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之五 借東風

第一章

之五 借東風

第一章

文儒海也已注意到那艘大船:「這個蒲家,是否正是蒲壽庚的後人?」
孟劍卿微微一點頭。
孟劍卿也生了疑惑。龍家這算怎麼一回事?
文儒海困惑地四處張望。這就是泉州港了嗎?為什麼他會看不見那座著名的跨海石橋?岸上似乎也不見繁華的街市?
不過現在看來,仍是尋常人家不能望其項背的豪富之家。
每一尊瓷器出水,都會引來一陣歡呼。
文儒海久聞其名,但從未見過一尊真品,此時自是好奇心大起,盤算著無論如何也要了卻這個心愿,才算不枉此行。
孟劍卿突然說道:「這是月牙灣。泉州海商沉瓷的地方。今天想必是起瓷的日子。」
等到叫好聲慢慢平息下去之際,海面上異常安靜,大家屏息靜氣,都在等待陳鯊的重新出現。
的確,沒有一個起瓷人的頭上縛的是明黃色絹帶,更沒有一尊出水瓷器送往龍家的船上。
孟劍卿掃視著那些船隻,眉頭忽地微微一皺。
他將調好焦距的千里鏡遞給了文儒海。
文儒海果然只「哦」了一聲,沒有追問。
他不知道這艘船會出現在這兒。
不出他所料,雲家兄妹都站在船頭,極有興趣地注視著那些潛入海中的起瓷人。
孟劍卿答道:「正是。」
文儒海興緻很高,放下千里鏡,說道:「我們也過去看看。」
陳鯊在眾人歡呼聲中縱身投入了海中,乾淨利落得半點水花也沒有濺起,四下里於是哄然一片叫好聲。
他自然知道文儒海此行絕不只是祭祀媽祖那麼簡單。福建原是陳友定的舊土。陳友定被俘后寧死不降,遺下舊部親族,為數不少。這一二十年來,具體情形究竟怎麼樣了,洪武帝這顆心,只怕並未放下來。南洋大盜陳祖義氣勢正洶,傳言陳祖義是廣東人,但也有人說陳祖義是陳友諒或是陳友定的族人,這兩人的舊部親屬,多有私自出洋投奔陳祖義的。真實情形究竟如何,也是非得要弄清楚的。
孟劍卿揚頜指向左前方:「據說起源於號稱『泉州沈萬三』的龍家。」
孟劍卿心中暗自計時,早已超過一般人能夠承受的閉氣時間,卻遲遲不見陳鯊出現,不覺心下微微驚駭。
孟劍卿想看的卻是那艘千里船。
視線一接,他已明了,雲燕然已然看到他心中方才的念頭,並且知道他已看出這一點,卻半點也沒有要掩飾的意思,反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孟劍卿微笑道:「龍家是趙宋宗室與南洋王室聯姻而來,自稱龍子鳳孫,因此蒙元時為避禍而以『龍』為姓,算是半個外藩了,是以禮部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沒同他們計較。再說了,泉州海商的奢侈,天下聞名,真要追究起來,不知有多少違背禮制的東西,只怕文兄這枝筆記不下來罷。」
雲燕然也略一拱手,同時注意到孟劍卿身邊那名有幾分眼熟的國子監生,雲燕嬌已低聲說道:「那是奉命來泉州祭祀媽祖的文儒海。」
五牙艦靠近時帶起的波浪使得千里船動蕩起來。雲家兄妹立刻察覺到來船不同尋常的速度與巨大,轉過頭來,正望見孟劍卿。孟劍卿微微一笑,向他們拱一拱手。
孟劍卿注意到,那些起瓷人的頭上,都縛著一條顏色不一的絹帶。縛同一種顏色絹帶的起瓷人,手中的瓷器都送往掛著同色大旗的那艘船。他暗中計數,成績最佳的,是縛著白色絹帶的那五名起瓷人,接應的小船,將他們起出的瓷器,送往飄著「蒲」字月白色大旗的一艘三牙樓船。
他忽地心念微動,轉眼正迎上雲燕然的目光。
