骸骨運回山腰,歸葬于師門墓群,畢竟還是要入土為安的。
這個時候姥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蘇杭:「那就奇怪了,給劉顯成挖墳的那個人呢,他的墳在哪?」
大船沒錯,但卻不是十代弟子等待的那一艘。
除非等到正主,否則捨不得放手,島上最後的漢人,心中最後的執念,他沒把匣子一併交給土人,而是選擇自己抱著,一抱就是幾百年。
運送漢人來島的那艘大船走後也並非一去不還,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來一趟,在比劃到這一重的時候,酋長大人還挺有辦法,隨手拉過身邊一個女族人,而後在她身上比劃了個大肚子的樣子,跟著又對蘇杭伸出三根手指,如此往複幾遍,蘇杭恍然大悟:大肚子就是懷孕,三個懷胎十月的光景……差不多每過兩三年,大船就會回來一趟,給島上漢人送來大批補給,從未間斷過。
重返小島,又見土著,蘇杭一眼就認出了當初送她珠鏈的那個酋長,倒不是蘇杭記性有多好,實在是酋長太與眾不同,頭上插著那麼一大捧五顏六色的鳥羽、臉孔塗得大紅艷艷,明顯與其他光禿禿的土人不同,見過一面后想把他忘了都難。
九座墓碑都是一個樣子,除了兩個「某某」的名字有所變化。
一邊說著,酋長還伸出兩根食指,在身邊族人身上一通亂戳,把小小酥逗得咯咯直笑,有樣學樣,小娃伸出兩根手指去輕點姥姥。姥姥笑得好像一朵花似的,一個勁地誇讚著:「小少爺體恤我,給我治病。」
當時有些土著主動過來與他們交流,其中一個酋長模樣的人拿著珠鏈對她晃啊晃的,嘴裏嗚哩哇啦的不知說些什麼,蘇杭聽不懂更沒興趣去琢磨,收下了珠鏈、留下些禮物換過補給便離開了。如今再仔細回想,那時候土著們見他們就這麼走了,臉上都掛了一副好像很意外的神情……
蘇杭被這個不上不下的故事弄得好奇不已,哪想到土著突然就開始聚餐了,一時間哭笑不得……
酋長繼續比劃著,盡量想把事情說清楚。
蘇杭疑惑且好奇,全不明白酋長這是做啥,反正問也問不明白,乾脆也不廢話,喊上一群強壯船員跟在了土人身後。
院落已經垮塌大半破敗不堪,但不難看出它的格局、樣式來自中土,屋角瓦楞方方正正,與當地土著那種圓形草屋截然不同。試探著走進其中,前人用過的器具仍擺放原處,空地上一座座巨大儀器矗立,顯得異常醒目,姥姥一邊看著一邊詫異道:「這是渾儀,這是四游儀,這個是……日月盤?」
酋長又開始對著蘇杭比劃,指了指墳堆、挑了挑大拇指,這次倒是挺容易理解的,酋長在誇他們都是好人。
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甚至連生卒年份都沒有。
土人不知道他倆成天在忙活什麼,但後來雙方交往得漸漸多起來,漢人對他們很友好,幫他們治病,有個頭疼腦熱,漢人用手指按幾下就好了。
船來或不來已經成了未知之數。若它來了,匣子自然由船員帶回中土;可若它不來,十代弟子就抱著它,直到天崩地裂!
