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百六十章 決戰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百六十章 決戰

副將領命駁馬便走,向著元帥所在之處趕去,可是還不等他問來消息,猛地又有一陣古怪響聲,穿透紛亂戰場,遙遙傳入阿古提的耳朵:號角,響亮吵鬧、好像大號嗩吶吹出來的號角聲。
阿古提就是左首將,看上去是個莽漢子,平時什麼事情都渾渾噩噩,反應遲鈍,但只要一沾到打仗,他就像換了副魂魄似的,立刻變得精明起來,聞聲想也不想,直接應道:「三天沒問題,五天不好說,十天准完蛋!」
隆隆戰鼓迅速接近,沒過多一會兒的功夫,被圍陷於燕軍陣中的謝木謝爾部也聽到了鼓聲。
不知何時,西北方向颳起了沙塵暴,風沙瀰漫震天蔽日,把天地都染成了灰濛濛的一片,而伴隨著刺耳的號角聲,一支火紅色的重騎兵,就那麼突兀地穿透迷霧、穿透沙塵,轟轟烈烈仿若一道天火,狠狠砸向燕人陣中。
說完,他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九天之後?」
煉獄,是一隻神秘的部隊,就彷彿博結大活佛的「佛光」,大燕景泰的「錦繡郎」,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存在,但極少真正出現在戰場,他們的現身,象徵著帝國最最強大的武力,是聖火光芒在人間的化身,是所有回鶻人目光的所向,更是整座大漠的榮光所在。
左首將阿古提完成了堅守聖城九天的重任,現在也騎在馬上隨騎兵征戰,聞聽鼓聲有異,略作思索后驚訝望向身邊的副將:「這是什麼鼓?援兵么?還真有援兵?」
八萬騎兵早就得了命令,衝下聖山後陣勢不亂,並未游散開去追殺城內敵人,仍是匯聚於一處,仿若獵獵火龍,直接衝出聖城東門,所有戰士的彎刀所指,燕人帥旗!
旋即號角聲衝天而起,八萬騎兵縱馬、狂呼,從柴措答塔山上,向已經殺入城內的燕軍撲去。
謝木謝爾忽然笑了,眉宇之間殊無歡愉之意,臉上的笑紋蕩漾,擴散出來的卻是深刻決絕,他沒回答愛將的問題,只是喃喃地低聲道:「九天之後……九天之後……」
周景登上高塔,瞭望大戰,只看了一會兒功夫,他就沒了興趣,打得再怎麼兇狠慘烈,這支回鶻大軍也逃不脫被剿滅殺光的下場,沒有絲毫懸念,更不存翻盤的餘地。周景重返地面,高原戰事已經基本落定,是時候考慮撤軍、回援燕國的事情了。
不同於之前攻打燕人先鋒的沖陣,那次對方行軍準備不足,此刻燕人身處營地中,物資充沛準備充分,專門抑制騎兵的巨矛、鐵絲穿成滿布鐵蒺藜的絆馬索、設置於要害處隨時飽弦的車弩,還有滾滾的火油、巨大的檑木、穿甲利箭……和遠勝於先鋒人數的主力規模。
赤色的巨龍陷於泥沼,大軍突破的速度明顯緩慢了下來,在昂昂的怒吼與不甘之中,回鶻兒殺人,回鶻兒被殺!現狀並非意外,當昨夜,回鶻騎兵奉命集結于聖山時,他們每個人就料想到了此刻的情形,料想到今天就會戰死在無邊無際的燕軍之中,可那又有什麼關係?畏縮在城牆後向外射箭、或者乾脆不參軍不來這高原戰場,就能活……只是稍稍活得長一點吧,而現在,他們刀上有血、胯下有馬,心中更有滿滿自豪……
良久過去,謝木謝爾終於收回目光,開口:「阿古提,若我不派沙蟹登城,你還能守多久?」
可是隨著遠征軍而來的兩萬煉獄現下就在身邊,嗩吶號角的聲音卻來自遠遠的西北方……啥意思?有司號兵逃出重圍、跑到西北角去吹號了?當然不可能!阿古提很快就想到了原因,先是「哇哈」一聲瘋笑,跟著彎刀揮舞,對身後兒郎們嘶吼:「援兵已到,殺殺殺殺殺!」
銘角起,援兵到!
名將世家,自幼習武,讓謝木謝爾中元充沛,響亮吼喝傳遍四周。
此刻,密宗的聖山,變成了回鶻人的烈火雄峰!
時至此刻,阿古提終於明白了答案:九天之後,決戰!