海面上忽然間起了一陣騷動。有人歡呼,文儒海側耳聽去,竟似在叫:「殺仔,殺仔!」不免嚇了一跳。此地民風怎的如此血腥野蠻?
沉入海中的瓷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被海水沖刷,被海苔纏繞,被砂石侵蝕,數年之後,十不存一。但是有幸完整起出的這些帶著大海印跡的瓷器,往往有著人工所不能及的攝人心魂的詭異與美麗。其中極品,價比黃金。
文儒海這才明白,眾人歡呼的,原是這少年的名字。
蒲家本是波斯人,宋世便已來華,富甲一方,權勢也隨之日見增長,蒲壽庚更是任泉州市舶使數十年;宋末臨安失陷、帝后北擄,福建一省,不戰而降,蒲壽庚便是其中穿針引線人,是以蒙元之世,蒲家長盛不衰,直至洪武開國、平定福建,蒲家雖以當年曾出力保全福建一省軍民而自認為不無微勞,洪武帝卻深惡之,是以這一二十年來,蒲家家勢,已漸有衰微之勢。
日已過午。各家起瓷人漸漸都疲憊不堪,回到各自船上去休息去了。
目送那尊美人肩小心翼翼地被送入龍家的船艙中,再不能看見,文儒海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文儒海看見了龍家的明黃色大旗和雙層樓船,詫異地道:「龍家怎麼敢用明黃色?」
文儒海沒有理會孟劍卿話中之話,只疑惑地道:「怎麼不見龍家的起瓷人?」
孟劍卿暗自一笑。他就知道雲家兄妹感興趣的不是那些瓷器,而是那些水性精熟的起瓷人。
他認出了海上仙山的千里船。
文儒海沉吟不過片刻,便將此事暫時放到了腦後,專心觀察那些海中起出的瓷器。見過十數尊之後,覺得盛名之下,不過如此,失望之餘,忽然說道:「不知這風俗是從何而起,勞民傷財。」
想出這個花樣來的人,真是天才。
既然都在泉州,必定有機會與雲燕然見面詳談陳鯊這件事情。
他明白為什麼泉州海商會不惜代價來沉瓷起瓷了。
那少年往船頭一站,便有一種睥睨眾生的氣勢。
日光明亮,海水澄碧,岸上花木嫣紅青翠,清晰得如在眼前。
陳鯊出身於陳友定一族。這樣的水性,這樣的氣勢,還有這樣受泉州小民崇拜……
他們對文儒海都頗有好感。但也只略略注意他一會,便掉過頭去重新關注從海水中冒出來的起瓷人。
孟劍卿的精神不覺一振。轉眼看雲家兄妹,也是不眨眼地打量著那少年。
孟劍卿在一旁說道:「這個必定就是陳鯊。據說他從小就水性好到能夠與鯊魚一道戲水,所以泉州人都叫他『鯊仔』。龍家到底是大手筆,雇了陳鯊來起瓷,想來必定可以起出其他人一輩子也挖不到的珍瓷。」
他想以文儒海那種酷好搜羅天下奇材逸事的脾氣,自然聽說過泉州海商沉瓷起瓷的習俗,不必他來解釋。
文儒海突然「啊」了一聲,不自覺地傾身向前。
文儒海與孟劍卿乘坐的五牙艦繞過一道蜿蜒伸入海中的長長山脊,前方豁然出現數十艘大小船隻,人聲嘈雜,岸上山林中也擠滿了人,遠遠地可以望見十數頂彩羅大傘張在那兒。
歡呼聲中,龍家的船頭,出來一個頭上縛著明黃色絹帶的瘦削的黝黑少年,精赤著上身,胸前背後,刺著一條條龍紋,或青或紅,在日光中猙獰可怖。
突然間冒出海面的陳鯊,左手舉著一尊美人肩花瓶,右手時時向歡呼的眾人招搖,踩著水慢慢兒向龍家接應的小船游去。明澈燦爛的日光下,那尊美人肩的瓶身上,蔓延著海蛇水草纏綿而上的線條痕迹,妖美得令人窒息;瓶口處凝結著一粒小小的丹砂,更如同一顆別具風情的美人痣。
是他忽視了,還是這艘船的確避過了錦衣衛無處不在的耳目?