那時候的蘇杭又哪知道這些事情,把信物當成了禮物,樂呵呵地收下,然後又走了;土人也老實,愣愣地看著拿去了信物,看著他們來了又走,根本沒隨著自己進山,只剩無盡納悶……
蘇杭略顯詫異:「船沒再來?第十個人沒等到大船,還在島上?」
島上的野山無路,攀爬起來的費力之處自不必多說,十足艱苦的一段行程,總算在天黑前趕到了峰頂,這次土著們帶著蘇杭,在山巔頂岩上,找到了一具孤零零的遺骸。
儀式后,姥姥上前抱起石匣。
姥姥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旁邊,一邊喂小小酥吃水果,一邊對蘇杭笑道:「這裏的土人總算還懂點待客之道,和別處不太一樣,杭姐兒上次過來,應該給過他們不少好處吧?」
不過土著們的旅程並未就此結束,吃飽喝足后酋長一聲令下,繼續向著山頂高處攀爬而上,蘇杭這才明白,剛才人家只是稍作休整罷了。
不用問,離開小島返回東土是為了尋找有資質的傳人弟子,找到后就會再回到島上,繼續著他們的研究,如此往複不休,老師死後弟子再收弟子,一代一代繼承著先師遺志。
算起來剛才蘇杭能看到土著的群魔亂舞、吃到土著的古怪食物,還是沾了這些前人的光。
師父的墓碑,是由弟子所立;弟子變成了師父、死亡后又被下一代弟子立碑……九墳往複盡在此例。排成一條直線的墓群,曾經是一脈師徒傳承。
蘇杭指了指冊子上的怪字,望向酋長,後者會意搖頭,表示這書上寫得啥他也不知道。
姥姥「咳」了一聲,搖著頭也笑了:「當真是這麼個道理,我傻了,這麼簡單的事情竟沒想到。」
蘇杭早就想明白了此事,笑著應道:「這還用問,肯定是坐大船走了唄。」說話的時候,她還學著酋長的手勢,手掌如波浪上下翻舞,做了個大船乘風破浪的樣子。
第九個人死後,十代弟子埋葬了恩師,他得等船來才能去中土選弟子,其間自然也不會幹等,繼續著師門世代的研究、推算,差不多過了一年多,此人忽然發瘋了似的,滿臉狂喜地跑到土人部落里,一邊喝酒大笑,一邊告訴土著,先師世代難解的謎題終於被他算透了。
但是看得稍微仔細些,也還是能發現些端倪:前一座墓碑的立碑人,就是后一座墳塋的墓主人。
歷經整整十代,傳承了數百年的辛苦研究,終於有了結果。
到了現在,憑著蘇杭的性子,又哪能忍住好奇不去看看匣子里到底裝了些什麼東西,姥姥明白她的心思,但姥姥好歹是宮裡出來的人物,「知書達理」,動手之前先帶著手下一起對前人遺骸默默禱念,這麼多年過去了,中土的天都換了幾重,十代弟子等候的大船不可能再回來了,但是他們的心血研究,最終還是會回歸中土!
蘇杭聞言卻愣了愣,搖頭應道:「不是,上次來的時候,他們也是這般熱情的。」
蘇杭點點頭邁步走出荒宅,走向那排墳塋。
土人顧念朋友,知道他一個人這樣上山活不了多久,部落中輪班,每天都有人出發去往山頂,去給十代弟子送去清水和食物,風雨無阻。
有關漢人的故事基本講完了,大船始終沒能再來,直到為了夢中的巧克力發起大航海的蘇杭,在航行途中發現了這座小島。
一到地方,蘇杭、姥姥和水手們就不自覺瞪大了眼睛:一座院落,九座「首尾相線」整齊排做一線的墳塋。
但十代弟子再沒從峰頂下來過,他終歸沒等到那條船。
師父去世之後,弟子會親手埋葬恩師、並在土著幫助下立碑刻字,待大船再來時,弟子會登船暫時離開小島,每一任喪師后的弟子離開小島的時間長短不一,有的只一兩個「懷胎十月」,有的則要七八個「懷胎十月」,不過離開的時間再長他還是會回來的。再回到小島上,昔日弟子已經變成了師父,在他身邊還會跟著一個小娃娃。
孤零零的小島上,曾經有漢人在此常駐、觀探星象,另外觀星之人還在推算著什麼,具體他們想算出什麼結果就不得而知了。
這就是第十個人、「墳塋一脈」中最後的弟子。
劉顯成是第九座墳,一串墓碑中的最後一座,他也有弟子給立碑挖墳,但他的弟子卻不在這裏。