那無數的可怕聲音裹雜在一起,匯成惡浪直衝九天,震得整座蒼穹都在瑟瑟發抖。
謝木謝爾連這一重都看不破,根本不是個合格主帥。
峰頂哨台上的軍兵見到元帥,紛紛躬身行禮,謝木謝爾擺了擺手:「不用理我,做好本分就是。」說完,他背負雙手,向著北方遙遙眺望,那是大漠、家鄉的方向……
對左首將的要求,謝木謝爾不置可否,低頭沉思片刻後站起身,對陣前眾將道:「眼下沒事的,陪我出去走走。」
親兵滿目迷茫,顯然並未聽到特殊動靜,嘴巴動了動正想說話,周景又猛一揮手:「噤聲!」同時皺起眉頭,側耳仔細傾聽。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隱隱中的異響就越來越清晰,此刻連他身邊的親兵都能聽到了:鼓聲。
從山腳到山腰,六萬沙蟹;從山腰到峰頂,兩萬煉獄。回鶻遠征軍剩下的最核心、最精銳的力量,整整八萬披紅挂彩的凶卒,覆蓋了這座算不得太宏偉的山峰。
最後一次決絕的衝鋒,讓這世上最強大、最精銳的騎兵,盡享本就屬於他們的驕傲、夢想與榮光。
周景冷笑不已,若是他的中軍那麼容易就被幾萬敵騎摧毀,他也根本沒資格來做這個大元帥,根本都不用他傳令,大軍中早有針對回鶻鐵騎截營沖軍的部署。
他們與謝木謝爾麾下煉獄唯一的不同僅在於,他們的旗號除了煉獄戰旗外,還有多出一桿桿聖火王旗,只要是回鶻人就能明白,王旗所在,便是大汗所在!
又一支煉獄重騎。
但周景現在哪還有心思去探究打鼓的技巧,臉色鐵青沉聲傳令:「探!何處起鼓、何人起鼓!」
謝木謝爾帶著心腹愛將緩步而行,一路從城下來到聖山柴措答塔的頂峰,途中不曾說過半個字。這樣的時候,元帥身上的壓力可想而知,其他將領也不會去開口,以免自討沒趣。
鼓聲現,援兵到!
相比之下,柴措答塔的聖山上一片寂靜。這座城中山峰已經佇立了千萬年,它一直很安靜……可是今天它變了個樣子,只是此刻正是夜色最最黑暗的時候,山下的人看不出什麼。
莫說回鶻現在這八萬人,就是他們的遠征軍絲毫未損,全部集結來燕中軍,也絕無成功的可能。
黎明前夕。
的確是夠傻、夠瘋的。
阿古提是急性子,對副將道:「這裏我撐著,你去問元帥,快去快去!」
九天之後。
十萬雄兵現身後陡地加快速度,仿若疾風急急撲向燕人大陣。
本來以黑山、黃宇為基色的密宗神山,竟變成了燦燦火紅。
副將正殺得興起,直接應道:「你都不知道,我他娘的哪知道!」
對鼓聲陌生,但是對這號角聲阿古提再熟悉不過,回鶻人管這種號聲喚作「銘角」,是「煉獄重騎」專用的沖陣號角。
惡聲震徹雲霄。
浩浩的赤色洪流,來自大漠兒郎的烈焰之師,來自回鶻戰士的鋼鐵之殺。
「九天!」謝木謝爾給出了一個時間:「沙蟹你不用指望了,煉獄更不可能給你,但你還要給我再守九天,其他人隨你調遣,就是讓我上城去守也沒問題。」
聽得出,鼓聲連連成片,絕非單鼓動靜,至少是百面大鼓齊奏,但聲音起落統一且整齊,這份鼓藝不同凡響。
煉獄不用說,本就是赤旗紅甲,流火般的顏色。至於沙蟹旗,回鶻人拜奉聖火,戰士們隨身都會攜帶一身紅色布衣,遇重大戰事披罩在甲胄之外。
可惜,在場眾人里沒有參加過吐蕃、南理的青陽之戰,否則就能立刻回復大帥:這是來自南蠻石頭佬的鼓聲。
山不會變,只是它換了一套山衣吧……戰士們拼成的山衣。
鏘鏘斷喝,一如回鶻人的性格,簡單而直接,沒有什麼可矯情,他的戰前動員就是元帥最後的命令:殺敵,死而無憾。
最後的騎兵,最後的衝鋒,最後的瘋子們,竟要孤軍闖聯營,妄想去摧毀燕軍的中軍帥帳。
這是誰都不曾想到的。謝木謝爾元帥始終不肯把手上這八萬精騎投入守城,竟然為了在仁喀城破、回鶻大軍敗亡之際、再打上一次衝鋒。
勝負已分、生死早定!