小島常年受海風吹拂,普通物件難以保存太久,蘇杭等人在院子里又轉了幾圈,除了一隻密封嚴實的鐵匣外再沒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打開鐵匣裏面也不過是一疊疊用過的「稿紙」,上面密密麻麻、羅列著無數古人算式,沒人能看得明白……
上次蘇杭登島還是為了尋找可可樹,大概在島上轉了轉她就發現,雖然這座島子距離中土很遠,但此間的風土、氣候和那些毗鄰中土海岸的島嶼並沒有太大區別,沒有熱帶的環境自然也不會有熱帶的樹種,蘇莊主興味索然。
針灸、壓穴本來就是漢境醫家的手段,而漢境里許多學問都是相通的,只憑這些觀星器械就能知道常駐此島的人是陰陽大家,這樣的人會些武功、懂些醫生手段再正常不過。
土著族中世代相傳,多年前一艘大船來到小島,大群漢人登島進山來到此處,建起這座院落、架設起諸多觀星儀器,隨即眾人離去,只有兩個人留下來,一個中年一個少年,不用問他們是一對師徒了。
對突然到訪的漢人,土著們表現得很友善,不由分說拉著蘇杭和眾多船員進入部落,捧出各種古怪吃食加以款待,另外酋長還安排了一群光屁股的漢子跳舞助興。蘇杭這次是來找人家要東西的,有點不好意思一上來就伸手,就先聽從著土人的安排,同時奉上早就準備好的禮物,也不外是些鐵器、刀具、火摺子之類,這些在土人眼中統統都是好東西。
土人重諾,十代弟子的遺願和那串五彩繽紛的珠鏈,在部落里代代相傳,落到了如今這位紅臉酋長的手中,終於又見大船,自然帶人上前亮出了信物。
蘇杭又張羅著,給十代弟子立碑銘文,簡簡單單地辦了一個入葬禮,隨即告別土人,大船揚帆回航中土。
匣子的質地剔透、做工精良,隱刻著雲端仙境,一看就是件不得了的古物,可是打開匣子后……匣中裝了一本冊子,這倒是意料中事,十代師徒來島上是為研究並非掘寶,他們留下的財富本就應該是有關研究的結果、筆跡。可是翻開冊子,上面的記述卻並非漢字,一個一個怪字筆畫繁多,有些像老道捉鬼時畫的符撰,但結構還要更複雜,從蘇杭到姥姥再到跟來的船員,沒一個人認得冊子上到底寫得是什麼。
一列、九座墳塋,排成筆直的一條線,墓碑皆朝中土方向而立,代表離人思鄉之意,碑文由漢字寫成,但全無墓誌,碑上字數不多,只是:恩師某公某某之墓,不肖弟子某某立。
接下來酋長可就忙活壞了,兩隻胳膊都快舞出風聲來了,好一番「長篇大論」,之前雙方「聊天」,沒有個「參照物」,大家一起迷糊個沒完,可是現在有了這些墳,酋長時不時就會指向它們,由此蘇杭先弄懂了酋長要說的是這些前人的事情,有了個明確前提,再交流起來就明白多了,慢慢看懂了土著的意思:
熱熱鬧鬧地吃了頓飯,女人孩子散去、部落中的青壯又開始忙活下一頓飯去了,蘇杭、姥姥等人找到酋長,連比劃帶講的說明來意;酋長真沒客氣,同樣也是一大通比劃外加烏拉烏拉的蠻話……兩伙人聊了好一陣子,反正蘇杭沒明白土人想說啥,估計土人也不懂蘇杭想幹啥。
蘇杭是什麼樣的人?她又怎麼會去在乎別人的態度,連景泰的寵信她都不放在心上,更毋論土人對她的看法,在她眼中,土著拿著刀子齜牙咧嘴,和捧著水果笑容諂媚根本都沒有什麼區別。所以第一次登島,土人們的熱情她全沒在意,也不覺得有異常,現在聽姥姥提起來,才恍恍惚惚覺得有些不對勁……的確是太熱情了,好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似的。
如此一來,待大船再來漢人就要永遠離開此處了。土著樸實,真心為了漢人覺得高興,還專門舉辦了一連串盛大慶祝……可是出乎意料的,之後十代弟子一等多年,始終不能間斷來島的大船,竟再沒了蹤影。
島嶼孤懸海外,距離遙遠飛鳥難渡,這裏的漢人和中土世界唯一的聯繫僅在於那條每隔數年就會來探望一次的大船。
可是沒想到的,或許是酋長看懂了兩人說話的意思,或許是酋長本就準備說起這第九座墳後面的事情,他伸手在蘇杭的手上輕輕一砍,跟著自己跑到第九座墳之後,又手搭涼棚望向大海方向,做出苦苦眺望的樣子,最後雙手一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