可就在他從高塔下來,還未走到自己元帥大帳的時候,周景忽然站住了腳步,轉頭問身後親兵:「什麼聲音?」
就在回鶻人舍死一戰之際,石頭佬的鼓聲從東南方向傳來。
殺聲震天。
高高的木塔上,燕軍令手奮力揮舞大旗,傳下旗令,一隊隊燕卒聞風而動,從四面八方圍攏而來;當回鶻人闖入聯營時,燕軍也完成了合圍。
沙蟹,是由來已久的番號,曾追隨開國大可汗東征西討,立下過絕大功勛,所以這一旗始終得以保留,百多年裡的傳承中、威風裡,大漠兒郎已經不知不覺把加入沙蟹當成了夢想。
全不同於燕人或回鶻的戰鼓,遠處傳來的鼓聲里全無沉悶之意,節奏迅猛、但意境厚重……古怪的厚重,感覺上就彷彿置身於重重蒼翠峻岭,山勢入目宏大,卻絕無壓抑、反而使人心中一暢。
登基后、成為大可汗的日出東方,絕不會讓所有煉獄都離開自己身邊……他跟著國內的兩萬鐵騎一起來了,大可汗御駕親征。
城頭、門后回鶻兒的抵抗只是可悲的徒勞,執拗的本能。
手下部隊正當值守城、或者有要務在身的將領就此離開歸回軍中,左首將和另外四五個人跟在了元帥身後。
或許這就是謝木謝爾之前不肯動用他們去守城的原因所在吧,真正的騎兵,不該縮身於石牆背後,而應騎坐于駿馬、馳騁于疆場、戰死於風馳電掣般的瘋狂快樂之中。
剛剛沖入城內的零星燕軍如何能夠抵擋這樣兇猛的衝鋒,及時逃開的撿回了一條性命、不及躲避的便直接被撞飛、踩翻、化作一灘血肉泥沼,在鐵蹄下四濺散碎……任何擋在鐵騎面前的東西,無論人命還是兇器,就只有一個下場:碎裂。
當時元帥沒回答。
聖山頂峰眺望,燕人聯營綿延遠方,一支支部隊仿若螞蟻,從營中穿梭來去奉命調動。仁喀城的衛戍防禦,在很大程度上都依賴於這座聖山,人在峰頂,四下里敵人的動向幾乎一目了然,料敵先機,這讓守軍著實佔了不少便宜。
騎兵的威力的確驚人,但相比之下,如果把這八萬人投入守城,藉著高牆厚壘的掩護,完全可以讓仁喀再堅守得更長久些。若是冷靜的主帥,一定不會像謝木謝爾這樣做……戰爭與榮耀根本沒有半個大錢的關係,為殺敵要不擇手段、為求勝能卑鄙無恥,這才是戰場的王道。
直到燕卒陷於沙塵時,他們才駭然發現,沙塵中竟藏了強敵……一支燕人從未見過的異族大軍。
不久之後,當曙光初透,一道道亮麗晨霞如劍刺破沉沉黑幕,讓人間褪去沉沉黑暗、重返于萬千色彩時,正漸漸佔領城頭、正轟碎大門的燕卒才駭然發覺,今日的柴措答塔山完全換了一副顏色!
又何止煉獄?
檑木猛烈錘擊城門的悶聲;沉重城門在扭曲、碎裂中一次次爆發出的怪響;城外沸反盈天的號角與戰鼓;已經從城下蔓延到城頭上的喊殺聲;外面尚未登城的燕人大吼震喝聲……所有這些聲音,都是燕人的勝利,都是老天爺的宣判,仁喀即將失守,再無可救了。
元帥的聲音平靜,但這句話就是軍令,左首將阿古提直接點頭:「得令!」昂首領命之後,他又放鬆下來,咧開大嘴嘿嘿笑道:「我得要你的親兵,你就算了,不用上城了,你要上去,還不夠我們忙著保護你的。」
石頭佬一直在南火軍中,追隨阿難金馬,如今這群大蠻戴著手錘、打著巨鼓來了,之前一直神出鬼沒在燕西作亂、後來一度消失不見的惡鬼南火,自然也一起到了。
騎兵,是回鶻人的驕傲。
燕人的中軍帳距離聖城較遠,加之城牆阻隔,站在大帳門口的燕帥周景看不到聖山全貌,但山頂處被火騎染出的那一抹亮紅他仍清晰可見。由此周景打了個愣,心裏不由自主升起四字評價:「傻子,瘋子。」
早在進入燕境前就化身猛鬼的南火,從燕境撤出、蟄伏于墨脫領地、又自東向西穿越了小半座高原潛行至仁喀戰場,這麼久不曾殺過燕人,早都憋紅了眼睛,亡國之軍、亡命之兵,為友軍援助而來,向仇敵索命而來。
阿古提想起之前他曾問過謝木謝爾元帥的一個問題。當時元帥要他堅守聖城九天,他問元帥:那九天之後呢?
不止四萬南火,還有整整齊齊的六萬番兵,隸屬藩主墨脫,世代常駐于高原東側、大燕西關外不遠處的領地上,忽然出現在燕人背後。
中土世上,幾乎沒有什麼城池能夠成全騎兵最後的榮譽,唯獨仁喀,城內有山,可供騎兵蓄勢、俯衝。
陣陣大風掠過,西北方非但沙塵不曾散去,反而陡然加快了移動的速度,彷彿魔鬼裹挾的妖雲,緊緊跟在兩萬煉獄身後,浩浩蕩蕩沖向燕陣!
燕軍營,周景元帥心裏四字評語剛落,聖山頂謝木謝爾元帥口中的大吼便響起:「五天之後,仍在此處,我與諸位共享勝果……活著的,人回來;死掉的,魂回來。五天之後,黎明之時,柴措答塔,不見不散……殺敵,雖死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